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训罚站一条龙,林愫已经疲惫了,甚至都没提起力气训斥她,说了两句“以后别往高处爬”就指着墙角固定位置让她靠过去。
姜瑶早就习惯了,甚至已经学会在罚站时放空思索,想一些别的事情。
站完后,姜瑶在凤仪宫内陪林愫用了个晚膳,回到东仪宫时已经是晚上。
她思索了下,今天下午她还来得及跟苏培风打个招呼,于是连忙往西厢房赶去。
烛火下,苏培风正伏案看书,听宫女来报说殿下来了,她连忙起身,正好看见姜瑶走进来。
“殿下。”
姜瑶提着一盏小灯,秋夜寒凉,她回来的时候,林愫特地给她披上了一件黑裘衣,看上去毛茸茸的,让人想摸一下。
“白天书房里乱糟糟的,让表姐看笑话了,”姜瑶将小披风解开递给宫人,对苏培风说道,“希望没吓到表姐。”
苏培风微笑着摇摇头,“没有呀,小猫很可爱呀,我才没有这么容易被吓到。”
两个人对着烛火坐着,沉默了一会儿。
屋外秋风卷动树枝,在屋里隔着窗就能听见银杏叶子哗哗落下。
忽而苏培风看着姜瑶,“太后寿辰之后,母亲一直不允我出门,也不准我对外传信,上次的事还没来得及多谢殿下,清河郡主的衣裳我已经收到了,烧得很是愉快。”
没想到姜玥这都没忘记赌约。
姜瑶一时间有些感慨:“她倒是守信,不过话说起来,你之前和她有什么过节吗?”
“殿下没有回宫之前,清河郡主仗着自己父亲是权臣,欺压我们这些带着姜氏血脉的姊妹,那不过只是春游踏青,世家子弟间比试射箭,她却突然用箭尖对准我,差一点,她就杀了我。”
说到这话的时候,虽然苏培风语气平静,但是眼神却冷凝了起来,可见即便烧了一件衣裳,心中亦是难平。
“不过还好啦,”但是很快,她又笑了,“我闪得快,她也只是射穿了我的衣裳罢了。”
姜瑶说道:“放心吧,她现在被囚禁在内宫中,一辈子都不得自由,你也不用担心被她欺负。”
苏培风笑着摇摇头,“我知道,我生来没有父亲,母亲避世不出,所以很多人都觉得我好欺负,哪怕惹到我,也不会有什么后果。母亲也总让我忍,还不给我还击,真是太憋屈了。”
姜瑶注意到书案上摆放的密密麻麻翻开的书册,“这么晚了,表姐还在看什么?”
见姜瑶对桌子上的书感兴趣,苏培风有点不好意思,她说道:“是田税。”
姜瑶眨眨眼睛,苏培风明白自己说得太过笼统,于是又补充道:“就是农税方面的律法,我发觉,南陈的一些田税法太重了,如果能从各个方面减轻一些就好了……”
姜瑶看着她,想到了一些往事。
她记得上一世,苏培风十二岁写成一篇《田亩论》,凭此名扬京城,继谢兰修之后,成为上京城里的少年天才。
姜拂玉在先帝手中接过王朝,可以说,先帝为了能够有更多的钱财挥霍,于是改了税制度,导致这个国家在农桑官吏制度上有一些的弊病,其中最明显的一点朝廷没有明确指派征税官员,从而导致州郡官员都可以去收税,没个章程,层层加码到百姓身上导致沉重的负担。
丰收之年百姓尚可承受,但是若是哪年气候出了问题,导致大面积歉收,那严苛赋税将会造成大面积的灾荒饥饿。
上一世,苏培风的《田亩论》正是指出了这一问题。
这篇文章刚呈到御前,姜拂玉便想要着手更改律法,只是因为触碰到了太多官僚的利益,新法迟迟无法推行。
原来,苏培风这么早就开始研究田税方面的律法了。
“父亲的坟墓在城外,有时候我被人欺负了,无处不在倾诉,便会一个人偷偷跑出城到父亲坟前,有次途径官田,恰巧见到酷吏征税,搜刮了一波又一波,我见农民可怜,总觉得税收过重,于是想要衡量了一下朝廷各处的开支,想着能不能从什么地方减轻一些税收……”
姜瑶突然开口打断她的话:“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不是朝廷设定的税收过重,而是征收田税的方法不合理?”
