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冷地看着姜潮:“道歉在于心诚,襄阳王殿下两手空空,这就是你道歉的方式?”
姜潮支起身子,“那郎君和殿下想要什么,无论是华服还是东珠,只要殿下喜欢,我一样可以赠予殿下。”
“不必了,”林愫说道,“不过是身外之物,公主不缺这些,襄阳王称呼陛下为阿姐,若心有诚意,襄阳王不妨称我一声姐夫。”
言语是可以诛心的。
姜瑶在心里数着数,一下,两下,三下……数到差不多十的时候,姜潮终于有了反应。
“啪嗒”一声,姜潮手中的折扇掰断了。
他脸色瞬间阴翳,若非姜拂玉在,那表情恐怕是想要扑过来把林愫给吃了。
他似乎察觉到自己举止略有不妥,行礼道:“臣弟有些不舒服,先告退了。”
林愫没再管姜潮,低头替姜瑶整理了一下衣摆,把她裙子花边上挂着的枯叶拂去,“走吧,阿昭,爹爹带你去见一个人。”
东殿设的是男宾席。
其实女帝当朝之后,南陈贵族间对于男女分席并没有太过严格,东殿西殿是贯通的,男客女客皆可相互走动,只不过太后守旧,女官署念及太后需求,特地把席面分开男女罢了。
女客席中有投壶,而男客则在园中设曲水流觞,诸位公子齐聚一堂,燕饮高歌,吟诗作赋。
姜拂玉领着百官去面见皇太后,林愫单独带着姜瑶来到东殿。
姜瑶心里悄悄揣摩,林愫今日要她见的究竟是谁?
穿过水中长廊,不远处就是东殿。
在东殿旁边,有一处延伸出来水榭上,上面置桌椅茶具。
姜瑶看见了几个身着锦衣的男子,正围坐一桌,谈笑喝茶。
一人似乎发现了林愫到来,远远就笑着朝他招手:“林郎君,你可算来了,我和上官兄老早就在等着你呢!”
老熟人了,说话这人正是白青蒲,他今日亦受邀赴宴,而他的妻子卢晚秋正身着诰命服,安静地立在他的身边。
而在他喊出声那刻,他旁边一个身披鹤氅的男子也转过身来。
他看起来身体不太好,脸色如白纸般苍白,形销骨立。
单从骨相上看,他应该也能称得上是个美男子,可他实在太瘦了,脸上一点肉也没有,撑不起来,可惜了这一副好骨相。
见到林愫那刻,他那形容枯槁的面容似乎一瞬有了生息,双眼也随之明亮了起来。
在林愫带着姜瑶走进水榭的时候,他把旁边一个小郎君拎了起来,起身行礼道:“草民上官究,携小子上官寒,见过郎君,公主殿下。”
听见这话,姜瑶的双眸微微睁大。
南陈谁人不知上官氏,世代皇商,富可敌国。
眼前此人,正是上官家现任家主——上官究。
不过此时,姜瑶的目光并没有放在上官究身上,而是一动不动地打量着跟在上官究身边的那个玉雪玲珑的小郎君。
他年纪和姜瑶差不多大,样貌生得极为精致,眉间坠着一点红痣,好似神话中的小仙童,活脱脱的一张芙蓉面,若非着郎君打扮,旁人见了,兴许还以为他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他方才正专心致志吃着给宾客准备的桂花糕,冷不丁被亲爹拽起来行礼,手中的点心掉了一地,勉强拱手,学父亲行礼的姿势。
只是腮帮子鼓鼓的,全是刚塞进嘴的点心,堵得他嗯嗯啊啊,一时间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姜瑶被他这点笨拙的小动作逗笑。
竟然能在此地见到他……
上官寒。
上官氏祖籍徽州, 世代为商。
永乐年间的南陈国政通人和,商贾繁茂,上官家的老家主经营有方, 从一众徽商中脱颖而出,迅速发展成了江淮一带的巨贾,家业遍布江淮二州, 富甲天下。
上官家老家主是个极有远见的人,彼时正值肃宗当政,老家主深知怀璧其罪的道理,手握巨额家资,迟早会被人忌惮。
