他们也许愿意承认女子的优秀,却这些优秀,大概只局限于打理宅院、刺绣女红、琴棋书画等等,一旦涉及科举念书朝政,和他们男人建功立业相同的领域,他们才不会愿意让她们加入进来,和自己分一杯羹。
如果她们才能越过自己,还会令自己丢脸,被耻笑说“连女子都不如”。
所以他们不给女人参加朝政的机会。
低情商的到处宣扬”女子无才便是德”,高情商的美其名曰“女子本弱,和男人一样进入朝堂,文争武斗,迟早会被别的男子生吞活剥,身为娇花,她们本来就应该被好好地保护在内宅中”。
然后心安理得地将女子豢养为自己的宠物,让她们将生死荣辱牵系在自己身上,自小教导她们,让她们认为判定一个女子命是否好的方式就是投了个好爹、嫁了个好丈夫、生了个好儿子。只有家族亲人中有男子成才,才能够给她们带来荣耀,从而抹去了她们获得功绩的其余途径,一生依赖男子,辅佐家族男丁,以满足他们的虚荣心。
改制,并非一蹴而就。
朝廷中人皆是男子,女帝一人之力,难以撼动大山。
那就钝刀割肉,慢慢磨。
姜拂玉登基后,先是建立女官署,让世族女子入宫内处理内宫事务,任中书舍人、起居官,做天子近侍,替女帝整理朝政文书。
朝臣虽有所反对,但也捏着鼻子认了,并未激烈反对。
毕竟在女帝最初的布局下,女官们还是无法真正走进朝堂,议论外朝政务,她们尚且不能和朝廷上的他们平分权势,争论厮杀,再这么折腾也不过只是内宫妇人。
殊不知,棋局渐渐开始。
自古历来,变法革新者需要有不屈的毅力,还需要有着惊人的耐心,更需要对时局的精准判断。
多年来,女官们经手的文书无数,已经渐渐熟知政务,明白朝堂运作的那一套流程。
聪明一些的,连带着朝廷派系争端,朝臣之间算计的哪点小心思也摸得七七八八,已经基本准备好了成为一位朝臣。
而女帝,也伺机等候着一个机会。
朝臣们在官职变动中手忙脚乱,女帝政权稳固,而新提拔上来的官员尚未站稳脚跟,女帝的棋局合拢,将女官们打包送进朝廷。
从今往后,女子开始真正参与政务,与男人并肩,共谋国事。
徐芳菲离开景仪宫那日,特地来景仪宫向姜瑶告别。
她不日就要前往户部就职,担任度支司一职。
这个职位算是很好的起点,而且徐芳菲年纪还小,今后必然有大作为。
她真的很受姜拂玉的看重。
她看着姜瑶的小脸,有些伤怀地说道:“要是离开了皇宫,以后可就不能时常看到殿下了。”
“没事的,徐姐姐,”姜瑶将一杯桂花蜜茶递给她, “以后有空,记得常来我宫里,我请你喝茶!要是有人欺负你,你也可以来告诉我,我帮你一起骂她。
官途坎坷,可比不得景仪宫悠游自在。
今后要面对的,就是腥风血雨。
徐芳菲作为第一批走上朝堂的女官,必然将要走前人从来没有走过的道路,这条路未经开拓,荆棘遍地,摸黑前行。
她不可避免地要遭人非议,被人攻击,谩骂,甚至……有可能会被暗害。
但是徐芳菲可没有想那么多,就如同她本人性格就是个大大咧咧的小甜妹,整天笑嘻嘻的,反正车到山前必有路,今后的事,今后再说。
她和姜瑶也混成了半个朋友了,她心安理得接过姜瑶为她端来的茶,抿了一口,发觉竟然是甜的,惊讶道:“殿下还是喝蜜花茶吗?”