苏培风一愣。
姜瑶于是接过她手中的书,将她前世《田亩论》里研制出来的要点一一圈起来。
苏培风越听越惊讶,最后恍然大悟,“我以前光想着是税收过重,竟然没有想到这一层,多谢殿下指点。”
这下轮到姜瑶不好意思了。
她笑笑,说道:“不是我指点你,是你自己指导了你自己。”
姜瑶不过是将前世已经长大的苏培风的观点告诉她罢了。
苏培风是姜拂玉为她选的伴读,还不是上官寒这种通过走后门进来的,对标的是谢兰修这种天才,姜瑶怎么能指导得了她?
第二日,伍卓便正式入宫,在东仪书院中授课。
东仪书院其实并非在东仪宫中,两边隔了一堵墙,只不过凑的近,蹭了东仪宫的名字罢了。东仪宫那么大,姜瑶从主殿走过去都要几刻钟。
自古以来,东仪书院的开学往往伴随着储君党册封,里中的学生都是储君及其伴读,是为培养储君能臣的地方。
一大早,东仪宫中的孩子们穿戴整齐,去向伍卓行拜师大礼,正式入学。
伍卓在学宫中教书十余载,一直是个严厉的夫子,而且林愫暗戳戳授意过“不听话就尽管抽她”。
上课才没几日,姜瑶没少因为在课堂上犯困和走神被抽手掌心。
同样和她坐在第一排的凤雏上官寒也一样挨了板子。
随着天气越来越冷,为了不冻到里面的孩子们,屋内开始烧地炉,温热的炭火烘烤得姜瑶和上官寒昏昏欲睡,他们俩直到被戒尺抽红了掌心时,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另外两人不犯困?
谢兰修和苏培风从来就没有开小差、犯困等诸多毛病。
当他们去请教“上课不犯困”秘方时,两人都是一脸惊诧,“认真听老师说话,为什么会犯困?”
林愫当初的预判十分准确,姜瑶在读书上有点小聪明,但是比起天赋型选手还远远不足,同样是听一堂课,苏培风和谢兰修一点就通,很快就能跟上节奏。
姜瑶迷迷瞪瞪地听着,只要某个地方卡了一下,就开始脑子打结,一打结眼神就逐渐清澈,目光涣散,甚至逐渐犯困走神——她就离挨揍不远了。
幸好有上官寒陪着她一起挨揍,和她算是难兄难弟。
四个人磕磕碰碰地学着,转眼间时节已经快到冬至,几个人裹得越来越像球。
忽而有一日下课后走出屋子,忽然看见,天上降下白茫茫的一片。
“唉?”姜瑶伸出手,“是下雪了吗?”
苏培风冲下台阶,抬头看着天空,冰冷的雪花落在她的脸上,她浑然不觉寒冷,在庭院里转圈圈,开心地喊道:“终于下雪了!”
今年上京的初雪,姗姗来迟。
雪一下就没完没了, 细雪纷纷铺满屋顶,宫里宫外银装素裹。
前方传来军报,说关中有土匪作乱, 右将军卢梓治军有方,三日内使其荡平匪徒,活捉主使十余人, 发还京城,由女帝处置。
姜拂玉心情大好,处理完一日的政务,走出屋子,凭栏望雪。
忽而远远地看见一人,白衣白裘, 撑着紫竹青伞,从远处走来,身姿如雪中松,眉间淡白,如雪皮囊下, 一副清秀美人骨。
姜拂玉笑道:“你来了?”
林愫抱着刚从尚书台拿过来的公文, 撑着伞,在雪中与她对望, “是呀,看了今年北方四州的军报, 各州郡已依令增兵,朔州刺史徐辉近来多次兵演, 几次上奏请求出兵, 我看,他快要按耐不住了。”
走上台阶, 来姜拂玉身边,轻轻一抖,将伞上的雪抖落,“陛下怎么看?”