为了给上官氏避祸,也算是破财消灾, 上官家老家主直接将自己一把财产捐给国库,又将剩余一半一分为二,将其中一份拿出来,用来救济穷苦农民。
肃宗皇帝感念上官氏一片赤诚之心,从京中赐下了一道圣旨, 赏给上官家一个皇商的头衔, 同时将江南的部分盐铁运支权交由上官氏。
上官氏自此地位水涨船高,开始替皇帝办事, 同时也从每年挣得的财富中抽成向朝廷进贡。
老家主死后,他那体弱多病的长子上官究接过家主之位。
只不过, 上官究并没有在家主之位上坐多久就病故。
上官究的独子上官寒十二岁就接过上官家家业。
上官氏家大业大,旁支叔父众多, 一个个居心叵测, 不加掩饰地觊觎这那个年幼的孩子,以及他身后的巨额财富。
对于十二岁的上官寒究竟是怎么样在群狼环伺中, 权衡利弊,一步步掌握实权,将上官家收拢在掌心,姜瑶不得而知。
上辈子,姜瑶初见上官寒时,上官寒已十六岁,是上官氏名正言顺的掌权家主。
年纪轻轻便手握巨额家产,上官寒那华贵无比的蜀锦衣衫抖一抖,撒落的珠宝翡翠,就足够养活一郡百姓。
在这个士农工商,商为最下等的时代,上官氏与其余朝不保夕,被人鄙夷的商人不同。
官商勾结,是上官氏惯用的套路。
他们花重金贿赂地方官员,将江淮一带的商路尽数捏在手中,无论谁想走商路,都得朝上官氏交一笔买路费。而且上官氏给朝廷的上贡也足够大方,以至于朝廷明知道他家搞小动作,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久而久之,上官家不仅有钱,也有了权,地位牢固,不可动摇。
姜瑶十四岁这年,关中水俭,收成减半。
七月初,上官寒乘船由江淮北上游玩入京,走走停停,一路走,一路在沿途广撒钱粮,搭棚施粥,救助受灾百姓,船过之处,无人不称赞上官氏慷慨。
上官寒进京之后,庞大的画舫就停靠在城外玉林渡口,那船上载着他从江淮带来的最貌美的歌姬舞伎,还有各地收集来的稀世瓜果佳酿。
富甲天下的上官家主,每日都在画舫上设宴,灯火通明昼夜不绝,请帖下到上京每位名人雅士府邸之中,邀其登船同乐。
上官公子行事如此张扬,声势浩大,即便未入京城,但他那画舫上的靡靡之音却传遍了上京城每一个角落。
一连几日,久居在东仪宫中的姜瑶都在宫女的谈论中,听闻了这位公子的所作所为。
遍邀名士,是附庸风雅,又或者是有心攀附?
姜瑶一时来了兴趣,选了个空余时间,指了位说得最起劲的宫女,挑着些有趣的讲给她听。
宫女说道:“说起来还真有几件有趣的,有件还和殿下有关。”
“听说上官公子邀名士上船,见人就问:‘上京有何珍奇之物?’,上官公子言道,他一路北上,为的就是阅遍世间瑰宝,上京乃九朝国都,珍宝无数,名流遍地,若有名士能寻得一物,令他开怀,上官氏愿赠予千金。”
姜瑶靠在贵妃椅上,捏着一把长柄团扇,轻轻地叩击在贵妃椅的木把手上,听着那名宫女娓娓道来。
“初时,有名士举荐,说南市珍宝阁中藏有一犀角扇,乃镇店之宝,价值连城,世间罕见,次日,上官公子便没有遣人拉着几车金子,将那犀角扇买回来,上官公子只看了一眼,便弃在一边,说‘不过尔尔’。”
“隔日,又有名士道出,崇湖学宫之中珍藏着一副珍贵字画,那是前朝大儒江远所作,上官公子却摆手道,他一介商贾,不识笔墨,对此不感兴趣。”
那位宫女说着,忍不住抬头看了姜瑶一眼,“几日间,诸多名士竞相举荐,上官公子竟无一物入眼,直到前两日前……”
“有一位名士提出,说上京有二绝,其一为城郊西山之春,三月之际,桃花漫山,灼灼其华,景色绝美;其二,则是公主殿下……”
图穷匕见,猝然听见此话,姜瑶眯了眯眼睛,手上敲击的节奏变慢,刹那间四周气压低沉下来。
看到姜摇这个反应,那个宫女似乎有些害怕,声音片刻停顿。
姜瑶轻笑一声,“继续呀,怎么不说了?”
