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姜潮出现的那一刻,姜瑶浑身血液逆流,不由得激动起来,在姜拂玉怀中扑腾了一下。
姜拂玉抚摸着她的后脑勺,将她按入怀中。
她目光渐冷,扫过她那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弟弟,淡声下令,“一起带回去,找地方看押好。”
姜瑶怔愣。
出乎意料,姜拂玉这次竟然没有放过姜潮。
姜瑶大概被炸得轻微脑震荡了。
回宫路上,马车颠簸,颠得她一阵眩晕。终于没忍住,眼前一黑,再次昏迷过去。
迷迷糊糊恢复意识时,姜瑶已经回到了宫中。
她的寝宫内烛火澄亮,她半梦半醒间听到御医在床头对姜拂玉道:“殿下头部的撞伤,只需喝药调理,卧床安养一月有余便可恢复,额头的那道伤口较深,所幸殿下年幼,生肌能力更强,只要按时涂抹膏药,便不会留疤。”
“朕知道了,太医先下去吧。”
“是。”
姜瑶努力睁开眼睛的时候,姜拂玉和御医已经不在了,守着她的是临春临夏二人。
方才看到姜拂玉抱着浑身是血的姜瑶回来,两人都快要吓破了胆,姜拂玉走后,更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姜瑶。
她醒来后,两个人都围上来,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你有什么哪里不舒服的?”
“殿下,想要喝点水吗?”
姜瑶喉咙被灼伤,此刻难受得厉害,听到“水”这个字,连忙点头,临春立刻给她倒了一杯凉水。
姜瑶喝了下去后,终于感觉自己的嗓子舒服了好多,歇了片刻,也能正常开口说话了,“爹爹和娘亲呢?”
“郎君在偏殿,御医正在给他上药,陛下见殿下无事,便去守着郎君了……”
临春还没有说完,姜瑶就差点跳了起来,“爹爹受伤了?”
“……咳咳咳。”
说话太急促,姜瑶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她回想起方才在城外所发生的一切。
那时候她大脑肿胀,整个人都处于一种迷迷糊糊的状态,她只光顾着看林愫的那张被熏黑的脸,从而忽略了,林愫衣衫上还带着的鲜血点点。
那不只是姜瑶额头上的伤留下的血,还是他被火灼伤的伤口。
姜瑶又想起在大火昏迷前,有个不顾一切朝她跑来的身影。
他脱下湿外衣裹住她,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房梁倒塌,砸在了他的身上。浓浓烈焰似乎要包裹他全身,他却江姜瑶拢在身躯下,替她拦下大火。
姜瑶抿着唇,视野渐渐模糊了。
如果不是林愫,她现在已经死了。
看到小姑娘的眼泪,临春心里一惊。连忙安慰道:“殿下,你别哭……”
姜瑶抿紧双唇,拳头握起又松开。
她起身下床,临春连忙给她穿好绣鞋,只见小姑娘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一言不发地往外跑去。
姜瑶跌跌撞撞地跑下台阶,迷茫地穿过中庭。
黑夜中,院中竹影稀疏。
她似乎想要去找林愫,可是走到庭院的时候,却先看到了禾青,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殿下。”
禾青绕路将姜潮直接送去的景仪宫,姜拂玉派亲兵看押,刚刚才回来,正看见小姑娘披着小披风在乱晃,风把她那头糟乱的头发和披风吹得鼓鼓的。
姜瑶停下了脚步,咽了咽口水,努力让自己说话能够流畅些。
她想起了一件事。
她想问,却又不敢问,害怕知道结果。
她徘徊片刻,还是开口:“禾青,这次因我而死的,有多少人?”
禾青一愣。
姜瑶想起大火中将自己推开的暗卫,姜瑶运气好,有个爱她愿意为她冲进火中、将她救出来的爹爹。
可是那些人,又有多少个能逃出来?