朔州开战已经近在眉睫。
姜拂玉坐在围栏上,似乎并不急,“知道他心急想打仗,但时机未到让他再等等,如果他闲着,就带兵出城,去畋猎野兽,打打土匪,不然这群新兵没有经历过实战,将来临阵怯场怎么办,话说,尚书台的政务你可还能上手?”
姜拂玉是默认林愫可以帮她处理政务的,最近在姜拂玉的授意下,他最近获得了直接进出尚书台的资格。
“除了被人阴阳怪气两句后宫干政,干起来还是挺愉快的。”
他凑在姜拂玉身边,“所以阿玉,你把这么多朝政都交给我,自己却在这里躲闲看雪,是打算慢慢把京城托付给我,然后去朔州吗?”
他是何其敏锐的人,姜拂玉才刚刚允了她特权,转头就已经猜到了她心里的想法。
她想要和年轻时候一样,御驾亲征,讨伐胡人。
姜拂玉也没有否认,“当初,我在朔州待了一年之久,那边的降临大多都是我的提拔上来的,而且当初我与胡人作战,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朔州与胡人的手段了。”
林愫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上的物件交给宫女,忽然从身后抱住她,靠在她的肩膀上,“可是,朔州极北,天气不好,你的身子大不如前,你不能去朔州。”
姜拂玉轻笑出声,“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你说我大不如前,你在看不起我?”
“是吗?”
林愫笑了,感受着怀中的狐裘厚度,估摸着她穿了多少件,“你以前冬天不会穿这么多,也没有这么怕冷。”
这么多年过去,姜拂玉先是重伤后是拼命生下姜瑶,之后多年又被白茵暗中下药,她的身体不可能再像年轻时那样。
但是姜拂玉认为,如果只是去朔州督军,已经足够了。
她年轻时未能夺回山河,眼睁睁看着十九城沦陷,这件事成了她一生的遗憾。
朔州,她必须要去。
江山,她必须夺回来。
“你不必劝我,我已经和几位将军商议过了,至多两年,胡族坚持不过两年,在这期间,拜托你照顾好阿昭。”
林愫却沉默了。
正当姜拂玉以为他要平静接受安排时,这男人忽然揪住她的毛领,她微微皱眉,而林愫却径直将她拉进屋中,门一关就将她抵在门上。
外面的小宫女目瞪口呆,云思慧连忙走过来,把人打发了,“别看了,都散了散了。”
白日宣淫有什么好看的?
大门阻挡了寒风,暖烘烘的地炉瞬间将两人烘烤得脸色通红。
姜拂玉被他突然的动作惊到,反应过来后正对着他这张俊美的脸,忽然很想给他的脸来一巴掌,只不过穿得太多一时间有些活动不开来,只好冲他喊道:“大白天的你想干什么?”
林愫目光严肃,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别去,好吗?”
姜拂玉没有说话。
男人附身搂住她,“如果你实在不放心,我替你去。”
大雪连下一日方才放晴,庭院里已经堆积了厚厚的一层雪。
姜瑶的御用小猫发财已经成了公公,体重直线上升,甚至都发腮了,由漂亮的小猫咪变成了一只沧桑的中年丑猫。
天气寒冷,小猫走出门口伸了个懒腰,伸着爪子在雪地里跃跃欲试,结果刚刚踩上去就冻得炸毛,一个劲往回跑,蜷缩回自己毛茸茸的的猫窝里,一动不动,恨不得把自己裹得更紧一点。
几个孩子凑在一起,散学后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见了雪就收不住心,尤其是上官寒,生长在江南的他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大雪,一散学就噗嗤噗嗤跑进雪里堆雪人。
几个人同窗几个月有余,彼此之间早就打成一片。
见上官寒要堆雪人,其余三人也不遑多让。
两个男孩子负责搬雪,另外两个女孩子则专注于雕刻细节。
姜瑶换上了厚厚的冬装,兴许冬天到了吃得多,这些天她一日三餐火锅烧烤,把自己吃得胖了不少,穿着厚衣服,圆滚滚的像只小绵球,小脸蛋被雪冻得红扑扑的,煞是可爱。
她和苏培风一起趴在雪人前,给它雕脸。白色的披风几乎要和雪花融为一体。
“把那个雪球堆上去,捏他的鼻子……”
“手呢?手有点难捏,雪堆不起来。”
“折下树枝代替不就可以了。”
姜瑶和苏培风耸动着两个小脑袋,喋喋不休。
很快,雪人的五官就塑造完毕,姜瑶站远了一些,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两个人的水平也就那样,做出来的东西自然有点一言难尽,但是毕竟是自己做的,她们都对自己的手艺有滤镜。
姜瑶拍了拍苏培风,说道:“看起来还挺不错的吧?”
