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声地和姜瑶还有谢兰修打招呼:“殿下,谢哥哥,我能坐这儿吗?”
姜瑶帮他把凳子拉开,一边问道:“你怎么也来了?
上官寒见她没拒绝,感激涕零,麻溜地到凳子上端坐好。
他的眼睛很大,双颊上带着两坨红晕,那是被晒的,看起来好像年画娃娃,浓密的睫翼忽闪忽闪,“我跟随父亲来的。”
上官究在受邀之列其实很正常,虽非官员,但他当年也在崇湖学宫中学习,是卢泳思的故交好友。
卢定安只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个就是卢泳思。
上官寒坐下来后,变得十分安静。他性格带怯,姜瑶问一句他就只答一句。
姜瑶没有主动问他问题,他就乖巧地坐在那里,不说话。
姜瑶于是又问道:“你父亲打算在京中留多久?”
上官寒说道:“这个要看父亲的决定,不过再晚,也应该在秋天时回去,中秋是母亲生辰,父亲一定会赶回去为母亲过生辰,上京中有很多江南没有见过的物件,我想带回去给母亲做礼物。”
姜瑶欲言又止,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好。
听他的话,上官寒此时还傻傻地不知道自己要被抛弃在京城做伴读,他还以为自己可以跟亲爹回家。
听上官寒说到他母亲,姜瑶忽然想起,上官寒母亲是个胆小怕事的人。
上一辈子上官寒曾经说过,当初他父亲死后叔伯争权,他母亲为了保全他的性命,曾经想过放弃上官家的一切,带着他回娘家。
是他抱着父亲牌位强硬要求留在上官家,保全父亲的家业,才让母亲作罢。
虽然他母亲怯弱,但总归是爱他的,所以上辈子上官寒一整年都待在上京城和姜瑶舞权弄术,共谋大局,但是到了中秋和除夕,无论多忙,都得跑回江南去陪他母亲。
上官寒要留在京城,必将经历父母分离。
他总归要哭一场的,与其让他成日忧虑,倒不如让他多过几天快活日子,姜瑶心想,还是别告诉他好了,拉着谢兰修聊了些别的话题。
三个人耸动脑袋说着说着,忽然桌子对面的位置被人坐了上来。
三个人惊讶,齐齐抬头,那个被仆人抱上椅子的小公子愣了一下,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讪讪地道:“这不是小孩坐的那桌吗?”
谢鎏:“……那我走。”
推开尘封已久的院门,屋内荒草萋萋,荒芜而萧条,许久未有人打理,台阶上积灰重重。
爬山虎肆意生长,爬满院墙,占据了那一方琉璃窗,甚至向屋内延伸。熟悉的地方已经看不到熟悉的景象。
唯有院中那棵梧桐树,华盖亭亭,一如十余年前那般苍翠葱郁,矗立在原地,似乎在等候着谁。
四人走进屋中,一如很多年前一般,崇湖学宫下学的某个午后,四个人穿着素色的学宫袍,闲来无事,提着一壶酒来到此地,还未进门,就已经朝里面高喊一句:“卢十七郎,兄弟们来找你喝酒了!”
几个年纪相仿的少年籍卉宴饮,谈笑论经。
讨论来日的课程,或者谈论下午的辩论,或者是将来的理想,又或是心仪的女子。
忽然文兴起,以竹席为纸,泼墨为画,挥笔成诗。
当年正值永乐盛世,海晏河清,繁盛王朝下顶级学宫中最优秀的弟子正青春年少。
年少轻狂,不知世事多艰,只觉天地不过尔尔,即便是九天揽月也不在话下。
“我记得,当年不循和锦城公主那些事,卢十七郎没少帮忙。”
白青蒲眼圈微红,为自己斟上一杯酒,“当时我们几个当中,就只有十七郎能出入宫禁,他的没少借此机会,给他俩传信。”
卢家繁盛时,卢家女入宫为妃,可惜后来卢家蒙难,卢妃也被迫自尽于宫闱。
上官究却是笑,因为身体积年病重,他早已经不能饮酒,只能陪着他们喝一杯清茶。
他咳了两声,声音随着树荫晃动,“我记得呀,当年不循可迷倒了一群小姑娘,花朝节出行,被塞的怀里全是花呀香囊的,你说,这么有女人缘的一个人,怎么就栽到了锦城公主的身上呢?还不知道为公主流了多少眼泪,自从他和公主相识,但凡哪天见不到他影子,就知道他肯定是在公主那里碰壁,躲起来哭,还是十七郎心细,无论他躲哪去,都能给他抓出来。”
林愫笑着摇头,强饮下一杯烈酒,呛得眼圈有些发红,强忍着没有哭出来。
“都是些过往的糗事,你们怎么还抓着不放?”