见禾青不语,姜瑶坚持道:“告诉我。”
他们不可能现在都统计不出伤亡数目,禾青必然知晓。
禾青终于是缓缓地说道:“殿下,酒庄爆炸,我等在地道中追踪襄阳王十余人皆无折损,但是当时与殿下同在东厢房的十二人,只有一人从窗外逃生,因爆炸而牵连重伤者,共三十余人,而后因大火冲进厢房因救殿下而丧命者,十人。”
姜瑶张了张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姜瑶的优点是吃一堑长一智,但她的缺点也是吃一堑只会长一智,再多的没有了。
上一世别人给她下毒,然后她次次进食前都会随身携带银针,试毒之后再食用。
上一世别人给她被窝里放毒蛇蝎子,然后她干脆去跟养殖这些毒物的人学了捉蛇和捉蝎子的手法。
姜潮乘人不备推她下湖,她就记得身边时时刻刻带着侍卫,尽量不去湖边或者高台,也不让自己落单。
因为上一世她被言语和传言中伤过,所以她能够从只言片语之中得知林愫被陷害,想要为他申冤。
她感觉自己好像一个努力的做题家,一遍一遍地复盘着自己做过的题,努力地学着让自己不要走从前走过的坑。
可是一旦遇到新的题型,她就会发愁,遇到没有经历过的谋算,难以预知,便束手无策。
就好像她不知道,今日姜潮会以身入局,诱她进入酒庄。
直到炸药引爆时,她才猛地意识到——原来还可以这样。
她曾经以为她经历了一世,见识过太多的杀人的办法,已经悉知对方的套路。
可是当对方用新的、她所不知道的方法套路她的时候,她还是和上一世一样,处处掣肘,防不胜防。
她还以为自己已经在这个世界生活了十六年,在这个这个皇宫生活了八年,已经能够熟悉这个世界争权夺利的规则。可是实际上,她骨子里还是个现代人,她的所有思维,还停留在最初的那个世界。
在曾经那个时代,她能够游刃有余地应付着生活中的一切事情,人际关系,凭借自己的能力,将所有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
她以为她有点小聪明,但那只是在她以前那个世界。
在这个皇宫中,她还是太过愚蠢。
夜风凉得一如她此刻的心,她心想林愫天天夸她机灵,果真是有亲爹滤镜的。
她悟性那么低,怎么可能和聪明沾得上边?
事实上,上一世朝臣说她的那些话才是正确的吧,公主愚笨,德不配位。
不然,她也不知道被朱夷明蒙骗两年,以至于到谢兰修来到自己身边,才发现端倪。
“对不起……”
禾青在风下等了姜瑶许久,只听小姑娘落寞地开口说道,“我没有想到里面会埋有炸药。”
姜瑶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可能性,毕竟那是个酒窖,存放着上百坛易燃品,连火星子都要严控。
如果要早早埋下炸药,风险极大,稍不留神,擦边走火,没等到姜瑶前往的那天,他们自己就先炸没了,就算要设计她,也不大可能用这么猛烈的方法。
姜瑶实在是太恨姜潮了,姜潮就是她噩梦的根源。
她太想要亲手打破这个噩梦,所以才要坚持追到底。
她要亲眼看着他的计谋被自己戳穿。所以,她被感性驱使,想都没想那么多,就让人带着她冲在最前面。
在这个世界失败的代价太大了。
因为她的疏忽,林愫重伤,连带着手下暗卫也被重创。
她知道,“对不起”这句话或许不该对着禾青说,应该对着死去的人说,可是她此时能看见的,也就只有禾青了。
“殿下。”
察觉到姜瑶的情绪低落,禾青不知道应不应该提醒她。
禾青知道,身为下属,不应该和主子嘴碎说太多,可是犹豫再三,没管住口,还是开口道:“殿下其实不必为我们感到内疚,夜刃的人,在来到这里前,都是走投无路之人,是主子将我们从鬼门关救回,又帮忙安置好我们的父母亲族,我们的命就是卖给了主子,我们这一生的使命,就是不断为主子送死,直到我们的生命终止。”
姜瑶一愣,抬头看着他。
禾青的声音清朗如风,眼眸明亮如星辰,“陛下将我们送给殿下那刻,我们就成了殿下手中的一把刀,殿下作为执刃之人,您只需要在乎我们这把刀是否能够完成好任务,能否保护住殿下,至于我们是否有所损伤,这并不在殿下的考虑范围之中。”
