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愫朝她招手,“阿昭快过来。”
姜瑶这才加快了些脚步,来到床前。
她看看林愫,又看看姜拂玉,没有立刻开口说话,而是将头枕在薄被上,抬头凝视着姜瑶和姜拂玉,活像一只忧伤的小猫。
平日里林愫见惯了孩子调皮捣蛋的样子,真到她难过伤心的时候,反而是束手无策,看着枕在床上轻微变形的小脸,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只是下意识伸手,揉了揉她被被褥挤出来的那块小肉团。
姜瑶呆愣愣地看着林愫伸来的手,片刻后,小姑娘开口道:“爹爹,娘亲,我错了。”
宫女们都退下了,屋内只留下这一家三口。
姜瑶原本稚嫩清脆的声音还带着些许沙哑,一听就知道是嗓子没有养好。
姜瑶向来擅长撒娇,连带着可怜兮兮的认错,也那么容易惹人怜惜。
此话一出,姜拂玉眼里露出了动容的神色,林愫的动作亦是一顿。
林愫叹道:“阿昭……”
姜瑶垂眸,眼睛里泪水在打转,“我不该跑进去的,让爹娘着急,爹爹还为了救我而受伤,我连累了爹爹,对不起,我以后不会乱跑了,也不会做爹爹和娘亲不放心的事情。”
虽然她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林愫的眼睛,但却很认真,宛如承诺一样。
她真的知道错了。
林愫松开了手,从揉她脸的动作改成了抚摸着她的脑袋,将她头顶的乱发都压了下去,缓缓抚平。
其实,今天在发现姜瑶不见的时候,他脑海中最坏的念头都闪过了。
在骑马飞驰出城的时候,他心里想着的是,如果把姜瑶带回来,他这次绝对不能手软,让她罚站,从早站到晚,必须要让她好好长长记性。
他向来是反对打孩子的,可他那时候急的火烧眉头,真的觉得要再狠狠给她手掌心来几棍子,或者拿那小鞭子抽她几下,她知道疼了,以后才不会再犯。
他还要将她的出入宫令牌收起来,找人时刻盯着她,以防她再次出事。
可是真的抱着她冲出大火,那时候她昏迷不醒,他甚至不敢去试探她的鼻息,害怕她真的没了,那时候他就只想着,她能够平安无事,好好活着就足够了。哪怕以后再调皮捣蛋,他也不要生她的气了。
现在姜瑶好好地站在这里,认认真真地向自己认错,林愫心想,什么都不重要了。
别说他之前想的那些抽她一顿、凑她一顿,让她长记性的法子,他都不想训斥她了。
他低头凝视着姜瑶,心渐渐平静了下来。
“阿昭,爹爹从来不觉得阿昭连累爹爹。”他看着姜瑶,“爹爹觉得,今天能够救下阿昭,爹爹实在是太幸运了。”
姜瑶一愣,她忽然发觉,林愫的话和禾青刚刚对她说的很像。
禾青说,暗卫们因她而死,是理所应当。
而林愫说,能够救下她,是他的运气。
禾青他们为她而效命,是因为她是南陈的公主,而林愫……因为林愫是她父亲,他救自己,是出于亲情的本能。
姜瑶埋头,把自己的下巴往被子上拱了拱。
她心想,她这辈子哪怕做牛做马,都没办法报答林愫了。
林愫收回了手,又说道:“今天的事情,不能全怪阿昭,今夜是太后寿辰,爹爹和娘亲今天晚上注意力全在琼华殿中,对其他事情有所疏忽,也没有看好阿昭,让人有了可乘之机,引诱阿昭出城。”
真的要深究起来,这个局只怕要从那杯“七藏花”端上桌的时候就设计好了的。
用“七藏花”吸引着他和姜拂玉的注意力,让暗处的姜瑶暴露出来。
姜瑶又是跳脱和急躁的性子,姜潮甚至亲自前往酒庄,这么大的诱饵,足够吸引她出城。
而且,今夜他和姜拂玉在景仪宫中争执磋磨,两个人都没有觉察到,对方还留有这么一个后招,直插他们的心脏。
姜瑶是他们的命门,一旦姜瑶出了事,他敢笃定他和姜拂玉都会失去理智。
阿昭可是个孩子呀,他们成年人都没有觉察到的失误,为什么要怪罪到孩子身上?
