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几天睡得不安宁, 就害怕他们是真的吵起来,两人反目, 姜拂玉一急眼搞去父留子那一出。
直到今天看到林愫,她才完全确定他们两人无事。
看见她的眼泪,林愫连忙揉揉她的头,安慰道:“阿昭别哭呀,爹爹不就是在这里吗!”
姜瑶看着亲爹那张温和脸,想着自己这几日的提心吊胆,越来越气不过,觉得他无比欠揍。
她一直是个切实的动手派,吸了吸鼻子,立刻从榻上弹跳起来。
林愫从来没有揍过姜瑶。
但并不意味着,姜瑶不会动手揍他。
就好比现在,久别重逢,姜瑶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给他送上了一记偷袭。
男人打架可以有很多种方式,用拳头打用脚踢用头撞近身肉搏,可是女人打架,无非就两种方式——扇耳光和扯头发,无论哪个年龄段都是一样的。
姜瑶选择对付她爹是扯头发。
她上来对着林愫的头发一顿猛薅,小拳头拽动她亲爹的头发,然后愤怒地砸在他的胸口。
“你个骗子你个坏人!”
姜瑶哭出声来,眼泪混杂着鼻涕啪嗒啪嗒掉落,“之前你是怎么答应我的,都说了做局要告诉我,结果你根本就没认真听,害我白白担心了那么久!”
“混蛋,我不要理你了!”
姜瑶年纪小力气不大,但是对她爹下手足够恶毒,一顿扒拉将他的头发给薅了不少下来。
“疼疼疼…阿昭轻点……”
偏偏林愫理亏,压根不敢反驳,更不敢还手,只好拧着眉头忍受小姑娘的发泄。
“哼!”
姜瑶冷哼一声,她拽着林愫的头发把他头当皮球一样晃了许久,手上全是被摔断的头发,林愫觉得,她可能是真的奔着弑父去的。
姜瑶松开手,看着手上沾染了一团乱发,感觉像是沾染了什么脏东西,一个劲拍手,将手里的头发给抖落。
她从小榻上跳下来,一手抱起自己的被子,一手收起自己的折叠小榻,直接噔噔噔跑回屋里。
“砰”一声,将门用力带上,留着林愫一个人在外风中凌乱
宫人们面面相觑,小公主这是……生气了?
还和亲爹闹别扭了。
大家幸灾乐祸地看向郎君,被小孩子甩脸色,也不知道郎君怎么收场。
林愫整理了一下拽乱的头发,头皮还在火辣辣地发痛。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走上前去,轻轻地敲了敲门,“阿昭,阿昭?”
姜瑶没有说话。
林愫竟然觉得这一幕有些似曾相识,竟是忍不住笑出声。
他想起很久以前,在村子里居住的时候,姜瑶因为一点小事和他闹别扭,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和他怄气,自己喊她吃饭,喊了半天都不愿意出来。
到了当天晚上,他听见厨房里乒乓乱响,提灯去看,发现这个小姑娘自个饿得受不了,偷偷摸摸跑去厨房,摸黑啃冷菜冷饭。
灯光下映着一双红红的眼睛,她被抓了个正着,大概是觉得不好意思,当即假装自己梦游成了僵尸,举起双手,叼着馒头一跳一跳地弹了回去。
孩子大了,生气了就更不容易哄。
“阿昭。”林愫当然不会让姜瑶听见自己的笑声,在门外把自己装成可怜的老父亲形象敲门,“爹爹错了,你头发也扯了,气也该消了,爹爹几天没见过你了,你就这样要赶爹爹走吗?”
他就猜到姜瑶今天会生气,不过他来之前,也找到了应对的方法,他看着怀中耸动的小包袱,温声地说道:“阿昭,我给你带了赔罪礼,你不想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吗?”
孩子生气的时候,最需要的就是大人服软。
姜瑶虽然把门带上,但是一直在听林愫动静。
当他说到“赔罪礼”的时候,姜瑶忽然记起来,林愫方才来找她的时候,怀里好像还搂着一个包裹。
林愫在门口等了片刻,门被打开,姜瑶一脸怒气地从里头走了出来,伸出双手。
“赔罪礼在哪?”
