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兰修走到她的身后,轻轻地推动她的秋千,他不敢太用力,保持在一个摔下来不会很疼的高度。
谢兰修想起了那日姜瑶脸上的手印,情不自禁莞尔笑着:“那殿下以后还玩五子棋吗?”
在秋千荡到最高处的时候,姜瑶伸出一只手,似乎想要去触碰头顶的树叶,“为什么不玩?咱们不碰墨水不就行了。”
经此一事,姜瑶心有余悸,已经让人把质量好的徽墨都丢到库房里,书桌上全部换成了普通的墨。
她嘀咕着,“我爹娘可因为这事笑了我半天,兰修你没被人笑吧?”
“没有呢,”谢兰修说道,“那日回复,我特意从角门进去,除了院子里的嬷嬷,还没人看过殿下的‘杰作’。”
提到“杰作”,谢兰修特地加重音,扶着秋千,又问道:“不过那天阿昭在我脸上写的到底是什么?”
想起她在他脸上写的的俩字,姜瑶冷哼,“说了不告诉你就是不告诉你,你还真贼心不死,叫我阿昭也没有用,不告诉你就是不告诉你!”
下一刻,轻轻地声音伴随着树叶莎莎声传来,身侧的人小声唤道:“阿昭……”
姜瑶心口一顿,抬头望去,唇红齿白的小郎君目光潋滟,秋水般妩媚动人。
他手握着秋千的绳索,朝她眨眼,“阿昭就告诉我,好不好?”
……等等!
谢兰修……这是在撒娇?
意识到这点的姜瑶嘴巴微微张开。
明明前一阵子,他还是个被轻轻撩拨一下就会脸红的小郎君呀!
他什么时候学会这招了!
不细想不知道,一细想下一跳,她好像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谢兰修脸红过了。
谢兰修的性格变得太快了,他现在这个样子,和姜瑶心里的那个影子,和她上一世记忆中初遇的那个谢兰修没什么两样了。
可恶呀,男人的花期怎么过得这么快,那个会脸红的少年,她还没玩够呢!
不知道过了多久,姜瑶的秋千停了。
只是,还没等姜瑶说话,一道响亮的哭声就打断他们的谈话。
苏培风是入宫最晚的一个。
当伴读的圣旨传到公主府,阳城公主踌躇难安。
姜青玉几次请求撤回旨意都被驳回,情急之下直接请了太后入宫,去替苏培风说情,希望陛下能收回旨意,另请他人为公主伴读。
阳城公主如此抗拒,姜拂玉也不好强人所难。
无奈之下,姜拂玉只好将这母女请入宫,询问他们的意思。
姜青玉跪在地上,声声哀求,“臣唯有一女,作为母亲,不求女儿登达,只愿孩子平安喜乐,能够一直守在身侧,时时相见,还请陛下收回旨意!”
勉强无用,姜拂玉正有所动摇,可转头看见苏培风眼神微怔,似乎有点恍惚。
于是她转头看向苏培风,“培风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吗?如果你也想陪在母亲身边,那朕另选他人。”
苏培风却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道:“陛下,臣女愿意留在东仪宫做公主殿下的伴读。”
姜青玉猛地转头:“你闭嘴——”
姜拂玉松了口气,“既然培风都这样说了,皇姐便不必再求情了,你一心想要将孩子留在身边,但也要问过孩子的意见,培风想要入东仪宫,就让她留在宫中吧。”
出了景仪宫,姜青玉身子发软。苏培风起身想要去扶她,然而她回头看着跟上来的女儿,扬起手,一个巴掌似乎正要落下,苏培风下意识闭上眼睛。
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落下来,姜青玉最后只是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小脸,叹息道:“你这样会害死我们的,懂不懂?”
“为什么,陛下宽厚,她都能容得下新城公主,饶恕姜玥她们,为何你觉得容不下我们?”
苏培风不理解地甩开母亲的手,“母亲,不是谁都想和你一样,避世不出躲在家里当王八,我为什么不能去东仪宫?现在所有人都想要入东仪宫,做公主殿下的伴读,为什么我不可以?”
