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朝臣并不是特别热衷于崇湖案,毕竟整个案子也就死了一个女伎,除了案子在市井街头流传,兴起谣言牵连了林愫,这也不算是什么特别大的案子。
他们竟不知,这个案子背后的牵涉居然这么大,平哀花,胡人,平时服用的掺了丁香的酒……他们仔细思索起来,不由觉得脊背发凉,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
平时喝过桑叶酒的臣子脸已经快绷不住了,似乎恨不得立刻去把这些年喝点酒的全部都吐出来。
他们当然知道这件事后果有多么严重,如果不及时发现,胡人就可以通过平哀花迷惑他们朝臣,进而轻而易举地把控他们朝廷。
不仅仅是他们,就连姜瑶自己,推断出这个结果的时候,都是吓了一跳。
姜潮整张脸白了又青,半天才恼羞成怒地憋出了四个字:“血口喷人。”
“你是觉得一个小倌不能证明什么是吧?”姜瑶转向座上的姜拂玉,跪下道,“那恳请母皇可以下令搜查襄阳王府,收押审问襄阳王的臣属,是非黑白,一问便知!”
姜潮怒道:“谁敢,我可是亲王!”
他看向姜拂玉,喉口一哽,“姐姐……”
众臣见姜瑶带头,也不顾虑那么多了,纷纷跪下,请求道:“请陛下搜查襄阳王府!”
姜瑶抬眼看着姜拂玉。
她感觉到自己的头有些晕,导致些许眼花,看不清姜拂玉的表情。
她心想,群臣逼谏,事关胡族,姜拂玉但凡有点脑子,就应该不至于在这种场合下袒护姜潮。
然而,下一刻,她听到姜拂玉道:“查?为何要查?”
姜瑶猛地瞪大眼睛。
气氛都烘托到这种地步了,她不会还不查吧?
姜拂玉却朝她笑了,“阿昭起来吧,你父君来了。”
话音未落,姜瑶就忽然感觉有人支着她的腋窝,将她拉了起来,她抬头,穿着冕服的林愫已经走到了她的身后。
朝臣们都跪着,也是这时才发现,林愫居然上殿了。
……他这个时候来干什么?
林愫才受了伤,脸色有些苍白,尤其是他的嘴唇,甚至不带一丝血色。
他伸手摸了摸姜瑶的脑袋,“辛苦阿昭了。”
他笑道:“剩下的交给父君和母皇吧。”
“唉?”
姜瑶恍惚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与此同时,甲兵从四面八方涌出,又架着一群人出来,全扔在大殿上。
一个个被打得浑身是血,被麻绳捆着。
姜瑶下意识捏了一下林愫的手指,林愫却趁机握住她的手,将她拢在自己的广袖下。
姜瑶只露出了个小脑袋,看着被林愫带上殿的人。
为首的一个姜瑶认识,名叫李九,原本是她宫中的内官,前些时候突然失踪不见,她还以为是调去了别的地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她满脸惊讶地看向林愫,忽然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她爹真的不是傻白甜。
当日林愫刑讯完李九,就猜到这些人很有可能会被灭口,于是立刻就给他换了个地,用别的死囚来代替,果真,当夜诏狱就燃起了一场大火。
这批偷梁换柱活下来的人则继续被林愫挨个审问,除了不小心打死的,坚持不说被灭口的,全部都被丢在了这里。
林愫刑讯逼供人的方法最是刁钻恶毒,只要活着到了他的手里,十个人里有九个都会开口。
姜潮大概也没有猜到,他原以为的废棋,全部成为了林愫手中的筹码。
林愫道:“自己说。”
朝会到了后半截,完全成了逼供大会。
这群人一个个眼神空洞,林愫开口后,就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将姜潮安排他们入宫让他们当探子的事全部吐了出来。
这些人都是姜潮的眼线,自从入宫后,便负责盯梢宫中女官、女帝以及公主等人的动向,将内廷消息传递给姜潮。
林愫揪着李九,准确无误地把这些人全都拔了出来。
他们还将林愫崇湖案当天出宫的消息也说了出来,是他们将林愫和公主的行踪告知襄阳王,使其能够追踪二人,造成崇湖案。
朝臣听得愈发胆战心惊,同时也发觉不对劲。
姜潮一个亲王,如何有钱能养那么多的探子,除非背后有人提供支持。
如果姜潮真的和胡人勾结,那胡人岂不是通过姜潮,以及他养的探子,对宫中诸事如同探囊取物,一清二楚。
而且更要紧的是,这些人说着说着,还抖出了另一个人。
“我们之所以能入宫,是李大人借助太妃,在我们的户籍上作假,安排我们到各个宫中!”