林愫怀里的小动物听到声响,也抬起头来,白滚滚的一只,眨着金色的瞳孔,正好奇地打量着姜瑶。
姜瑶眼前一亮,“狸奴!”
姜瑶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接过小猫,将它捧在怀里
这只猫儿应该才刚出生不久,它的性子温顺得很,猫在姜瑶的怀里舔着爪子,哪怕姜瑶手贱弹了一下他的小铃铛,小猫也只是瞥了她一眼,就安心地继续舔毛。
林愫看见女儿逐渐缓和的神色,心想姜瑶的气应该消了吧。
“阿昭以前不是说想要养只狸奴吗,爹爹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一只乖顺的,阿昭以后可以将它养在东仪宫中。”
姜瑶从来没有养过什么小动物,从感情上讲,她也没有养猫养狗的执念,只不过为了上次为了勾住谢兰修,没忍住朝林愫提了一嘴,他竟然记住了。
这只小乖乖蜷缩在她怀中的时候,姜瑶感受着它身上的温暖,很是欣喜。
她想,她一定要教会这只小奶猫后空翻。
姜瑶摸着小猫,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我以后,我一直会在东仪宫吗?”
“是的。”
林愫说,“阿昭以后若是要进学,还是东仪宫的书院最合适,我和你娘商量以后一致认为,凤仪宫太小,你应该搬到东仪宫来,如果你以后想念爹爹,我也会时常会来看你的。”
姜瑶心想,林愫和姜拂玉背着她安排了很多东西,她的今后,她的一生,都被他们考量在内。
姜拂玉那日让她迁宫,并不是一时气话,或许是真的想要顺势让她搬到东仪宫来,以后也没有想要她搬回凤仪宫。
或许,连带着她要杀姜潮,也在姜拂玉和林愫的预料之内。
她搂着小猫,让它前爪搭在自己的肩膀上,看着林愫,乌眸明亮,“我答应不生你的气了,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你不能再骗我!”
林愫的笑如春风,“爹爹答应你,不会骗你了。”
然而下一刻,他就笑不出来了,因为姜瑶得到她的保证后,挥手让宫女们都离开院子,分明就是一副要问话的架势。
林愫这才明白是中了姜瑶的圈套。
禁足几天,姜瑶脑子怎么好像变灵光了,居然也会套路她爹了?
白茵已死,后宫中的间谍背完全拔除,他们俩的布局再藏着掖着也没意思,林愫很干脆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吐了个干净。
“在发现平哀花的时候,你娘就隐隐察觉,可能不仅朝廷,可能宫中也有渗透平哀花的痕迹,而身为帝王的她,就更是首当其冲。”
“若是我与你娘一心,便很难让人找出间隙趁虚而入,所以,你娘故意放着襄阳王不处理,并且叮嘱天牢的守卫对你放松看管,襄阳王是我和你娘默认让你杀的,由此引发争吵,从而设局请君入瓮。”
后面一切就顺理成章。
林愫在凤仪宫禁足这几天也没闲着,半夜换上黑衣当梁上君子,顺着和白茵这条线,把平日里和她走得最近,来往密切的人都抓了起来。
“谁要听你说这些?”
姜瑶却似乎不必在意他说的这些话,“我要问的是,爹爹,你也是和我一样……”
“带着以前的记忆。”
林愫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僵住了。
他低头的时候发现,姜瑶并不是在发出疑问,而是用一种笃定的眼神看着他,让他没有办法撒谎。
林愫心想:孩子还是蠢蠢的比较安心。
阳光安安静静地洒落在殿前的台阶上,将阶上的瓦砾缝隙明暗交错,无风尘不动。
林愫哑声许久,轻叹一声。
“阿昭呀……”
林愫目光渐渐变得复杂起来:“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
姜瑶小手轻轻掠过小猫背部,抚摸着那一团小毛绒绒。
等得到林愫肯定的回答,姜瑶垂落双目,反而不敢抬头看林愫的眼睛了。
“其实,我这些天反复思考着一件事情,爹爹和娘亲在布局的时候,是怎么猜到我一定会主动去杀姜潮的?”