姜青玉看着苏培风,许久之后,摇头道:“你不懂。”
“可是……”苏培风憋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对她说道,“可是我想要进东仪宫当伴读,公主殿下是未来的君主,我如果能够和她交好,对我的今后也有好处。”
她看着姜青玉,眼神无比坚定,“母亲,我也许不懂你为什么选择安静度日,但是我明白,现在陛下已经允许女子入朝为官,我哪怕身为女子也有机会平步青云,手握大权翻云覆雨,母亲,我也想要位极人臣。所以无论你同意与否,女儿都要为自己的前程考虑。”
姜青玉再次叹息,声音中伴随着绝望。
她从来都知道,苏培风并非池中物。她从一两岁的时候就开始有自己的主见,如果仆人们挑选了她不爱穿的衣服,她甚至会张牙舞爪地把衣服脱下来。
她的性格太自我,很少会为别人考虑,小时候还能压一压,但是长大之后,即便身为苏培风母亲,姜青玉也很难改变她的想法。
姜青玉疲惫地走上马车,摆手道:“既然你选了留在公主身边,那以后就少与我来往,惹出事来也别找我,就当我没你这个女儿。”
苏培风恭敬地行礼,“女儿谨遵母亲教诲。”
苏培风来到东仪宫中的时候,谢兰修和姜瑶正在书房里安慰着哭得不能自己的上官寒。
苏培风头一次知道,原来这个年纪大男孩子居然还能哭得这样梨花带雨。
上官寒双肩不住颤抖,泪水止不住,哗哗直落。
“阿爹…阿爹他不要我了……他说,他要把我留在宫里,他明天就回江陵了,他不打算带我回去,我以后见不到阿爹也见不到阿娘了…我就只有一个人了……呜呜呜呜……”
谢兰修作为大哥哥,当然要安慰年幼的上官寒,一边用手帕给他擦眼泪,一边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别哭了,令尊将你送入宫中,是想要你在东仪宫中好好学习,是为了你好,你也不是永远见不到他们,等你长大,学成之后,随时都可以回故乡看望你的父母……”
姜瑶端着点心盘坐在旁边,边看便吃。心想谢兰修此刻还不知道上官家现在的情况,他爹再过两年就病死了,将上官寒留在这里,颇有托孤的意味。
哪怕等他长大,再回到江南的家乡,也见不到他爹了。
姜瑶叹了口气,这孩子还挺可怜的。
不过上官寒留在宫中也好,他不用像上一世一样,丧父后不仅要要护着母亲,面对凶狠的伯父们。
眼见他哭得差不多,姜瑶跳下小榻,把点心往上官寒嘴里塞去。
“唔……”他被东西堵住了嘴,一时间发不出声来,只是怔愣地看着姜瑶,小小的眼睛中写满了大大的疑惑。
姜瑶单手拎起发财,放在他怀里,拍了拍他的肩膀:“点心给你吃,猫猫借给你玩,擦干眼泪别哭了,你是男子汉,再哭就惹人笑话了,乖啊。”
对小孩子讲大道理,是没什么用的,倒不如用一些别的什么东西吸引住他的注意力。
上官寒咬着嘴里的点心,软酥的甜味化在口中,居然真的不哭了,渐渐安静了下来。
谢兰修转头看向姜瑶,露出了崇拜的眼神。
上官寒搂起怀中的小猫,后知后觉发现,姜瑶原来在他怀中放的竟然是一只活物。
他还没有养过小动物,这是他第一次与这种幼小生灵接触。
他擦了擦眼泪,小心翼翼地伸手抚摸着它身上的毛,雪绒如柳絮般翻飞,他猛地打了两个喷嚏,喉咙被滚落的点心呛到,又剧烈咳嗽几声。
小猫一时受惊,张牙舞爪,上官寒只感觉到膝盖上一热,低头看去,发现衣裳上居然有着一滩水渍——小猫居然在他身上尿了。
有着严重洁癖的上官寒整个人瞬间崩溃,刚刚停住的哭声又铺天盖地而来,“啊呜呜呜……”
“发财!你怎么回事?”