见姜瑶转过头来,她连忙解释:“我没有嘲笑殿下的意思,只是殿下总是被郎君和陛下照顾得很好,前些日子还听郎君嘱咐下人将最好的蜜糖给殿下送来,为人父母,无论子女年纪多大,也总是喜欢把他们看成孩子,只是,这甜茶毕竟是小孩子喝的,殿下年纪大了,也不能一直喝下去,总要学着喝别的茶的。”
姜瑶悠悠地喝着茶,不紧不慢地道:“谁说年纪大了就不能和甜茶,蜂蜜养生,我娘也可以泡着喝呀。”
这一世,林愫姜拂玉都特别宠着她,把她越养越回去,反倒比以前更像一个小孩子。
她爹还美其名曰:“挺好的,小孩子就要有小孩子的样子!”
成长总会不期而至,你永远没有办法预料明天会发生什么。
在长成大人之前,不妨安心地享受着年少,享受着躲在父母的羽翼下无忧无虑的时光。当命运的齿轮转到应有的时刻,再走下一步。
她喜欢喝甜茶,有甜茶喝的时候,就喝甜茶,等到哪天忽然间不喜欢了,或者不能喝了,再换别的茶也不急。
姜瑶伸出手,想要去抓握空气中飘散的尘埃,又散成五指,在徐芳菲面前晃动,“徐姐姐,你这是担心我吃太大甜的烂牙吗?”
“放心吧,我可是一天漱口不下五次,绝对才不会烂牙!”
徐芳菲放下茶杯,“知道了,小公主,你爱喝就喝。”
“姐姐你也喝多点,将来可有的是你喝浓茶的时候。”
毕竟进了朝堂,熬夜可是经常性事件。姜瑶已经预料到徐芳菲顶着黑眼圈,疯狂灌浓茶的场面了。
徐芳菲笑了,“那我可要多喝几杯了!”
徐芳菲正式出仕后,景仪宫的御前女官再次换人。
来的人女官名叫云思慧,她是御史中丞的夫人,一位三十余岁的端庄妇人。
她性格沉稳,一举一动恪守礼制,把姜拂玉的文书打理得井井有条。只是比起徐芳菲,这位女官的性子未免有些无趣。
姜瑶最近去景仪宫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姜拂玉总是时而凝视着云思慧忙碌的身影,目光有些恍惚。
姜瑶追随她的目光片刻,忽然发现,云思慧的身影竟然和白茵有些像。
都是一样沉稳,不苟言笑。
假如白茵还在,没有背叛姜拂玉,恐怕此时被送出宫去的女官中,也会有白茵吧?
白茵是害过姜瑶的人,但姜瑶从来不在姜拂玉面前说她什么坏话,或者埋怨什么,襄阳王也一样,因为姜拂玉对他们,是真的有过感情。
他们已经死了,姜瑶哪怕再怎么咒骂他们,他们也听不见,最后伤的只有她老母亲的心。
云思慧始终不是白茵。
云思慧才在景仪宫当值没几天姜瑶就发现——她这个人其实很有个性,表面上看起来想白茵,然而实际上与白茵几乎是完全截然不同的两种类型。
一言以蔽之,就是:演。
她只有在当值的时候一丝不苟,但是一下班换下官袍,她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嘴角的笑意根本挂不住,和在景仪宫时几乎是完全两张面孔。
她不是不爱笑,只是不爱在宫里笑。
姜瑶曾经偶遇云思慧休沐日下值出宫,直接驾马驱驰在出宫道上,飞奔回家。
见了姜瑶,颇为不好意思地下马,行礼时又恢复了那副端庄严肃的面孔:“殿下安好。”
姜瑶:6
果然是将工作生活完美区分开来的表情管理大师。
但是姜瑶从领导者的角度看这种员工,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于是当时姜瑶就问她:“云大人如此恋家,为何要入宫为女官?”
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既然对公司有意见,为什么还要来上班!”
