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瑶回头,忽而撞入一双清澄的眼眸中,那是一位年纪姜瑶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她打扮很淡,衣裳也是纯青色,满头的乌发,只用两支木簪固定。眉目之间,和姜瑶有些相似。
琼华殿中按品阶排席,姜瑶现在落座的地方是皇女座首席,身边落座的人自当是血缘上要和皇族沾亲带故的同辈皇女。
看清眼前人的时候,姜瑶怔愣片刻。
她微笑颔首自我介绍道:“臣女苏培风,家母为阳城公主。”
是姜瑶大姨母的女儿,冠其父亲苏姓,取名培风,字图南。
姜瑶再一次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还是感觉到惊艳,鹏鸟扶摇直上九万里,培风而行,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一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孩子,竟然会用这两个字为名。
差点忘了,上辈子她第一次遇见苏培风,就是在皇太后五十岁的寿辰上。
说起苏培风,姜瑶上辈子对她简直又爱又恨。
恨是因为嫉妒,如果是人生中非要有那么一两个对照组的话,那姜瑶的对照组就有两个,一个是谢兰修,另一个是苏培风。
谢兰修和姓姜的一点沾边带故也没有,他这人哪怕再优秀,见了姜瑶也要称臣,姜瑶哪怕嫉妒也嫉妒不到它身上去。
但是苏培风不同。
姜瑶摸爬滚打启蒙识字的时候,苏培风就已经学遍四经,姜瑶在磕磕碰碰啃策论的时候,苏培风就在太学中以一篇《田亩论》打出了名声,名扬四海,被博士誉为治国之才。
姜瑶死后,被接入皇宫,易姜姓,被姜拂玉手把手教导,名入宗庙,位列东宫,今后继承南陈江山的,就是苏培风。
有的人真的是时运来了真的拦都拦不住,天生的皇帝命,阳城公主为了避讳都给她换了个姓都没有压住她这命格。
但至于爱——
姜瑶垂下眼眸,按理说,她应该不喜欢苏培风的,可是她又偏偏对自己那么温和,让她憎恶不起来。连嫉妒时都忍不住暗自愧疚。
她想起自己上辈子这个生辰宴上,在假山上摔了一跤,被一群看不起她的官眷小姐们看笑话。
她羞愤难当,不知所措之时,忽而有人将一件青碧色的披风盖在了她身上,掩饰住她裙摆的泥垢。
那是一个很温婉的声音,“殿下怎么在这里?我看席边无人,殿下久久未归,就自作主张过来找殿下。”
那个和她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孩子,伸手将她扶了起来,用广袖遮住她掌心的血迹,维护住了她所剩不多的尊严。
正是苏培风,宴席上的一面之缘,她却能追过来替她解围。
“殿下和我一起回去吧。”
苏培风上一世曾经扶起过她两次,第一次是在她刚回宫不久的太后寿宴上,第二次是在昭徽二年夏。
大雨滂沱中,姜瑶跪在景仪宫外,连日暴雨,水滴如锥子般打在身上,能把人砸得火辣辣生痛。
是苏培风撑伞冒着大雨赶来,一巴掌扇在她的脸上,她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表姐,打起人来一点也不含糊,居然能将她打倒在地。
暴雨中,她听见苏培风的声音隔着雨幕传来。
她的声音温和而坚定,无法被雨冲刷,直入心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设下这个局等着你跳,知晓冤枉不了你就将所有的龌龊推到谢家人身上,先生教你的你都忘了?毒蛇现在咬住的只是你的手臂,断臂尚可求生。”
“你要是有那么点领悟就应该把刺杀那点事全部推到谢家人身上,然后立刻和谢家人撇清楚关系,你现在居然还敢替谢家求情。”
她丢下油纸伞,把歪倒的姜瑶扶起来,大雨淅淅沥沥冲刷着她秀美的脸,她十指深深掐住姜瑶的肩膀。
“谢知止这一生得罪过不少人,这次谢家倒台不仅仅是因为你,而是因为世家要联合复仇,成王败寇,你想要往上走,这一生必然要辜负许多人,有得必有舍,你现在保不了谢家,你唯一能做的替谢家报仇,是要蛰伏下去,踩着他们的血往上爬。”
“你听见没有啊姜瑶!世上不止一个谢家可用,上官氏富可敌国,你有的是东山再起的机会,现在上官寒就等你一句话,你怎么还能在这里跪下去!”