姜瑶一惊,完全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意外发生,连忙起身去找猫算账,结果小猫尿完就跑,从上官寒膝盖上跳下来,往门外奔去,正好撞到被宫女引进书房的苏培风的脚下。
“咦,哪来的猫猫?”
苏培风疑惑地看了看脚下的猫,又抬头望去,屋内是哇哇大哭的上官寒,谢兰修连忙安慰他,“没事,让人去备水洗洗,换身衣裳就好了。”
而东仪宫的储君此时正站在椅子上,拿着一支毛笔以审判的姿态指向那只小白猫,发号施令道:“发财,你给我回来!”
苏培风:“……这里发生了什么?”
苏培风总感觉,她来得好像不是时候呀……
见小猫不听话了,姜瑶又冲她喊道:“快,表姐,逮住那只猫!”
以前发财都是性格温顺惹人怜惜,但到了秋天,不知道为什么毛毛躁躁的,还乱尿,看来那个什么时刻快到了,是时候该把它给那个什么了!
姜瑶眼底闪过一丝冷光。
小发财机灵得很,似乎意识到大事不妙,巨大的危机正在逼近。
苏培风还没反应过来,小猫咪迅速从她身边溜走,轻轻起跳,两三下迅速蹦上了书架最高处。
“那几个孩子都入宫了?”
林愫喝了口茶,转身问刚刚从外面回来的内官青澜。
青澜答道:“君后,三位伴读已经入住东仪书院旁侧厢房,上官郎君和谢郎君在东南和东厢房,苏小姐是女郎,另外安排在西厢房,内务府往东仪宫内新拨了女官和随从,已经将三位公子小姐安置完毕。”
林愫现在已经是名副其实的皇后,宫人对他的尊称改为“君后”,而不是一声凌模两可的“郎君”。
林愫将茶杯放下,微笑看向桌对面的人,“伍先生,要不要提前过去看看你那几个学生?”
伍卓已经削去了那碍眼的大胡子,整个人骨骼清秀,精神气十足,一如年轻时那般俊朗。
他点了点头,“可以。”
林愫然后又看向另一人,“上官兄,一起去吧,你过几日就要返程,就不想看看你儿子在宫里过得好不好?”
上官究坐在旁边,今天他送上官寒入宫后,就一直表情恍惚,似乎在走神。
为人父母,若非迫不得已,怎么甘愿与孩子分离?
上官究摇着头,脸色有些苍白,“算了,见了又有什么用?徒增悲伤罢了,我明日也还是要离开……”
林愫劝道:“人生相逢能有几次,多见一面就是一面,不见,连这一面也没有了。”
东仪宫与凤仪宫相距不远,过去的路程并几步路,上官究始终还是放心不下,跟着两人一起过去。
“殿下在何处?”
临春说道:“殿下与几位伴读都在书房之中。”
林愫心想,来得正是时候,几个小孩正在开小会呢。
这下人齐了,林愫也不必费时间将他们几人聚在一起。
看着情绪依然低沉的上官究,林愫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放心吧,阿昭心性纯良,同入宫为伴读的,都是我与陛下精挑细选的孩子,知分寸懂规矩,你儿子在宫里绝对不会有事的……咦,大白天的他们怎么把门关上了?”
向前望去,书房门掩着,也不知道里面那几个孩子在干什么,居然还把门关上了。
小猫咪趴在书架顶部,一副“人类能耐我何”的轻蔑姿态,悠哉悠哉地选择了个安逸的姿势趴了下来。
苏培风搬来梯子,放在书架上,姜瑶扶着栏杆爬到书架上层,回头朝剩下的两人比了个手势,示意谢兰修和上官寒左右包抄。
上官寒提着全是水渍厚重的衣摆,哭哭啼啼。
姜瑶动作很慢,悄悄地绕到了猫咪身后,以她半年的抓猫经验,慢慢地朝它伸出魔爪。
外面的三人已经来到门前,林愫发现,里面竟然静悄悄的。
在这个时候,他已经隐隐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
推开门的瞬间,书架上的小猫猛地惊觉跳起,想要在姜瑶的包抄之下逃跑,滑溜溜的绒毛钻过姜瑶的手臂,飞速逃窜,姜瑶心急,往梯子上蹬腿。
在这一刻,她似乎以为自己也是猫,可以和发财一起跳到对面的书架上。
可是这书架哪里承受得住这么剧烈的晃动
“砰——”一声巨响之后。
“砰砰砰砰砰——”
像是引发了什么连锁效应,书架一个连着一个,地崩山摧般倒下,无数的书掉落在地。
“砰——”最后一声。
姜瑶整个人随着书架掉落,摔得倒不是很严重,就是有些懵,小猫也依托神奇走位从她手臂间溜走——
但幸好,还有谢兰修,眼疾手快一个候补,扑向那个准备蹿上窗台的小猫,并且最终将它抓获,朝姜瑶请示道:“殿下,怎么处理?”