真的深究谁对不起谁的,他和姜拂玉也得对着阿昭说这句话。毕竟,他身为父亲,是绝对了解姜瑶的性格的,早该预料到这一切的发生。
如果他不是非要喝下那杯茶,或者姜拂玉能够提早派人盯紧凤仪宫,他们对姜瑶的关爱再多一些,也不至于造成今日的局面。
姜瑶张口:“可是我……”
“阿昭在调查崇湖案,今夜虽凶险,但是阿昭也抓住了凶手,这就已经很厉害了呀。”他宠溺地打断了姜瑶的话,“爹爹等着阿昭为爹爹正名。”
他的声音本来就温柔,因为受伤而显得更加柔软。
今夜姜瑶虽然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但是她的确抓住了姜潮。
姜瑶吸了吸鼻子,“爹爹的伤……”
“爹爹的伤没事……”林愫刚开口,陡然间咳嗽起来。
姜拂玉拿起床上的一件薄绒被,盖在林郎君身上,替他回答道:“爹爹的伤没事,就是被烟呛了一下,阿昭不用担心,很快就会养好的。”
姜瑶忍不住握住林愫的手。
才不是被烟呛了。
她记得,林愫替她挡下了倒塌的梁柱。
可是姜拂玉撒谎时,林愫并没有动作,是默认和姜拂玉一起哄着姜瑶,让她不要担心,姜瑶闭上了嘴巴,没有戳穿这个谎言。
然而,事实上,今天的伤对于林愫来说,压根不能算什么重伤。
比起以前他受过的更加严重的伤,这只能说是小儿科。
当年他怒发冲冠为救姜拂玉,以一己之力应对先帝的千军万马,敌人的剑曾穿透他的胸口,险些危及心脏。他东躲西藏,甚至无法及时用药医治,他也还是熬了过来。
今天的伤口仅仅只是看起来吓人罢了,可别吓到孩子了。
见姜瑶眼圈红红的,姜拂玉也忍不住戳了一下姜瑶的另一边脸,只不过她没有太多撸娃的经验,戳的力度不小心大了些,留下了个红印子,在白花花的脸上十分突兀,只能讪讪地收回手。
姜瑶清咳了两声,说道:“对了阿昭,以后你想要出宫,还是先跟娘亲说一下吧。”
既然林愫没有嘱咐她,那就由姜拂玉来告知她,“娘亲不是想限制你做什么,只是,你还是个小孩子,很多事情考虑不周到,你是娘亲的孩子,娘亲不想拘着你,像养鸟儿一样将你关在笼子里,只是,阿昭现在羽翼尚未成熟,还需要娘亲保护。”
“内廷之中,娘亲尚可掌握,宫外有的地方,娘亲的眼睛看不到,以后如果你要出宫,或者出城,可以提前派人告知娘亲,娘亲不会拦着你,只是想要知道,你在干什么。”
成年人尚且会疏漏,何况姜瑶还只是个小孩子。
姜瑶点头,她今天格外乖巧,心服口服地道:“阿昭知道了。”
无论是林愫还是姜拂玉,他们都没有过多呵斥自己。
姜瑶本来以为她受伤了,可以避免挨揍和罚站,但是禁足什么的惩罚大概是逃不掉的了,她已经做好了被关在凤仪宫一两个月的准备。
可是他们甚至她手里的令牌都没有收回。
姜瑶忽而抬眼看着姜拂玉,如果是上辈子自己闯出这样大的祸,姜拂玉恐怕早就让她去罚跪宗祠了。
这一世的姜拂玉似乎对她宽容多了,不仅是对她宽容,连带着对她和林愫的维护,也是上一世所没有的。
以前姜拂玉好像只是偏袒别人,可她今天,似乎没有偏袒姜潮……起码,她让禾青把人关押住了,禾青关押的人,也就是意味着,处置权在姜瑶手中。
姜瑶感觉到,在林愫回来以后,她跟姜潮那种若有若无的暧昧情愫也消失不见了。
“娘亲……”
她再次抬眼,“我明天,我能和你一起去上朝吗?”
