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现在还不愿意闭上眼睛安睡,就是想要听案子最终的处理结果。
父女两人正坐在景仪宫一处檀木屏风后,自从下朝后,林愫就抱着她来到了这里。
屏风前,姜拂玉在接见几位朝臣,商议着对李寻安和姜潮及其党羽的发落。
“陛下,还有一件事,”刘孚说道,“荆州那边是否要注意……”
毕竟荆州牧是李家人,唇亡齿寒,得知李寻安在京中死讯,只怕要生动乱。
“去找新城公主,”姜拂玉说道,“李寻安死了,但他还有两个李姓的孩子,随便挑个来接管李家,再让新城公主李家主母的身份给荆州牧去信,就说朕顾念亲情,看在新城公主面上,愿意大度放过李寻安以外的李家人,若荆州牧愿意安守本分,朕不会找他麻烦,让他好好地掂量一下。”
“是!”
姜瑶听着姜拂玉有条不紊地逐一吩咐,忽而明白,她和姜拂玉之间,在智商上有一定的距离。
姜拂玉能够从公主一步步登上皇位,成为南陈第一位女帝,姜瑶或许永远也达不到她那个境地。
如果没有上辈子的记忆,她甚至发现不了平哀花。
而她娘则可以暗中筹谋布局,织下一张天罗地网,连带着在李寻安死后,平衡李氏一族的方法也想到了。
姜拂忽明白了,这就叫做降维打击。
她又将目光投向林愫,那么,林愫在这局中,究竟参与了多少。
姜瑶忍不住问道:“爹,你们什么时候发现平哀花的?”
林愫道:“爹娘怎么放心得下阿昭一个人去查案,阿昭去的每一个地方,审问的每一个人,我和你娘亲都知晓。”
听到这话,姜瑶心脏咯噔跳了一下。
她回想起林愫朝廷上踹李寻安的那脚,陷入了沉思中。
原来他们一直在……监视自己。
“那个名叫青萍的小倌招供后,我和你娘也意识到崇湖案背后真相非同寻常,且抓了李九后,我与你娘渐渐也知道李寻安与襄阳王来往紧密,或许也参与其中,对着他们两人查,自然而然就查出来了。李家手握两万中央军,你娘考虑到最坏的打算,干脆命刘孚北上调军,保证京畿安全。”
林愫所说的每一件事,主语几乎都是“我和你娘”,姜拂玉的布局,全都有他的身影。
明白了,这是她爹娘共同solo的主场。
姜瑶心想,合着就算没有她,她爹娘也能审查清楚,她的贡献相当于零。
她偷偷跑出城,踩进姜潮的全套中,还差点乱了他们的布局,成了他们这场必胜的棋局中唯一的牺牲品。
林愫看出她的心思,又说道:“当初青萍招供时,他本人也不了解那些能够控制云娘的红色粉末,也说不清来处,若非是阿昭翻出了《西洲县志》,我们还也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产自西洲的平哀花,并认定此事和胡人有关。”
“阿昭还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本来他们允许姜瑶查案,只是放她出去玩玩,对她没有太多的要求。她能独自查出这个结果,他和姜拂玉心里还是跟满意的。
姜瑶翻了个身,冷哼道:“下次你们设局,可不能再这样瞒着我了。”
鬼知道她这些天多么为外面流传的那些谣言忧心。
事情也算有所着落,她松了口气,总之,能够将姜潮和李寻安绳之以法就好了。
只不过,姜拂玉在外面和大臣们讨论了半天,将李家每个人都安排得一清二楚,唯独没有说怎么发落姜潮。
姜瑶努力地听着,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等到有大臣提出:“陛下,襄阳王该如何处置?”