说着,禾青忽然撩起衣袍,单膝跪下,那是臣服的姿态,“我们本就不能与‘普通人’相提并论,无论是因为保护殿下而赴死,还是因为殿下的失误而死,又或者是殿下哪天怀疑我们,觉得我们成为威胁,让我们当场自尽,我们都会立刻听令,在所不辞。”
他跪下的时候,身段故意放得比姜瑶还要低,让姜瑶从抬头可以转为俯视。
“殿下不必说对不起,您贵为公主,而我们命如草芥,为你而死,是我们本分之内。”
姜瑶沉吟。
禾青说出的这些数字,曾经也是一条条人命,或许也是禾青朝夕相处的亲友。
他说得却如此云淡风轻。
或许她身为南陈公主,身份使然,很多人就该天然为她而死。
就连禾青觉得,他理所应当为她牺牲,他们甚至将此视为光荣。
上辈子的禾青也是为她而死的。
不止是禾青,姜上一世还有很多像禾青这样的人,谢家人,谢知止,还有谢兰修……
可是她今天如果再谨慎一些,其实这些人都不用死的。
上一世也是,如果她能够提前识破那些阴谋,所有人都会活得好好的。
可是她上一世没有保下谢家人,这一世她的失误连累身边的人受伤。
她已经重生了一世,却还是宛如上一世一样,一窍不通。
意气用事,咎由自取,愚昧无知。
她凭什么让这些人为她效忠?她有什么资格让爹爹冲进大火之中救她?
就只是因为投胎好,有个公主的身份吗?
她情不自禁怀疑,她真的配得上南陈公主这个身份吗?
禾青等了许久,都没等到她开口,怕她想不开,又补充道:“即便殿下没有跟随我们出宫,没有跟随我们入酒庄,我们身为下属,也需要替殿下闯进酒庄中,殿下知道,酒庄的确有问题不是吗?即便殿下不在,我们的人闯入酒庄中,襄阳王一样会引爆炸药,权谋争斗,环环相扣,必定有伤亡。”
“何况,襄阳王意在殿下,如果殿下没有跟随前往,襄阳王恐怕不会为了引诱殿下而逗留这么久,属下也没机会将他抓捕,既然这些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已经无法补救,殿下何必一直纠结?”
姜瑶闭了闭眼睛,最后一滴眼泪划过眼角,风一吹,很快就凝结成泪痕。
她一个人在风中站了许久,直到被吹得有些头晕,她才开口。
“禾青……”
“属下在。”
“把我书房里,我准备好的东西都搬出来,我明日会用到,还有那个人……也带过来吧。”
风中回荡起她的一声轻叹。
和禾青告别以后,姜瑶擦干了眼泪,走向林愫的寝殿。
远远的,就看见白茵守在外面。
“白大人,”姜瑶颔首道,“能够让我进去看看父君吗?”
白茵有些出乎意料,姜瑶今天居然认认真真地喊她“白大人”,而不是直呼她的名字。
她有点怀疑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果不其然,白茵伸手拦住了她,“陛下和郎君有事商榷,殿下请稍等片刻。”
白茵本来还以为,这小姑娘会嚷嚷着直接闯进屋中,然而她并没有,只是安静地道:“好。”
“我等。”
然后就真的乖乖站在廊下,盯着自己绣鞋鞋面,垂手等候。
白茵默然。
她怎么觉得,公主殿下好像变得沉稳了许多。
御医剪开他的白色长衫, 被他的的背部给吓了一跳。
谁也没有想到,这位郎君身上,居然有着密密麻麻交错的旧伤疤。
林愫平日从来不穿露太多的衣裳, 连带着袖子也不敢挽过手肘,就是担心被人察觉身上的伤疤。
自他年幼学武开始,他的身上大部分被衣裳所包裹住的地方, 都是新伤覆盖旧伤。
和刀剑打交道,他早就习惯了。
而此刻,他的背部,横亘一道长长的血痕。
一眼望去全是鲜红,他肩胛那部分,皮肤全部被烧毁, 没有一块地是完好的,血肉模糊,触目惊心,四周的皮肤还冒着血泡。
烧垮的梁柱倾倒,砸在了他的身上, 形成了这一片大面积的伤口。
御医给他清创完毕后, 就剩下的敷药工作就交给了姜拂玉。
姜拂玉咬紧双唇,拿着一个白玉药瓶在他背部轻抖, 那是御医开的外伤药,可以帮助伤口凝血, 并防止留疤。
雪白的粉末撒落在上面,与血水融合在了一起, 林愫双手紧紧按着床沿, 沉默着,一言不发。
“疼吗?”