“证据,崇湖案的证据,”姜瑶平静地说,“我已经找到了。”
姜瑶一夜未眠,临近清晨的时候,她让临秋帮她将被火灼烧的发尾都剪掉。
她本来头发就不多,被大火这样一烧,修剪完毕后,头发又少了一半,且参差不齐,像狗啃了一样。
姜瑶本来想让临秋再好好修修,结果临秋撂剪子说不能再修剪下去了,再剪下去,她的头发连辫子都扎不起来了。
临秋看着姜瑶这头一言难尽的杂毛连连叹息,许久后安慰道:“殿下,没关系的,你现在年岁还小,头发没了,迟早会长出来的,将来新长出来的头发,肯定会比以前的更浓密更好看。”
然后临秋转头就默默吩咐人把屋子里的铜镜都收了起来,以免姜瑶对镜自照,看到这副模样会想不开。
姜瑶:“……”
姜瑶倒是没有这个顾虑,她穿越前留的就是齐耳的短发。
不过她此时这个头发长度,梳起发来的确有些难度,就连临秋对着她的脑袋捣鼓许久,也没能想出合适的发型。
姜瑶今日随姜拂玉上朝,头发也不能随便梳,必须要全部挽成高髻。
姜瑶干脆让她用一块包头的头巾把头发全部包到后面去,因为姜瑶额头上受伤,需要缠绕纱布,这样奇特的打扮也是说得过去的。
她这具身体还没有熬过夜,经历了昨夜的一遭,困得不行,已经达到了沾到被子就能睡过去那种境地。
于是姜瑶拉着御医给她开了醒神茶,泡了几壶浓茶咕咚咕咚给自己灌了下去,提神醒脑,终于稍稍好了一些。
朝会前姜拂玉让徐芳菲将她的朝服给送了过来,她身为公主,当然有上朝听政的权力这身朝服早就在尚衣局备好了。
她虽然可以因为头伤可以将头发给糊弄过去,但身上的打扮必不可少。
而且,姜拂玉让徐芳菲来,还有另一个目的……
“什么!”
正在更衣的姜瑶记得当即站了起来,听完徐芳菲的话后,眼睛快冒火星子,“他们竟然敢这样污蔑爹爹!”
姜瑶宴会离开得早,压根就不清楚后来发生的事情。
姜拂玉扣了琼华殿一干人,连带着言官一齐打包扔出内廷,今日朝会,只怕少不了唇齿交战。
姜拂玉担心姜瑶一无所知,会被那群老臣的口水给吓到,所以特地让徐芳菲来,将昨日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姜瑶。
在徐芳菲的诉说下,姜瑶大概拼凑出了昨天寿辰的全貌。
合着是李寻安与姜潮二人联合起来,设计好坑她还有她爹。
最开始是姜潮提前离宫,前往城外,借此吸引姜瑶的注意力。然后李寻安安排自己的妹妹在暗室中,给林愫送茶。
林愫喝了茶,觉得不舒服,不能照顾到姜瑶,可能会提前遣姜瑶回凤仪宫。
因为林愫还要在东殿应酬,所以不到迫不得已的时候,不会那么快离开,何况药性发作之初,他也不会感觉特别难受,只想着稍作休息就好了。
于是种种巧合之下,林愫只是让人将他带到偏殿中休息,这样正好就和李清嘉撞在了一起
这些人想要合谋,乱他清白。
结果就是林愫拼死反抗,用一根簪子先杀了李清嘉,等到众人赶到,李寻安见情况有变,趁机改口指控林愫谋杀罪。
姜拂玉为了保护林愫,力排众议将林愫带回宫中。
这时候,姜拂玉的注意力都在林愫身上,故而忽略了姜瑶。
姜瑶收到了姜潮出宫的消息,趁着这个空档追了出去,险些被炸死在城外。
好狠毒的计谋,如果成功,一箭双雕,她和她爹一个死无全尸,一个背上人命债,就此蒙冤。
如果这些事都成功了,那么对于林愫来说,该是多大的打击。
“对了,”姜瑶想起了一件事,“七藏花是什么迷药?爹爹服用了这种迷药,会留下后遗症吗?”