一直埋头装死的李寻安听见这话,当即跳了出来,“陛下明鉴,微臣乃是朝廷命官,郎君怎可凭借这不知道从哪找来的宫人,就污蔑微臣!”
“简直一派胡言,血口喷人!”
姜瑶原本放空地站在林愫身边,差点被他的唾沫星子给溅到。
她委屈地往林愫身后退了一步,她心想,他和姜潮可真像,无法辩解时,只会拿身份来压人。
林愫神色淡淡,用像是看戏一样目光看着他。
就在这时,一道女声从殿外传了进来。
“他们说的话不作数,那我呢?”
李寻安的身子定住了,回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穿白色衣裳的少女立在殿外,抬眼看向李寻安。
她身形单薄瘦弱,目光宛如一潭死水。
她走进殿中,在李寻安不可置信的眼神中,轻声开口,对他喊道:“哥哥。”
李寻安的妹妹, 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李清嘉今天穿了高领的衣服,可她抬头的时候,衣领下缩, 还是露出脖子上缠绕了一圈的纱布。
因为伤了喉咙,她说起话来有些沙哑。
“哥哥,我没死, 你不高兴吗?”
李寻安颓然倒在地上。
姜瑶疑惑地抬头看林愫,她没有见过李清嘉,但是通过称呼,她已经猜到了眼前这位就是李寻安的妹妹,那个本该死在林愫手上的人。
她出现在大殿上,也印证姜瑶心里猜测的一件事。
那杯茶, 真的是林愫自愿喝下的,他此举是以身涉险,空手套白狼。
林愫温和地看向她,温声道:“阿昭既然已经猜出来了,就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爹爹了。”
大概是对这个哥哥太失望了, 李清嘉收回了目光, 迈步走倒姜拂玉面前。
她跪下,说道:“陛下, 臣女要告发兄长李寻安与襄阳王,暗通胡族, 谋杀亲人。”
“前些日子,臣女偶然间听见兄长李寻安与襄阳王在家中花园议事, 一时好奇偷听, 无意中竟发现他们商量的事竟是与胡人相关,他们二人早就与胡人勾连, 妄图控制我朝朝政,那个酒庄就是在胡人的授意下建成,胡人为其提供平哀花花粉,为的就是控制对我朝重臣。”
“在崇湖案前,他们已经通过平哀花控制过朝廷命官,不久之前,襄阳王控制城门尉,让其批复部分胡人的通关文书,又为胡人伪造假身份,让胡人能够自由进出。”
李清嘉几乎是咬牙切齿,“臣女不过一介女流,听闻此事时慌乱踧踖,不慎惊动草木,被兄长发现,从那以后,就此被他囚禁在家中,若非臣女还有利用价值,他甚至要杀臣女保住秘密。”
“这次太后寿辰,他们也是用平哀花控制我,想要用我的清白陷害郎君,幸好郎君及时识破随机应变划伤臣女的皮肤,并打晕臣女,将计就计让臣女金蝉脱壳,今天才能站在这里将真相说出。”
林愫懂医术,当时李清嘉被戳伤脖颈,伤口看起来可怕,但并不致命。
她倒地后不久就被林愫串通的侍卫带走,请御医诊治。
可是当时李寻安甚至不屑于检查一下地上倒下的李清嘉是否有呼吸,就开始满门心思投入到诬告林愫。
他对这个妹妹,除了利用,没有丝毫愧疚之情。
既然李寻安不仁,也别怪她李清嘉不义,李清嘉清醒过来后就一丝一毫全无保留地将李寻安的预谋告知前来审问的刘孚。
既然要死,那就大家一起死,尤其是李寻安,她要他,要李家给自己偿命!