“我恨他,是因为前世他在天牢鞭打过我,他如果还活着,他最终会害死我,也会害死爹爹你,所以我这一世从开始就在防备着他,杀他也是为了斩草除根。除非你们当中有人知道我对他的恨,知道上一世的事情……我猜那个人,是你。”
人的智商都是天生的,不能说姜瑶被炸药轰过两次,脑子里面的水全部都被颠了出来,忽然间神志清明,变聪明了。
这次的教训教会了她凡事三思而后行。
她学会了静心,静下心来好好观察身边的一切,哪怕是很细微的细节她都要揣摩多几次,才做出决断。
林愫和姜拂玉吵架的时候,她没有第一时间冲上去拦架,而是站在一边,默默地思索着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推测他们的动机。
她被禁足在东仪宫的这几天,她脑子里一遍一遍地复盘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情,由此抓住林愫也是重生的破绽。
其实在重生以后,林愫身上似乎总是给姜瑶带来一种奇奇怪怪、不真切的感觉。
但是姜瑶的固定思维里,她一直认为林愫的形象是个柔弱、善良、傻傻的、没见识、不知世故的笨蛋美人。
可是林愫,一次又一次突破着姜瑶对他的认知。
倘若林愫也是重生的,姜瑶可以由此推想,林愫愿意跟着姜拂玉回宫,是因为他经历过上一世,和自己一样,不满足上一世的选择,所以改变想法。
除了林愫的重生,姜瑶认真思考后,还注意到了很多事情。
她还发现了,林愫既然能够在朝廷上夺刀反杀李寻安,那他肯定是习过武的。
当初杀了两位太妃的那个刺客就是他。
难怪姜瑶总感觉那个刺客身上若有若无的熟悉气息,还有她外出在宫外晃荡那些天,身边总是跟随的一个显眼包的黑衣暗卫。
所以那天她跟谢兰修吹牛说他会演杂耍后,他立刻就回到凤仪宫里给他们表演了一个。
而夜刃……虽然说是姜拂玉给她的人,但是却从来没有人向她通报过她爹也混在其中的消息,或许,夜刃真正听命于林愫,而不是她。
这一切足以让姜瑶对她爹改观。
是呀,能够十六岁就考上崇湖学宫的,都不能说是普通人。
她爹,深藏不露,且并不柔弱。
“爹爹……”
姜瑶哽咽着道,她不敢抬头,林愫只是看到她被泪水洇湿的睫毛和坠着水珠的的尖尖下巴。
她什么话也说不下去了,氤氲的情绪推着她上前抱着林愫的大腿,大哭起来,“对不起……”
“对不起……”
她哭得身子微微颤抖,一下一下地起伏着。
如果林愫和她一样,带着前世的记忆重生了,那么他应该也知道,姜瑶曾经为了姜拂玉抛弃过他,她虚荣,她可耻,她向往着上京的权势荣华,毫不犹豫地离开他们曾经的家。
她从回到上京的每一日都过得无比失败,不仅让自己送了性命,甚至到最后,还牵连到爹爹。
她曾经无比害怕,林愫会因此怨她。
可是林愫并没有因此憎恨她,疏远她,即便有记忆,这一世还是和从前一样对她好。
“对不起,我错了,我以前不应该离开你的,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这都是她上辈子临终前,最想回到林愫身边,最想告诉他的话。
可惜重生回来以后,她一直以为林愫不知情,所以这些话一直藏于心口,无法说出。
时至今日,她才能够将这些亏欠你一辈子的话告诉他。
她哭到声音都不清晰了,到最后只会抽噎。
林愫想要拍拍她的背,可是双手落在半空,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看到她哭,他自己的眼泪也出来了。
他擦拭自己脸上的眼泪。
“阿昭别哭,其实……爹爹从来没有怪你。”
姜瑶当然知道林愫没有怪她,只是姜瑶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小白猫趴在姜瑶的肩头,似乎对这对父女突然的情绪转变感到好奇,一双睿智的猫眼在眼眶里转着。
片刻后,大概是不满当夹心饼干,小猫咪用力蹬了一脚,从姜瑶的肩头跳了下来,在地上安静地舔爪子,不时还歪了歪脑袋,疑惑地看着两人。
姜瑶放开林愫的时候,林愫的衣裳上已经被泪水印了张人脸的模样。
林愫连忙拿出随身携带手帕,擦拭着她脸上的泪水。
冰冷的手指掠过她的眼睑,动作那么温和。
“那爹爹呢?”姜瑶抽噎着,“你什么时候猜到我重生了,那你为什么不…不和我相认?”