云思慧诚恳说:“微臣家境贫寒,需要朝廷俸银,养活一家老小。”
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要不是我上有老下有小,房贷没还车贷没交,银行催款物价上涨我要是有钱干嘛还来上这个b班。”
姜瑶:“……算了,你走吧。”
曾经的打工人不为难打工人。
这次的朝廷官位变动也辐射到了谢家身上。
谢家清流门第,是妥妥的纯臣。
这些年,谢知止的忠臣与刚直姜拂玉看在眼里。
谢兰修他爹在这次调动中被女帝直接提到了尚书令的官位,执掌尚书台,统御六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天下。
收到晋升令,谢知止和英国公都很是意外。
事实上,谢知止即便政绩斐然,但是资历摆在那里,他若是想要站到尚书令这个位置,还得在朝熬个几年。
姜拂玉这样做,更多的是要还谢家前世的人情。
上一世姜瑶被冤枉的时候,身为刑部尚书的谢知止,是第一个站出来,替姜瑶辩护的。
那时候朝臣都将谢氏一族打为所谓“储君党”,事实上,真正的“储君党”只有谢兰修一人,谢知止只是最纯粹的忠臣,见不得储君被奸佞残害罢了。
谢知止配得起这个官职。
宫闱解禁后,谢兰修又能和从前一样,穿行于内宫之间。
只不过,他不再去文库,而是来东仪宫,姜瑶的书房。
东仪宫书房大,空着也是空着。
姜瑶在直接跟谢兰修说,让他以后留在东仪宫书房编写他的《南陈史》,别去文库了。
文库冷清,连如厕都要跑十万八千里,也不知道以前谢兰修是怎么憋住的,怎么比得过她的东仪宫舒服?
差生文具多,这话说的就是姜瑶,她的书房是精装过的,格局宽敞,光线明亮,文房四宝一应俱全,还有奴仆若干伺候,随时有蜂蜜茶点心端上。
最重要的是,还有猫猫!
小发财最喜欢的地方就是书房了,姜瑶给它惊喜搭建的猫窝都不爱躺,就爱躺书架的间隙。
起初,姜瑶也搞不懂它为什么会这么钟爱书房,直到她多次撞见书架间传来窸窸窣窣声,然后小猫咪飞速掠过书架,然后神气地从墙角叼着一只硕鼠出来,姜瑶终于悟了。
原来是书房里书架杂乱,鲜少有人打理,从而导致老鼠繁多,小发财在这里吃自助餐吃得贼快乐了。
说远了……东仪宫距离文库也不远,谢兰修如果需要什么资料,直接过去翻找也很方便。
谢兰修没有拒绝。
倒不是因为东仪宫条件好,有点心茶水,有猫猫,只是因为……这里有姜瑶。
不过这个原因,他藏在心里,没敢跟姜瑶说。
谢兰修来东仪宫的这些时日,大部分时间都是安静规矩地坐在姜瑶的书案前,翻书或者写字。
姜瑶的桌案与他与他面对面拼在一起,在窗前阳光下,对着字帖跟他一起练字,或者翻看女官从景仪宫那里誊抄过来的奏折,学习姜拂玉批阅奏章的方式。
有时候长风从窗隙吹进,翻动纸页,莎莎作响,抬头便能窗外摇曳的树枝形成交错的光晕,宫阙琉璃瓦碎金,知了声声响,麻雀归巢。
每当到了这个时候,姜瑶很容易恍惚。
她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一切美好到宛如上一世……甚至,比上一世还要好。
还有小猫簇拥在他们的脚下,安静地舔毛。
只不过,她知道,这平静的一幕能够持续的时间不多了。
——倒不是如同上一世那般被猝不及防地打断,而是……
现在姜拂玉和林愫还在忙着别的,没能顾得上她学习的事,她另两个伴读暂时还没入宫,所以东仪宫此时暂时只有她和谢兰修两人。
人多了就会吵闹。
其实,如果让姜瑶自己来选伴读,她只想要谢兰修一个就够了。
她不想要别的人来打搅他们两人。
谢兰修抬头翻书间隙,忽然发现姜瑶握着笔,纸上的字迹却是歪歪斜斜,眼睛凝不起光 ,一看就是走神了。
他在姜瑶面前招手,“殿下,殿下?”
“唉?”光影在眼前交错跃动的瞬间,姜瑶回过神来,像是担心被发现什么她连忙转移话题:“你哥那外伤药做得怎么样了?”