白青蒲侧目看着林愫,他们都在笑,于是也情不自禁弯了嘴角,“说起来,不循向来运气好,也是我们之中最幸运的人,这么多年来,也就只有不循得偿所愿,与陛下终成眷属,还有了小公主,可真是让人羡慕呀……”
他这话虽然是笑着说,但是都是多年好友,在座谁不懂他脾性,怎么听不出他语气中的酸乏?
就连一旁埋头饮酒,沉默不言的伍卓也抬头朝他看了过来。
林愫转头看向上官究,只是一个眼神,上官究就已心领神会。
有些事情,林愫不便开口,便由上官究问:“你和卢十娘之间……”
他们几个与卢十娘的关系一直很微妙,卢十娘是卢泳思的妹妹,林愫和卢泳思来往密切,也时常会与卢十娘见面。
当年的林愫,容貌比之此时更盛,哪个女儿家不会为之动情?连带着他好友卢泳思的妹妹卢晚秋对他暗生情愫。
可好死不死,白青浦常常来往于卢家,也对卢十七郎这个妹妹日久生情。一个解不开的死结就这样形成。
后来,卢家落难,流放之际,卢晚秋却在这个关键时候生了重病,白青蒲心急如焚,硬是求娶了卢晚秋为妻,让她得以留在京中养病。
他动用了无数关系打点监牢,假称他早已经和卢晚秋有婚约且已经私下成婚,祸不及外嫁女,才得以将人留下。
当时在位的是肃宗皇帝,远不及姜拂玉温和,若是此事暴露,就是欺君的重罪,理当斩首。
为此,白青蒲差点被父亲家法打死。
可他从不后悔,卢晚秋于他而言,是年少恋慕的女子,更是挚友的妹妹,无论是出于和卢泳思的感情,还是自己的私心,他都必须要这么做。
白青蒲从前在学宫里对孔孟之道嗤之以鼻,可是娶妻之后,他的表现却像极了一位正人君子。
十余年来,他一直以礼待卢晚秋,只要她不愿意,白青浦绝不强求,成婚十年未圆房,也不曾纳妾,以至于白青蒲而立之年尚未留嗣。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她的沧海和巫山是不循,我又算什么?”
白青蒲擦拭着眼中的泪,微醺之后,他像极了一个委屈的孩子,“你知道吗,我本来以为我一直对她好,她迟早有一天会被感动,可是十年了,她还是和从前一样,对我就像个陌生人。沈不循,我真的很嫉妒你,凭什么你什么都没做,就可以被她记住一辈子……而我,为她做了那么多,却什么也不是……”
林愫喉口一哽,一句“对不起”脱口而出。
白青蒲却拍拍他的肩膀,“你没有对不起我什么,不循,不要这样说。”
他给自己灌酒,泪光闪烁,“我也从来没有怨恨过你,嫉妒不相当于怨恨,我当时娶她,虽然口口声声说不需要她有负担,或者为我做什么,但是打心底里就是希望能够从她身上得到想要的回报,我心口不一,我救她,本就是带有目的性的,因为她没有如我想象中的那般爱上我心甘情愿做我的妻子,所以我觉得自己竹篮打水一场空,从而愤恨忧郁。”
“这些年我也想明白了,我本就没有强制要求一个人爱上谁的权利,她这些年为我主理内宅,忠勇侯府所有的产业都被她打理得很好,我母亲病重那两年,她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身侧伺候汤药,她不是没有被我感动,也不是没有回报,只不过……她选择的回报方式,和我想象中的不同而已。”
“从始至终,我也从未后悔过救她的决定。”
说着,白青蒲将杯中酒饮尽。
座下沉默无言。
还是上官究开口道:“行了行了,今天难得再聚在这里,就别说这些往事了。”
可是话刚出口,他便语塞了。
不说往事又能说什么呢?