姜拂玉问道。
姜拂玉能够感觉到, 当药粉融合在他的血肉中时,林愫额头在冒着冷汗。
药效发作,似乎很疼。
姜拂玉让人拿手帕过来,替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疼的话,你可以哭出来。”
除了背部的这道伤口,林愫身上也就两块指甲盖大小的伤,他向来轻功了得,可以灵巧地避开冒上的火舌,不是非到万不得已之时,他不可能被柱子砸到。
他是为了保护姜瑶。
若非林愫拦下,这个柱子下一刻就要砸穿姜瑶的头颅。
救了姜瑶一命,林愫觉得,再怎么疼都是值得的。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没有掉落。
林愫摇头,示意自己还好,又转而问道:“阿昭还好吗?”
“阿昭的情况比你好一些,”为了安抚他,姜拂玉故意将姜瑶的伤说得轻点,“多亏有你救援及时,阿昭也就只是受了点惊吓,只需服药静养就好,就是她额头上那道伤口,是被弹飞的碎瓦片割伤的,伤口有点深,你可要督促着她好好敷药,不然有可能留疤。”
“你也是,这些天都别折腾了,御医说你最好卧床静养,不要乱动,否则伤口很容易撕裂。”
说着,第一瓶的伤药也就敷完了。
姜拂玉又换了一个瓶子。
不多时,几样药粉都已经均匀给他敷上,姜拂玉拿起纱布,缠绕了他一圈又一圈,她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当年,和林愫被追杀的时候,在野外或者临时歇脚的客栈,夜里在昏暗的烛火下,给他上药包扎。
姜拂玉给他包裹完后顺手打了个蝴蝶结,又道:“你要不趴着睡会儿吧,还有一个多时辰就到朝会了,趁现在还有时间,还是歇会儿吧。”
先是中了七藏花后又受伤,姜拂玉怕他撑不住。
林愫还没回复,只是随手抓着一边放置的干净衣裳披在身上。
就在这时候,外面白茵进来汇报道:“陛下,郎君,殿下在外面等着。”
“阿昭醒了?”
两人俱是一惊,姜拂玉将药瓶全部放回药箱中,顺便让人将旁边那血水湿透的衣裳收拾好,问道:“她等了多久?”
“殿下站在屋外,有几刻钟的时间了。”白茵道,“臣见陛下为郎君在上药,不便打搅,故而此时才来汇报。”
几刻钟?
林愫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姜瑶可不是什么乖巧守规矩的孩子,他和姜拂于将她无法无天,她今日竟然能够安安静静在外面等那么久吗?
不合理。
这里可是凤仪宫,姜瑶可以横着走的地方,按照她和白茵那不对付的性子,不是应该早就嚷嚷着冲进来了吗?
姜拂玉说道:“快让她进来。”
外面风大,怕吹久了对她身体不好。
姜瑶脸上的黑灰已经被宫女们擦洗干净,头上的伤口也被重新包扎过一次,白色的纱布遮住了她的眉毛,只露出一双乌溜浑圆的大眼睛。
她穿着一身雪白的寝衣,垂落乌发衬托下,她的脸色因失血而显得有些苍白。
白茵禀告之后,她蹑手蹑脚地推开门,从那扇云母屏风后探出个小头,看着她那对坐在床上的爹妈,似乎有些踌躇,片刻后才蹑手蹑脚地朝他们走来。
林愫似乎发现,姜瑶和平时有些不大一样了。
不过姜瑶才经历了这种事情,哪怕她的心理再强大,也会留下阴影。
姜瑶心里肯定不会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