快打蔫的姜瑶立刻竖起耳朵,然而此时姜拂玉却掉线了。
时间渐渐流逝,一秒…两秒,四周陷入死寂中,女帝久久没有回答。
长时间沉默,让姜瑶抓心挠肝,她伸手想要去碰那扇屏风,然而刚刚起身,忽然力竭,失去意识,从榻上翻了下去。
林愫脸上一变,手快捞住她,才没让她栽跟头 。
他抱起昏睡不行的姜瑶,搭上她的脉搏,终于松了口气。
原来是太累睡着了。
过得的劳累加上前一日被炸药震伤了脑子,姜拂一睡就睡了整整两天一夜。
在此期间,京中几乎要翻天了。
禁军浩浩荡荡封了五家酒肆,并在城中大肆抓捕胡人的间谍,闹得沸沸扬扬。
他们在追查奸细同时,还顺便将襄阳王和吏部尚书私通胡人的消息一起传了出去,将崇湖案和之前狐妖的传言归咎于胡人想要挑拨离间。
自危阳之难后,南陈人对胡人深痛恶绝,知晓此事后义愤填膺,之前说林愫是什么祸乱君主的狐妖的传言自然土崩瓦解。
对于李家几个孩子的处置,姜拂玉很快就有了决断。
刘孚奉女帝之命,亲自带着御林军冲进李府。
彼时,姜玥当时正和三个弟弟躲在母亲身后,见到甲兵进入,几个孩子吓得尖声惊叫,连带着新城公主也捏了把汗,不过在孩子面前,还是强行镇定。
“陛下有令,清河郡主以及大公子冠以皇姓,理应在宫中宫由陛下教导,不宜再留在府上,带走!”
刘孚挥手,甲兵上前,拉起姜玥和她年纪最大的那个弟弟往外拖,姜玥哭喊道:“母亲,母亲,快救我救我!”
她弟弟同时也大哭出来。
新城公主抱着剩下两个年幼的孩子,连忙一遍遍磕头道:“刘大人,求求你,能不能让我见陛下一面,让我求求陛下,不要让我们母子分离!”
刘孚受不起她的大礼,只好也跪了回去,拱手道:“陛下说了,公子和郡主虽冠以皇姓,但内里却是李家人,他们既然用了这个姓,就应该承担起用这个姓的后果,殿下慈母心怀,舍不得孩子也是正常,但孩子被锦衣玉食囚禁一辈子,也总比谋反丢了脑袋强,对吗?”
听到这话,新城公主呆愣在原地,刘孚挥手,正要吩咐人带着两个孩子离开。
新城公主这才反应过来,起身追了上来——
“等等,等等,刘大人!”
她穿着华贵的三叠裙,跌跌撞撞推开甲兵来到长子和长女身前,看着儿子女儿满是泪痕的小脸,长久地盯着他们看,似乎想要努力把他们的容貌都记住。
新城公主明白,这一别,这辈子都可能无法再相见。
刘孚按着剑,给她和两个孩子的告别留了点时间,并没有阻拦。
姜玥哭着喊道:“娘……”
新城公主替女儿擦干了泪水。
新城公主从小就不如几个姐妹,她不如姜青玉那般会审时度势,也不如姜拂玉那般惊艳绝才,只能随遇即安,走一步看一步,规规矩矩地长大,嫁人。
也因此,她一生中也无法给孩子太多的东西,她的一切都来源于她丈夫,明知所嫁非人,也没有办法像姜青玉那样带着孩子们避祸,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弯下自己的脊梁,去求她妹妹,给孩子们留一条生路。
“别哭了,玥儿,你是姐姐……”
她哽咽道:“今后的日子可能会很艰苦,再也不如往日在府中的自在,阿娘知道你性子烈,但是,好死不如赖活着,你要好好地活下去,千万不要寻短见,一年,十年……活着,就已经比很多人要好了。”
“从今往后,多加保重。”
姜瑶做了个很长的噩梦,醒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有些魂不守舍的。
“殿下,殿下?”
“啊?”姜瑶一惊,原来是临春在叫她。
“郎君昨日就去了景仪宫,只怕没那么快回来,殿下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姜瑶点点头,“那…吃吧。”
她伤口没好,不能吃太过油腻上火的食物,姜瑶看着这一桌清淡的饭菜,正要起筷,可她凝视着自己的双手,猛然间闪过一些画面,像是着了魔一样,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扶着桌子就干呕起来。
“殿下!”
四周宫女立刻来查看她的情况,“快,快去叫御医!”
“不要!”
姜瑶扶着桌子,喊住了她。
姜瑶满眼通红,“我没事!”