和年少时候一样吟诗作赋,谈天论地,他们还可以吗?
他们之间还能说的,也就只有这些往事罢了。
曾经他们可以谈论诗赋,谈论理想和来日,可是今日相逢 ,旧时亲朋,有人黄土枯骨,有人病骨支离,有人被时光蹉跎,磨平了锋芒。
当年被崇湖学宫的夫子们所认定的相国之材们,十年以后,飘零浮萍,一事无成。
而显然,多年前宁静午后在梧桐树下高谈阔论的少年们从来没有想到今天到来时,他们会是以这个情形相见。
四个人准备了五个酒杯,还有一个,被安安静静地放在台阶上,斟满了某人喜爱的桂花酒。
那个位置上曾经坐着一个人,他身着白衣,身形瘦长,不爱主动说话,总是喜欢在别人说完以后补充一句。
有时候语出惊人 ,四位好友惊讶地回头望向他,他也只是腼腆笑笑,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
在座诸位的面孔,熟悉,又陌生。
如果卢泳思冥灵有幸回归故里,在此徘徊停留,那他便会发现,他是唯一一个没有被时光改变的人,永远青春年少,永远意气风发。
不知道过了多久,还是上官究先举起酒杯,“如今,当年的真相已水落石出,卢家冤屈洗净,十七郎也算是身后正名,这一杯,敬十七郎。”
众人举杯祝酒。
林愫握起那个失去了主人的酒杯,觥筹倾倒,清酒洒在大地上。
皇天后土,以慰卢十七郎在天之灵。
姜瑶吃吃喝喝过半, 忽然想起她好像已经有半天没见过她的好大爹了。
她拍拍手上的灰,跟谢兰修打了声招呼,便从椅子上跳下来, 准备去找林愫。
虽然有女官和死士照看姜瑶,但是林愫带着孩子出门,始终留着最后一丝理智, 只敢浅酌,不敢醉酒。
要不然回头让姜拂玉知道了,他也差不多死到临头了。
伍卓千杯不醉,闷头干酒硬是啥事没有,上官究不喝酒。唯一在这场酒局中喝醉的,就只有白青蒲这个情场失利, 真心想要借酒消愁的可怜孩子。
在给自己灌下几壶烈酒后,白青蒲整个人倒在台阶上,双脸通红,不省人事。
林愫看着他,叹了口气。
真的想明白了吗?
也不见得。
若是看开, 又为何大醉不起?
林愫见他醉得半死不活, 倒地上半天,好心伸手探了下他的鼻息, 得知他还活着以后松了口气,出去喊忠勇侯府的仆从过来将他带走。
送白青蒲离开的时候, 林愫撞见了已经重新梳回姑娘发髻的卢晚秋。
她看着被人扛上马车的白青蒲,有些惊讶, “怎么喝成这个样子?”