在姜瑶的凝视下,宫女只好硬着头皮道:“其二……则是公主殿下,天潢贵胄,倾国之貌,美人仙姿,堪称绝艳。”
姜瑶嗤笑,“然后呢?”
宫女垂眸道:“然后上官公子抚掌微笑,当即赐给那位名士千金,次日画舫离岸,驶向西山,游览西山风光。”
都秋天了,西山还有什么值得他观赏的?
姜瑶笑而不语,挥手让小宫女退下。
她漫不经心地在贵妃椅上歪倒,散落的乌发簇拥着她皎如明月的肌肤。
十四岁的姜瑶,拥有着世间女子所艳羡的容貌,随着姜瑶长大,不知何时起,“公主貌美”已经不知不觉中中成了上京城中每个人心中的认知。
姜瑶是属实没有想到,她这副皮囊,有朝一日居然也能被人当成上京的排面摆给人家看。
果不其然,姜瑶次日醒来时收到了城外画舫主人的请帖。
有钱能使鬼推磨,上官氏巨富,手眼通天,竟然能越过重重宫闱,将一封信笺放在了姜瑶平日梳妆打扮的菱花镜前。
临秋被唤来给姜瑶梳头,看着桌子上的请帖,询问道:“殿下今日要出门吗?”
姜瑶点头:“把发髻梳低,我今日出门要戴帷帽。”
帷帽四周垂下的幕布,挡住了姜瑶精致的容颜,姜瑶带着请帖,乘马车出城,一路来到了玉林渡口,看到了传闻中那接近四层楼高,极尽豪奢的上官氏画舫。
守在画舫两侧的侍女似乎早就预料到姜瑶到来,等她来到船前,纷纷跪下,“贵人,我们家主人已经等你很久了。”
巨大的楼船布置精美,犀角摆饰,玛瑙珠帘,贵重的兽皮不要钱似的铺了满地。
姜瑶早早就听见了船上的奏乐声,乐师们抱着琵琶捧着琴,正在临水的露台上弹奏,貌美的舞姬踩着节拍,水袖倒影在波涛荡漾的水面上,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姜瑶到的时候,画舫中没有别的客人。
船头处,一位身着红衣的少年斜靠在临水的围栏前,宽大的衣袍逶迤延展,如牡丹花瓣那般层层铺展开来。
他的身边坐着是打扮鲜亮的年轻姑娘,她们依靠在一张长桌前,清脆的笑声比奏乐还要响亮。
“这次我赌大,公子已经连续摇了两次小了,这次肯定是大!”
“我觉得是大!一定是大!”
“是大!”
和煦温风惊起波澜,卷动垂落的层层彩帐,悬挂银铃的珠帘叮铃铃作响。
姜瑶绕过珠帘时,少年正掀开了那白玉盅,看到骰子的那刻,姑娘们灰心道:“竟然又是小!”
“公子已经连续摇了十次小了!”
“公子为什么那么喜欢摇小?”
少年单手支额,似是漫不经心地抬眸,他绑着一束高马尾,露出耳的轮廓,两颗红艳的宝石错落有致地镶嵌在他耳垂上。
他抬眼的那一刻,身侧的群芳刹那间被他的艳丽压了下去。
姜瑶见到他容貌的那刻,心中想到的是:世间竟有长相如此明艳的男子。
偏生额间一点朱砂红,艳得清尘脱俗,绚烂夺目。
他目光倦怠,薄唇似笑非笑地勾起,如竹节般分明清秀的手指,按在那白玉盅上:“贵人来访,可愿赏脸,与在下赌上一局?”