她的话掷地有声,“胡人在上京城南三十里的小镇上茶楼设有据点,他们运来的平哀花粉末就放在此处,还请陛下明察。”
姜拂玉当即站起身来,“昨夜朕已经派刘孚去查了,李小姐说的东西,一样不少,查验的平哀花更是有两车多?李大人,你还有什么要狡辩的?”
李寻安双目赤红,昨夜姜拂玉不是为了救姜瑶手忙脚乱吗?
她是什么时候分神去做这些事的?
这群胡人果真是蛮人,据点被端了,这么大的事情,竟然没能通知到他府上!
李寻安眼里掠过一丝狠色,人赃俱获,还有什么可以辩解的。
李寻安还有最后一步棋,非到迫不得已之时,他绝对不会走到这步。
他默默地按住袖子下的短刀,他是李家家主,吏部尚书,宫门尉根本就不敢搜他的身,也没有想到,他竟然敢将兵器带上大殿。
他陡然出手,冲向姜瑶——
事到如今形势所逼,他只能这样做了。
挟持女帝唯一的女儿,逃出城,调动中央军,展开巷战,然后立刻传讯荆州,调出荆州的兵力……
狐妖惑主,女帝昏庸无能,他的女儿也是姜家血脉,他可以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让荆州军攻入京畿,扶持另一位明君上位……
若是他女儿登基,即便十三州有怨言,也必然不敢轻举妄动……
“小心!”周遭的朝臣看到他藏起的寒光,尖声道。
姜瑶迟钝地回神,想要躲闪可已经来不及了。
下一刻,李寻安陡然瞪大眼睛。
他低头盯着自己的胸口,一柄短刀穿心而过。
他还没有接近姜瑶,忽然上前的林愫就轻而易举地卸下他手中的刀刃,反手刺进他的心脏。
动作快到几乎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座上的女帝淡然抬头,表情都没变过,似乎对这一切早有预料。
林愫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上,“吏部尚书李寻安,通敌谋反,庭上作乱,妄图刺杀陛下,现已伏诛。”
话罢,林愫拔出了手中刀,一脚踹开了李寻安,他倒在地上,一剑穿心,他活不了了。
眼睛睁着,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
李清嘉往那个方向扫了一眼,冷漠地移开了目光。
自作孽,不可活。
毕竟离得太近,林愫虽有心控制,但鲜血还是不可避免溅了一滴在姜瑶脸上。
有点脏了。
林愫伸手擦去,温声道:“别怕。”
姜瑶眨了眨眼睛,心中的震惊多过后怕。
李寻安就真的这样死了?
这……似乎也太简单了吧?
姜瑶微微皱眉,后知后觉发现,林愫这个踹人的脚法,似乎有点眼熟。
此时,刘孚带兵上殿,“陛下,幽、并二州骑兵已至城外,长水军与虎贲军知晓不敌,现已投降,臣带人长驱直入,包围襄阳王府和李府。”
幽州与并州距上京千里之遥,而这二州的铁骑居然出现在上京城中。
朝臣们这会可是明白了,女帝早早地开始布下了这盘棋。
襄阳王、李寻安,早就在女帝的股掌之间。
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崇湖案,太后寿辰,可能都是女帝有心为之。
姜拂玉站起身来,给今日的朝会收了个尾,“襄阳王府的人通通捉拿,押入天牢等候指示,而李家……没有朕的命令,不允任何人出入。”
“散朝。”
乾坤已定,朝臣们在震惊中离去。
姜潮看着姜拂玉,眼神已经有些空洞,身侧的人拉了一下他,他险些摔倒。
为什么…为什么会发展成这个样子?