她连忙对着侯府的仆从们嘱咐道:“快带世子回去, 嘱咐厨房林妈给他煮碗醒酒汤灌下去,不然明早要头疼。”
侯府的仆人齐齐点头道:“是的, 夫人。”
可话刚出口,仆人们一时怔然,面面相觑。
他们忘记了,卢家人回京的那日,卢晚秋就已经和白青蒲正式和离。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她如今重新成为了卢家的姑娘,不再是侯府的夫人了。只是奴仆们习惯了称呼她为夫人,口癖不是一时能改回来的。
卢晚秋生性娴静温婉,是出自世家大族的无瑕玉璧。
卢家落难,无法保护好这块美玉,白青蒲不忍玉璧破碎,将她带回府中,暂为贮藏,如今卢家人回来了,白青蒲也遵守当年的君子之约,完璧归赵。
如今的卢晚秋,又做回了卢家的姑娘,在卢家家宴的时候,以主家姑娘的身份迎客。
从角门送走了白青蒲,卢晚秋与林愫往大院里走去。
两人相对无言,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过了片刻,还是卢晚秋先开口道:“林郎君,可否借一步说话。”
清风吹来,随着被吹动的鬓发,林愫微醺的神识愈发清醒。
他垂下眼眸,没有直视卢晚秋,只是十分客气的道:“不必一步,十娘如果有话想要对我说,在此这里说就好了,若是卢家还有什么难处,什么地方需要我出手帮忙的,十娘尽管告知,我必定竭力相助。”
他们所处的位置卢府角门通往大院的小道上,这条小道上虽然宾客鲜少涉足,但是杂役奴仆来来往往,人不算少。
孤男寡女,不宜共处幽静。
再借一步可就不合适了,在这里刚好。林愫其实心里有点害怕,他猜不出她想要和自己说什么,担心她要跟自己说私密事,他无从回答。
林愫早就忘了第一次见卢晚秋,是在何时何地,或许就和现在一样,在卢家庭院间的小道上。
记忆中,卢十娘是个很安静的姑娘。和她兄长一样腼腆的性子,甚至比她兄长还要内敛。
林愫过卢府与卢泳思相叙的时候,她就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她兄长的身后,时常睁着一双乌亮的眼眸,探头打量着他,当视线交错之事,她连忙避开目光,双颊微红。
林愫刚入学宫的那年花朝,他和刚刚相识的四个好友结伴去卢府找卢泳思喝酒,卢泳思给他们一人发了一只香囊,说那是他妹妹卢晚秋做的。
花朝节,沐兰汤,佩香囊。
卢家叔伯兄弟众多,卢晚秋一口气做了太多个,分完以后发现居然刚好还剩四个,弃之可惜,所以便宜兄长的几个朋友了。
收到香囊那日,白青蒲尤其兴奋。
白家与卢家世代交好,白青蒲自幼与卢晚秋相识,青梅竹马。白青蒲如获至宝,一个劲地夸赞:“十娘的针线也做得太好了吧!”
卢十娘站在一边,双手垂落交叠在身前,回以礼貌的微笑,又似是很随意地问林愫:“不循觉得香囊如何?”
林愫在其兄卢泳思的死亡凝视下,表现出了相当的捧场。
身为学宫弟子的文采在此时派上用场,林愫出口成颂,洋洋洒洒珠玑妙语,连词成赋,赞扬了此香囊之华美,芝兰香桂,清香四溢。
哄得向来文静的卢晚秋也忍俊不禁,在外人面前笑出声来。
那时候的林愫还没有见过姜拂玉,更没有在爱情上一片空白。
他本来就是这群人中年纪最小的,懵懵懂懂,压根察觉不到,卢家十娘此时已经对他有了意思。
以至于后来他与姜拂玉私会,还毫无心里压力地接受卢晚秋的帮忙,让她帮自己入宫传信。
现在回想起来,他还挺该死的。
后来白青蒲告诉他,卢十娘那么细心的人,多年来从来没有记错香囊的数量,送他香囊那次是头一回。
那天的香囊,大概是卢晚秋特地为了林愫做的。
卢十娘何其敏感的一个姑娘,即便真的想要在花朝送林愫香囊,也不敢做出太明显的举动。
只能假托兄长,编一个“做多了”的借口,顺其自然给他们每个人送一个,从而能够将自己的亲手做的物件送到林愫身边。
对于林愫而言,卢晚秋的身份太特殊了,既是挚友的妹妹,又曾是朋友曾经的爱慕之人。
如果是别人对自己藏有这种感情,他大可严词拒绝,然后敬而远之。
但那个人偏偏是卢晚秋,他还要考虑自己说话的分寸是否拿捏得当,不能太过伤她的心。
卢晚秋在林愫身前站定,双唇微微蠕动,眼睛逐渐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