姜瑶总是回过神来,灰头土脸地爬起来,顽强地宣判着对犯下不服从之罪的猫咪惩戒:“喊御医过来,把它、给本公主、阉、了!”
站在门外的三人目瞪口呆。
林愫眼前一黑,差点心肌梗塞。
这场闹剧的结束是伍卓十分识趣地告辞, 改日再上门来见他的学生们。
上官究和林愫一人提了一个回去。林愫吩咐人拨了一批木匠,来修复倒塌的书柜。
谢兰修抱着猫思索了半天,决定带着它去御医院。
上官究带着他儿子回到东厢房, 这里是上官寒以后在宫中的居所,里面的陈设都是上官家带来的旧物,被宫人们收拾得井井有条。
上官究替上官寒换好一身衣裳, 温柔地替他擦干净眼泪。
“都这么大了,就别哭了,让公主殿下看了笑话。”
上官寒却上来用力抱住他的大腿,“阿爹,我想回家,我不想在这里, 你带我回家,我们去看阿娘好不好?”
上官究叹了口气,道:“放开。”
“不放!!”
上官究低头看着他,痛心地道:“阿寒,你怎么能不听话!”
但很快他有觉察到自己的语气太重, 伸手将上官寒的眼泪擦干净道:“你已经长大了, 我让刘叔和张嬷嬷留在这里照顾你,你如果有什么需要, 就和公主殿下说,好不好?”
“不要, ”上官寒又哭了,“我要阿爹和阿娘, 我要回家!”
“你忘记我怎么和你说的, ”上官究说道,“男子汉以天下为家, 你去到哪里,哪里就是你的家,你怎么能……咳咳咳……”
正说着,情绪上头,上官究气血上涌,剧烈咳嗽起来。
上官寒吓了一跳,连忙闭上了嘴巴,从地上麻溜地站起来,去轻拍他爹的背,“爹,对不起,我听话,我留在这里,你不让你操心,我不回家了。”
看着他这副懂事的样子,上官究心里一片苦涩。
他默然,许久之后,才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脸。
“阿寒该长大了,不是爹不想带你回家,只是,爹爹身子不好,没办法保护好你和母亲,你年纪太小了,但凡你大个五六岁,我都不会把你撇在这里。”
“可是现在,只有将你留在宫中,依傍朝廷的势力,你才能好好长大,他们忌惮你在宫中,有天子庇护,才不会伤害你的母亲。你好好地留在这里,有公主和皇后照拂,有什么事可以找皇后,他是为父年少时的好友,会照顾好你的。”
上官寒嗫嚅着,重重点了点头。
上官寒吸了吸鼻子,说道:“爹爹,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对我很好,她今天还把她的猫交给我……”
上官究笑了,“是吗?那挺好的。”
随着姜瑶逐渐长大,林愫的心脏也愈发强大。
每次姜瑶犯错的时候,林愫都会一遍一遍在脑海里逼迫自己回想起她小时候的可爱样子,她年幼时第一次翻身、第一次喊爹爹……并且一边告诉自己,上一世他错过了女儿叛逆期,上天给他重生弥补回来,何尝不是一种恩赐。
不气不气,不就是压塌了一屋子的名篇古作,损坏了几个黑檀木书架而已,人没摔伤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