苏培风表示认同,“当然不错,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而且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和普通人简直一模一样。”
听到两人说话,上官寒也从雪人后面冒出个头来,欣赏了一眼雪人的五官,结果大为失望:“可是我觉得不好看呀,哪有雪人的眼睛一只大一只小,鼻子和嘴唇连接在一起的,这怎么就和普通人一模一样了?哪里好看了!”
他这话一出,就收获了两道死亡凝视的眼神,他愣了下。
姜瑶默默在地上捏起一个大雪球,正蓄势待发。
只不过上官寒并没有被砸,因为临时有位好心人以身犯险拯救了他。
这位好心人就是谢兰修。
谢兰修本来正在专心致志往雪人上加雪,或许是感受到空气忽然宁静,于是开口插话进来。
但是他找话题的角度不大行,一开口就问道:“对了,夫子让写的文章,你们写得怎么样了。”
他说的是伍夫子下课时留给他们的一片八百字小论文。以《尚书》中的名句“非知之艰,行之为艰”为题,展开一场小辩论,知行合一,是先“知”后“行”重要,还是先“行”后“知”更重要。
此言一出,四周更沉寂了。
上官寒一句话得罪两个人,谢兰修一句话得罪三个人。
怎么在这么愉快的时刻提起如此不令人愉快的事情?
他的话音刚落,姜瑶对准上官寒的雪球果断精准锁定了他。
谢兰修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晚了。
雪球从天而降,径直拍到他的脸上。他温和地笑容被雪冻得一僵,等雪从他脸上掉落,他的笑渐渐深沉,缓缓移向姜瑶:“公~主~殿~下~”
打雪仗这件事情,一开始了就没有办法停下来,几个人雪中大战了整整一个下午,进屋被暖气一烘身上的衣裳都被雪湿了,根本没法穿。
重新换好衣裳后,几个人坐在姜瑶的书房内围炉煮茶。
冬天到了,姜瑶泡茶的技术也飞速长进,她用蜜糖和柚子皮,给大家了冲泡了一壶热乎乎蜂蜜柚子红茶,喝下去整个人都是暖和的。
几个小伙伴围着炉火,吃着烤板栗烤红薯,还有各种果干和点心,好不惬意。
冬至时节百官休沐,连带着东仪书院也迎来的长达三天的小长假。
“明明给我们放假,还要写那八百字破玩意,这老头是存心不让我们好过吧!”
大概伍卓也没想到,他最得意最温柔的门生苏培风其实是背地里戳他脊背戳得最狠的一个。
苏培风在上课同时还要研究律法,写她那《田亩论》,她被姜瑶点拨了一下以后进展突飞猛进,最近写文章神速,灵感如泉涌,恨不得十二个时辰都不睡就写文章,希望能在年末之前完成她的大作。
她忙到飞起,伍卓布置的哪怕一丁点课业,都可能成为压死骆驼的稻草,她现在一点就炸。
或许是最近太过劳累,苏培风难得放松了一下,一口气就干了杯中的红茶,喝出来饮酒的豪迈。
喝完茶后,她又问道:“话说你们放假都打算干些什么呀?”
上官寒眉心的红痣晃动,他掰着手指头就在那数,“写文章呀,你看我一天极限能写三百字,八百字我需要写三天,放假一共也就三天,写不完,就要挨手板,本来我想回府住几天,但是我在府上压根写不出任何东西,还是留在宫里乖乖写文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