明明一切都是按照他所预料的那样发展。
他被人带走前,不死心地看着姜拂玉,苍白地开口:“姐姐……”
姜拂玉被这个声音喊得一愣。
姜拂玉回头看着他,目光复杂。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第一次见这个异父异母的弟弟时,他正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花园里荡秋千,身影瘦弱可怜。
那时候姜潮才十岁,刚离开了父母,从千里之外的封地被送到了皇宫之中。
她动了恻隐之心,忍不住上前和他打招呼,说些宽慰他的话。
后来每逢遇见他,总会让人去御膳房拿点心给他吃,主动和他说说话。
她向来知晓姜潮性情阴冷孤僻,她的这些举动虽然不能解决思乡之苦,只求能够给他带来少许的慰藉。
宫阙之内的龌蹉事数不胜数。
后来姜拂玉某次路过姜潮的寝宫时,竟然在门口看到了她那个没用的皇兄的侍从。
她心中陡然一惊,毫不犹豫地闯入寝宫之内,竟然发现她的皇兄压着那个瘦弱的孩子,生硬地扒开他的衣裳,行不轨之事。
年少的姜拂玉一腔热血,气不过来,甚至没有去想得罪皇兄的后果,就拿起一边的花瓶,用力砸在皇兄头上,将姜潮从他身下拖了出来,盖上外衣。
事后,姜拂玉更是拽着皇兄的衣领警告,如果他还有下次,就拉着他去父皇和朝臣。
因为这件事,姜拂玉还被皇后罚跪了两个时辰。
她救姜潮时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出于正义,关心他,则是因为恻隐之心。
却没有想到,久而久之,姜潮竟然对她起了私心。
她登基之时,曾遭遇刺杀,是姜潮不顾一切拦在她身前,替她挡下最致命的三箭。否则,就她刚刚生产完的虚弱身子,根本就无法扛过来。
为了弥补,姜拂玉后来增加了给他的俸银和赏赐,给了他亲王的殊荣。
她知晓姜潮的感情,但她也明确地拒绝。
姐弟间如何能生出男女之情,那简直就是乱/伦。
她原本以为,守好分寸,他们还是能够一辈子做姐弟。
只是……
姜拂玉冷声道:“你太令我失望了。”
姜瑶昏昏欲睡地趴在林愫的膝盖上,她朝会上情绪过于激动,完全没有注意到,她额头上的伤口已经崩裂,血水都染红了纱布。
退下来精神松懈,她疼得就差没哭出来。
林愫手中握着湿布,沿着她伤口的边沿,轻轻地擦去她的血迹,然后撒上止疼和凝血的药粉,一圈一圈地绕,给她重新包扎好。
最后顺手打上个蝴蝶结。
姜瑶委屈地抠着林愫衣服上的绣边,“这个伤口会不会留疤呀?”
林愫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顶碎发,温柔地说道:“不会的,等凝血以后,御医会给阿昭开祛除疤痕的‘玉颜膏’,阿昭只要听话,每天按时涂抹,皮肤一样会恢复如初的。”
姜瑶哀怨地道:“绝对不能留疤,留疤了,我就不好看了。”
“放心吧,阿昭无论如何都好看,一个伤疤,还不至于损伤阿昭的容貌。”
姜瑶自顾自地说:“有疤就没有爹爹好看了。”
林愫:“……”
这个小孩子怎么这么爱攀比,还偏偏喜欢和他比。
他半是开玩笑半是安慰地道:“放心吧,阿昭的脸如果花了,那爹爹也在额头上划一道,到时候还是阿昭好看,爹爹比不过阿昭的。”
“不行!”姜瑶支起小脑袋,一听他要划花自己,当即就急得不行,正当林愫感动地以为这小丫头在心疼自己时,这逆子发话了:“我要比也只和长得最好看的人比,你要是划花了脸,长得不好看了,我比赢了也没意思,我才不要和你比了。”
林愫:“……”
不生气不生气,往好处想,自己还是她心目中长得最好看的人不是吗?
他叹了口气,“那就别动了,你现在动得越厉害,越容易触及伤口,反复撕裂,恢复得更慢。”
姜瑶乖乖听话,不再动了,乖乖地靠在竹席上,朝会耗尽了她所有的精力,她现在都快睁不开眼睛了,之所以还醒着,不过只是依靠着和林愫打嘴炮,给自己提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