临春担忧道:“真的没事吗?”
姜瑶问道:“襄阳王,现在如何?”
“襄阳王府的下人已经被全部斩首,只是……襄阳王现在被陛下关押在天牢中,陛下还没有说该如何处置……”
铁门上传来一声清响, 姜瑶下意识蜷缩到角落里,皮肤与土墙的糙面剐蹭,单薄衣衫下的伤口被牵扯,鲜血洇红了她入狱时所穿的碧色罗裙。
姜瑶怔然抬头。
襄阳王姜潮。
他来了……
自从母皇在行宫中遇刺,旧伤反复,这些天更是昏迷不醒。这皇宫好像就成了李家人的天下。作为与李氏家族交好的襄阳王, 姜潮也渐渐得势。
一个小小的亲王,竟然也能自如出入天牢重地。
看守姜瑶的狱卒已经习惯了姜潮的到来,他抬手做了一个指令,狱卒便心领神会地走进来,熟练地将角落里的姜瑶拖了出来, 架在刑具上。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受刑时间。
她十根手指的指甲被逐一拔去, 盐水撒在姜瑶的伤口上,一根接着一根银针扎入她的血肉中。
刚刚开始进入天牢的时候, 姜瑶被这些刑罚折磨得崩溃大叫。
她从小被父亲爱护,林愫从来不舍得打她连带着说话都是轻声细语下。
跟随母亲回宫, 她贵为一国公主,身份尊贵, 从来没有人敢对她做出这些事情。
而自从她沦为阶下囚, 她觉得自己不是人,而是一个动物, 没有任何属于人的尊严,可以随时被摆弄。
长时间的折磨后,到了现在,姜瑶已经习惯了姜潮隔三差五对她上刑,她已经对疼痛感到麻木。
狱卒对她一顿惯常的用刑后,轮到姜潮亲自上场。
她冷漠地看着姜潮拿起烧铁烙,按在自己胸口的皮肤上。
炙热的疼痛蔓延四肢百骸,如万蚁噬心,姜瑶浑身都按耐不住颤抖着,她甚至闻到了焦熟的味道。
她的皮肤向来光洁如玉,自从她年岁见长,尝尝学着南陈女子的方法保养皮肤。
可是在天牢的许多天后,她浑身的皮肤全是各种伤口,不忍直视。
她目光依然冰冷,似挑衅般看着姜潮。
姜瑶的态度当即将姜潮激怒,他上来抓着她的头发,大喊:“疼吗?你喊我一声父亲我就放过你,你喊呀,你喊呀!”
“只要你喊,我就饶你性命,喊呀!”
刑讯是为了逼供,姜潮刚开始是想屈打成招,逼迫姜瑶签字画押,承认她刺杀女帝的罪行。
姜瑶可以死,却不能让自己的死为人做嫁妆,她满身的反骨在狱中体现得淋漓尽致,硬生生挺过刑罚,即便再痛苦,也偏偏咬紧牙关,就是不招供。
哪怕他们打死自己,没有她的证词,就永远无法证明她有罪,哪怕他们最后扶着那个傀儡登上了皇位,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十三州藩王随时可以以此为借口进军京畿。
哪怕最开始,姜瑶从来没有想过,她居然能够抗过这么多惩罚。
大抵是没有想到姜瑶如此硬气,咬死不愿意招供,姜潮积攒了一肚子怒气,渐渐的将对她的逼供变成了发泄,将他的求而不得迁怒到姜瑶身上,拿她取乐。
他手中的铁烙几乎要刺进她的心脏,重伤下姜瑶眼神间渐渐迷蒙,眼前一阵阵发黑,都快要看不清东西了,耳边充斥着姜潮癫狂的吼叫:“你承认我这个父亲就这么难吗?就这么难吗?”
姜瑶嗤之以鼻,姜潮也想和她生父作比,他也配?