林愫眼眶红红的,但是为了哄姜瑶,他最后强忍着没哭。
听到这话,他动作一顿。
“一开始就猜到了。”
姜瑶是他亲生的女儿,又是他一手带大,天底下哪有父母不了解自己的孩子?小姑娘尾巴一翘,林愫就能知道她小脑袋里运转的是什么东西。
姜瑶重生回来的时间仅仅比他晚了几天。
她回来后对自己说第一句话时,林愫就意识到了她的改变。
“我记得那天,你也是这样子抱着我的腿哭,”林愫的声音因为哀伤而更显温和,“我那时候就明白,阿昭已经不一样了,是阿昭有了记忆,前世那个阿昭回来了。”
“至于为什么不告诉阿昭,事实上,爹爹是最想阿昭忘记上辈子那些事情的人,我宁愿阿昭这一生像个小孩子一样平安地长大,无忧无虑,不必去在乎前生的那些痛苦,背负那些仇恨,而且这句‘对不起’,爹爹也不想听阿昭说,爹爹没有觉得阿昭对不起爹爹,阿昭只是选择了自己想要的路,那时候你才八岁,什么都不懂,爹爹又怎么怪阿昭?”
他替姜瑶擦干净了最后一滴眼泪,微笑着看着她,“阿昭,爹爹也不需要你感到愧疚,如果非要说对不起,应该说的人是我。爹爹当年将你养得太天真,让你以为这个世界上人性本善,但是皇宫中的每一片瓦砾,都是由名利与权势堆积,聚集了人世间无尽龌蹉,我不该放你回来,又或者说,不应该让你一个人回来。”
“在你不知事的年纪,放任你野蛮生长,反而会害了你。”
暖阳温煦,微风徐徐。
远处金色的琉璃瓦反射的光芒落于他的指尖,宛如揉碎的星辰。
姜瑶怔然看着他阳光描绘镶金的手指,猛地想到了什么,连忙反握住林愫的手,脖子伸长了问:“爹爹,那他们上一世对你怎么样了,他们有没有为难你?有没有打你?”
姜瑶对她死后的事情几乎是一无所知,尤其是林愫。
她死的时候,林愫肯定是被那群人给挟持了。
她不清楚,那个想要她死的人,在她死后,是否能够饶了林愫。
“爹爹……”姜瑶急得都快跳出来了,“他们最后有没有放过你,还是……”
下一刻,姜瑶从林愫眼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惊惶。
“阿昭,你说什么?”
上一世所有人都说姜瑶是自缢而亡。
林愫和姜拂玉都不相信姜瑶会自己寻死。
如果说是因为难以忍受折磨而自裁,可姜瑶自缢之时,已经在狱中待了将近一个多月,从夏至秋,如果她真的熬不过去,要自尽也不应该拖延这么久。
而且,当时上官氏家主的上官寒已经潜伏入天牢,对姜拂玉说过会带她离开。
还剩一天,只要再坚持一天姜瑶就能逃出天牢,姜瑶绝对不可能在这个时间找死。
只是仵作检查她脖子上的勒痕,并没有找到姜瑶挣扎的痕迹。
那时候无论是林愫还是姜拂玉,都是推断她在死去的时候,已经被人迷晕,可谁曾想到……
景仪宫内,御医刚给姜拂玉诊完脉,收起了玉枕和蚕丝手帕,恭敬回复道:“丁香本带微毒,与臣开给陛下的药方相冲,陛下服用此药,旧伤不仅不会恢复,反而会反复无常,渐渐恶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