徐芳菲不好与姜瑶直言,只是拐弯抹角跟姜瑶说了“七藏花”是一种迷药,会让服用者头晕。
听到小公主发问,徐芳菲支支吾吾,她也不过只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脸色一片通红。
“不…不会有后遗症,昨夜陛下已经替郎君解药了,郎君没事,殿下不必担心。”
姜瑶只是注意到“郎君没事”这几个字,并没有去在意为什么是“陛下替郎君解药”而不是御医给林愫解开迷药,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那就好。”
徐芳菲生怕姜瑶追问,只想快点度过这个话题,连忙让人给姜瑶系上腰封,替她整理衣饰。
姜瑶陷入了沉思中,她记得昨天她离开的时候,林愫明明还好好的,那时候的他应该还没有服下迷药,除了失手打翻茶壶,好像也没有什么异常的了。
不对。
失手打翻茶壶,撒了她满身的葡萄茶……
姜瑶感觉头颅里边那块地有点痒痒的,脑子似乎要长出来了。
林愫遣她回宫,是因为她的衣裳被葡萄茶倒湿了。
那时候她就疑惑,林愫好端端的为何会造成这种失误。她心里渐渐生出了大胆的想法:会不会是他故意而为之?
可他为何要自己跳进别人设计好的坑里?
姜瑶从来不敢奢望林愫会有心机。
她叹了口气,往窗外扫了一眼,东方将晞,朝霞铺展开来,熹微的光照亮宫阙的金顶,熠熠生辉。
“殿下,”禾青把账簿都捧了过来,“今日上朝,属下会一直守在你的身边。”
是姜拂玉特地叮嘱他的,文官战斗力不比武将弱,她似乎害怕这群人打起来,误伤姜瑶,所以允许禾青上殿护卫姜瑶。
姜瑶往那堆本子上扫了一眼,隔着纱布揉了揉太阳穴,“那个人……”
“已经准备稳妥了。”
禾青在姜药面前展开一个纸包,上面搁置的,是红色的粉末。
姜瑶正要碰,禾青却后退了一步,避开她的指尖,“殿下小心。”
“不怕,我没有碰过丁香。”
两种药效相冲才会发作。
姜瑶抓了一把,将粉末揉进自己的指甲中。
“走吧。”
大臣们一直诟病林愫的身世。
他来路不明,出身乡野,没有足够强大的家族, 不可以为姜拂玉提供任何家族支持,凭什么走到姜拂玉身边,和姜拂玉一起站在高堂上, 受他们跪拜?
即便他是皇女的生父,那又如何?
姜瑶是姜拂玉生的,又不是林愫生的。林愫又没有经历怀胎十月,生育之苦,他对姜瑶诞生做出的贡献充其量就只是和女帝睡了一觉,凭什么以此居功自傲?
他就算对姜拂玉有恩情, 也不可这般挟恩图报,皇后之位就别想了,他当个侍君在宫里照顾公主还差不多。
多年来,朝中觊觎皇后之位的人不在少数,可惜姜拂玉心如磐石, 硬是一个也不纳, 后宫空置连个侍君都没有,这些人内部撕了多年, 都没能将他们自己或者他们的儿子送进宫,凭什么要让林愫占了这个便宜!
林愫成了皇后, 岂不是轻而易举就得到了他们自己也得不到的东西。
他们得不到的,也别想让一个不如他们的人得到!
今日的朝会更是空前绝后的热闹。
近日京城谣言四起, 有关荧惑犯冲, 狐妖惑主的传言越传越玄乎,姜拂玉虽然有派人镇压, 可是民意已起,她的这些举措宛如扬汤止沸,又怎么是姜拂玉能镇压得下来的?
虽然朝臣也有拿来说事,有意无意指向林愫,但都被姜拂玉以“无凭无据”还有“子不语怪力乱神”给全部驳了回去。
朝臣自知不占理,也无法抓着不放。
而昨天发生的事情,女帝公然对林愫表示偏袒,渐渐让朝臣们感到害怕了。
自古以来,文官的脸面,比性命还要重要。
女帝甚至直接派人将言官给丢出内廷,相当于是扫了整个御史台的颜面。
女帝所作所为,对那位郎君不加掩饰的宠爱,正好也应证了谣言内容。
之前朝臣们可能是出于私心针对林愫,可是现在,他们是真的担心南陈会出一位红颜祸水,先帝的狠厉历历在目,他们也担心姜拂玉变成那个样子。为美人不顾江山社稷。
所以今日上朝,诸位朝臣各怀鬼胎,无论是真心想要针对林愫的,或者是看热闹的,又或者是真心为国为民的官员,都无法坐视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