在这个世界上,她只愿意承认林愫一个父亲。
姜潮让她喊他父亲,比让姜瑶签字画押还要难。
不知道过了多久,快要失去意识之际,一盆冷水浇灌下来,姜瑶瞬间清醒了不少。
四肢上刻骨的疼痛传来,她颤抖得更加厉害,她本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可此时终究是按耐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姜潮大概是累了,或者不想继续浪费时间,挥手让人将姜瑶抬下去。
狱中有安排医师,每次折磨完姜瑶后,姜潮都会让医师给姜瑶诊治,进行简单包扎止血,防止她真的死了,后续的招供没有着落。
其实,最开始入天牢的时候,在第一次被严刑折磨后,姜瑶是真的想过要寻死的。
她甚至对着墙角狠狠撞了下去,把自己磕得头破血流,她想要用这种方式把自己撞死,可惜被狱卒救了回来。
她那时候想着,死了就不用被这样无休止地折磨下去,死了他们想要自己认罪的想法就落空了。
可是到了后来,姜瑶一想到害她的人还活着,她就没有办法瞑目。
她要活下去,无论多痛苦,她都要好好活下去,她就这样子和他们耗着,看看到最后,究竟谁能活得过谁。
可惜的是,长久的拖延下,李家人始终会失去耐心,他们才不会允许姜瑶一直活下去碍他们的眼。
既然她不愿意写认罪书,那她存在也没有什么价值了。
姜瑶死去的那夜,是一个有月光的夜晚。
彼时,狱中静悄悄的,守夜的狱卒都在打着瞌睡,姜瑶一如既往,疲惫地靠在墙角。
睡梦中,忽然被开门声惊醒,陡然睁眼,借着高窗上照进的月光和远处微弱火光,姜瑶依稀看见一个人站在铁门前,手中握着白色长绫。
她下意识往后缩,探手伸向稻草堆里。
上官寒那日探访天牢,离开之前,曾经偷偷将一把短刀塞进她的手中,她悄悄地藏了进了稻草中,如果有人想要对她图谋不轨,那她就……
然而,下一刻,那个黑衣小吏却一动不动地展开手心,一块玉佩垂落下来,流苏坠子无风而动。
姜瑶早就习惯了在黑暗中视物,月光下,姜瑶看见那块玉佩发射着明亮的光泽,这是一块青色的玉佩,还有上面的合欢花图案。
认出玉佩的时候,她心渐渐沉落下去,藏在稻草后的手握紧又松开。
她不可置信地上前两步,伸手去握住那块玉佩。
虽然离家多年,但是她还是记得林愫常年收在盒子里的那块青色玉佩。
他珍藏的东西很少,像这块玉佩一样小心收着,甚至因为担心被她弄坏,都不愿意给她多看一眼的更是世无其二。
年幼时姜瑶好奇,曾经哀求撒娇撒泼,才有幸在林愫的盯梢下,赏玩一番。
那时候的她,只是单纯地想要看清被爹爹爱惜的物件究竟是什么样子的,看清后也觉得不过尔尔,却唯独认认真真记住了玉佩上的图案。
小吏给她看的这块玉佩的玉质、色泽,还有上面的花纹,和她年幼时观赏的玉佩一般无二。
如果他们不是见过林愫,又如何能拿出这样的玉佩来威胁她?
她这双伤痕累累的双手捧着玉佩,血渍染污了青玉,和幼年时相比,再次见到这块青色玉佩,一切已然物是人非。
姜瑶哭了,眼泪冲洗着她脸上的血污,滴落在玉佩上。
小吏握着白绫一圈圈地缠绕上她的脖颈,收紧,窒息感传来。
她明白了,为什么他们夜里只派一个瘦弱的小吏就敢来杀她。
林愫珍藏的东西,很少会落入他人手中。
他们是什么时候找到爹爹的?
爹爹还好吗?
可是姜瑶也没有太多时间去想这些事了。
她没有反抗,也不敢反抗。
再不甘心她也无可奈何。
她不想死在这里,但是她更害怕林愫因她连累。
落到李家人手里,只要她还活着,李家人肯定不会善待她爹爹的。
白绫的缠绕下,她感受到空气在消失,大脑因缺氧而胀痛,万物化为流光从她的世界中抽离出去,连带着她的生命,也缓缓流逝。
她这一生过得足够失败的了,她死了就死了吧,只求用她这条命,换取吉光片羽的希望,护住她的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