姜瑶撩起衣袍在长桌对面落座,长风飒飒,短暂卷起她垂落的幕布,满江的湖光山色,秋水盈盈,瞬间映入她的眼眸中。
姜瑶分明感觉眼前之人的片刻呆滞。
没有人能够在公主殿下的容貌下无所动容。姜瑶索性直接掀下帷帽,任湖风卷起她鬓角的碎发。
这下不仅仅是上官寒,连带着周围的姑娘们也愣住了。
那侧琴师手指微颤,走神间竟弹错了个音。
“好呀。”
姜瑶笑着应承。
上官氏家主费尽心思,拐弯抹角,设了那么大一个局请君入瓮。
对于磕磕碰碰学了半斤八两权衡之术的姜瑶而言,谢氏助她在朝中立稳地位,让她可以背靠谢家,借着谢家的权势,拉拢朝官。
可对于京畿以外别的地方,姜瑶几乎一窍不通。
上官氏有钱,且在南方颇有影响力,可助她收拢上京之外的势力。
她需要上官氏。
上官氏这位家主生着一颗七窍玲珑,可无论他是出于什么目的,姜瑶既然收了请帖,甘愿上了上官氏的贼船,这一局,她必然要入。
姜瑶记得,上一世有关储君殿下在上官公子船上待了的这两个时辰,上京城艳色传闻满天飞舞。
传言真假参半,上一世两个人的的确确在船上一拍即合,勾结在了一起。
比起名望深重的清流谢氏。跟上官氏联手以后,姜瑶才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龌龊。
合作两年,姜瑶没少捏着鼻子给上官氏开后门,把上官家以及和上官家亲近的人塞进朝廷里,把他家的死对头按死,然后一边痛痛快快地用着上官氏的钱招兵买马,应酬结交。
不同于谢家与她纠缠不清,她和上官氏的交易干脆利落,把账算得门清,是最纯洁的买卖关系。
她是一个信用极佳的卖家,上官寒给她的每一分钱姜瑶都会足额回赠他相应好处,从来没有让他白花钱。
虽然到最后挣扎了那么久,姜瑶最终都没能从狱中爬起来,连带着让上官寒在她身上付出一切的精力沦为泡影,上官家亦折损众多。
但她依然不觉得自己欠上官氏什么,上官寒要怪也就只能怪他眼瞎站错了队,自己咽下这口气。
细数上一世,她对上官寒唯一有过的愧疚,那就唯有她被押进天牢中,生命的最后几日里——
那位金枝玉叶,身体娇贵的上官公子不知砸了多少金银才买通了狱卒,亲自走进阴暗恶臭的牢狱中,隔着铁栏,向她承诺道:“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但答应我,无论如何再坚持两日——至多两日,只要你还活着,我就有办法带你离开!”
姜瑶目光麻木地看着他,片刻后,答了句“好”。
可是她最后食言了。
姜瑶闭了闭眼睛。
今日宫宴,故人一个接着一个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一时间激起诸多旧日的记忆。
姜瑶有些魔怔了。
她身侧的林愫俯身扶起下跪的上官究,“你这是干什么,非要对我如此生疏不成!”
上官究攀着林愫的手臂,趁机伸手掐了他一下。
“你小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被病气埋没的眸子此刻神光奕奕,上官究压低了声音,对林愫道:“当然是装给别人看的,谁想跟你客气,不过是我平民之身入宫,总要小心谨慎一些。”
林愫脸上露出片刻的怅然,但是很快又笑了。
“都坐吧,你身体不好,别站着了,我们坐下说话。”
说着,两个大人各自带着自己的小孩子落座。
宫女们捧着托盘来来往往,给桌上添上新的茶水点心。
一杯桂花茶放置在姜瑶的桌子上,发出轻响,姜瑶才从记忆中抽身出来,继续打量着上官寒。
这个年纪的上官寒似乎有些笨笨的,上官究和林愫两人已经寒暄了一圈,他嘴里的点心还没有完全咽下去,艰难爬到石凳子上,抱住茶杯,咕咚咕咚地喝着茶。
她单手支腮,忍不住抿唇微笑。
时间真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它可以将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她这辈子与谢兰修相见的时间提前了两年,与上官寒的相见时间提前了六年。
原本温雅端庄,清寒孤傲的谢家嫡子现在还是个会脸红的小郎君。
而记忆中那个心狠手辣,不近人情的上官家家主现在还是个吃点心会噎着的小屁孩。
上官寒一口水喝得太急,呛得咳了两声……好吧,不仅吃点心会噎着,喝水也会呛到。
姜瑶忍不住笑出声。
林愫注意到了她这点异常的小动作,低头问她:“阿昭为什么这么开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