姜瑶本该每隔几天就去盯谢鎏进度,可是自从谢兰修又能入宫以后,姜瑶发现自己每天在宫里就能看见谢兰修,失去了去谢府的兴趣。
加之现在天气炎热,出门一趟得出不少汗,她不想折腾,开始偷懒,不仅一连十几日没有去谢府,还想到了运用线上远程监督——
让谢兰修负责帮她监督他哥干活,隔几天汇报他哥的工作进度。
作为二十四孝好弟弟,谢兰修坚定贯彻落实先君臣后兄弟,为姜瑶办事,如实地汇报兄长的筹谋工作,绝不瞒报任何行程:“前两日,兄长将伤药置于小瓶中,称为外伤良药,包治百伤,在街市上免费发给路人试用。”
“有人用药后浑身红疹,甚至出现心衰之兆,兄长今日去街上时,被当成骗子,被当众扔菜叶。”
姜瑶:“……”
姜瑶说:“这分明是过敏呀,青霉素过敏很正常,你兄长是学生物的,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把药给人家时候,就没提前叮嘱要谨慎使用吗?”
谢兰修早就习惯了姜瑶有些奇怪的说话方式,他直接略过他听不懂的,抓住他能够听得懂的。
“兄长当时跟路人说了,此药要慎用,结果大家一听是免费的,全都上来哄抢,他拦都拦不住,压根没人听他讲话。”
姜瑶:“……然后呢?”
“兄长改日打算涨价试试,他认为,万恶之源在于免费,不免费就能解决一切问题。”
姜瑶心想,果然,他们穿越过来的人,智商都不怎么样。
起码谢鎏还在努力,姜瑶随了他去,不再发问。
反正他能按时交成果就行了,过程不重要。
姜瑶把书从桌子上搬下来,把棋盘铺开来,“看字的时间长了,眼睛有点累,兰修别写了,我们来玩五子棋吧!”
姜瑶让人一起把茶水点心端上来,和谢兰修下起了五子棋。
这种玩法还是姜瑶教他的,没有任何技巧,全靠灵机一动。
两人玩的次数多了,也觉得没意思,姜瑶也开发出了新花样。
片刻后,两个人原本白花花的脸上全是黑乎乎的墨。
姜瑶轻轻地晃动着毛笔,在谢兰修脸上游走,落下一划,还未起笔,就勾起了微笑。
谢兰修眨了下眼睛,姜瑶连忙到。
“等等,别动,歪了就不好看了!”
画完最后一笔,姜瑶洋洋得意道:“绝世神作!”
谢兰修下意识地想要摸摸脸上的墨迹,却被姜瑶拦住了。
“兰修不准动!”
方才姜瑶和他约定,谁输了,就在对方脸上画一笔。
姜瑶落笔极细,像是在书写瘦金体一样,每次谢兰修输了,她都轻轻一勾。
也不知道输了多少次,谢兰修的脸已经被画全了。
谢兰修顶着一脸的墨问她:“殿下在我脸上画了什么?”
“猜呀?”姜瑶眯着眼睛微笑,眼光中带着欣赏,像是颇为满意自己的杰作。
谢兰修眨眨眼,“殿下不会是在我脸上画王八吧?”
“怎么可能呀?”
姜瑶轻轻地捏了捏他没有沾到墨迹的那部分脸,“兰修才不是王八,我才不舍得在兰修的脸上画王八。”
谢兰修似乎是真的好奇,起身就想要去找铜镜。
“站住!”
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后,姜瑶匆忙起身,跨过桌案去拉住谢兰修,“不可以不可以,兰修不可以看。”
谢兰修一愣,姜瑶倒像是真的急眼了,他们两个人的桌案本就拼在一起,姜瑶整个人都踩在了案上,一只脚踩着一张桌子,黑白棋子被震得撒落一地。
她抓紧了谢兰修的衣领了,整个人都快要倾倒下来,爪子按在墨砚上,然后一手黑糊糊的邪恶之爪出其不意地朝谢兰修脸上拍去。
明明是她在人家脸上图案,但又不敢让人家看。
谢兰修瞪大眼眸,心里怦怦乱跳,整个人跪坐在竹席上不敢动,瞳孔中倒映着的全是姜瑶放大的面孔。
她展开爪子按在谢兰修脸上,左边盖个章,右边也来一下,用新墨覆盖她之前留下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