苏培风看起来柔弱,实则心中刚毅果决非常人能比。
上辈子姜瑶为救谢家摇摆,深陷囹圄,倘若她听了苏培风的话,断臂求生,或许能轻松摆脱困境。
可谢家自微末起就庇护姜瑶,姜瑶忘不了,谢兰修更是与她日夜作伴,她无法弃他们于不顾。
比起这个时代的四书五经、骑马射箭,她更学不会的是狠心,帝王权术,断情绝爱。
不过这些已经过去,或者说尚未发生,还可以防范于未然。
姜瑶看着这个年纪只比自己大一些,尚且稚嫩青涩的面孔,忽然想到:如果没有自己,那么苏培风一定是最适合登上皇位的人。
兴许是看见姜瑶神色有些怅然,苏培风又喊了一句:“殿下?”
姜瑶回过神来,朝她微笑,“那我要称呼你为一声表姐。”
两个人寒暄了片刻,姜瑶也明白了苏培风为何要与她搭话。
只因苏培风随母亲避世修行,在京中几乎没有朋友,两个被落单的人被分到了一起,恰巧作伴。
姜瑶和她说了一会儿话,两人刚刚认识,尚且生疏,都在笨拙地找着话题。
姜瑶捏了个点心放在嘴里,心里估摸着开席的时间,于是提议道:“听女官说,外面有设投壶,要不我们出去看看。”
苏培风眼眸明亮,“好呀。”
今日是寿宴,对孩子们的管束并没有这么严厉,两个人牵着手就从角门里出去。
琼华殿专为宫宴修建,其后花园别有洞天,放眼望去是假山园林,藤萝花廊。
在一片绿茶如茵的青草地里,摆好了几个窄口双耳青铜壶,几个十几岁大的姑娘手握竹箭,在司射的指引下,往壶中投入箭矢。
有一箭穿入壶心,周围传来一阵喝彩声。
周围人称赞道:“全壶!这一轮又是郡主胜!”
那位被簇拥在人群中间,被称为郡主的女子神气扬扬,骄傲地扬起下巴,“这算什么,取红绸来!”
侍女立刻给她拿来一段红绸,给她蒙上眼睛。
她皮肤本就白皙,红绸遮住了上半边眼睛,露出个尖尖的下巴。
她似是很随意得将手中的竹箭抛出,稳稳当当地落尽青铜壶中。
周围人立刻拍掌:“不愧是清河郡主!”
苏培风对姜瑶解释道:“那位是清河郡主,新城公主与吏部尚书李大人的长女。”
似乎担心姜瑶不明白,她更详细地又解说了一遍,“新城公主是我们的三姨母,清河郡主比我年长三岁,比殿下年长四岁,也算的上是我们的表姐。”
姜瑶认得清河郡主,上一世姜瑶储君之位不稳,引得不少人觊觎,清河郡主姜玥便是其中之一。
和苏培风母亲避讳不同,清河郡主的父亲直接给她冠以姜姓,简直恨不得向全天下昭告自家女儿身上有姜氏血脉。
苏培风眨了眨眼睛,目光虽然平和,但是姜瑶还是从中捕捉到了一丝畏缩。
“殿下,我们要过去吗?”
苏培风很少会害怕一个人,她性情柔弱却刚毅,可她现在还是个九岁的孩子,会表露出害怕的表情也正常。
莫非姜玥欺负过她?
苏培风说:“清河郡主三岁学射,能百步穿杨,射技非常人能比,投壶于她而言雕虫小技,我们比不过她的。”
姜瑶眨眨眼,“去,怎么不去?”
苏培风便没有回拒,姜瑶牵着她的手往前走,周围的人看见是姜瑶,纷纷让出个空位,姜玥摘下红绸带,低头便看见两个小姑娘站在身边。
方才她没有去大殿,也没有见过姜瑶,但她认识苏培风。
只见姜玥下巴一扬,勾唇笑道:“不是上次那个手下败将吗,你的衣裳修补好了?居然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苏培风脸色一白,姜瑶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拦在她的身前。
姜瑶目光如炬,“清河郡主,你第一次见本公主,就要大放厥词吗?”
短短两句话间,一场交锋在两位极其尊贵的女孩子间展开。
今日跟随在姜瑶身边近侍的宫女是临夏,她心中一惊,完全没有想到,素来平和的公主殿下,居然也会表露出咄咄逼人,和人争锋相对的一天。
姜玥眯了眯眼睛,目光转移到了那个才到她胸口的小姑娘身上,片刻后,露出了微笑:“原来是公主殿下,真是抱歉,方才没认出殿下,说起来,我还是殿下表姐,还请殿下看在这层关系上,饶了表姐方才的失言。”
姜瑶亦回以微笑。
姜瑶的笑容这么温和,不具有攻击性。她十分随意地握起箭篓中的一支白羽竹箭,似是漫不经心地往青铜壶中抛去,箭入铜壶那刻,所有人都听见了姜瑶的声音。
“真是奇怪,同姓为堂异姓为表,方才本公主才听了郡主的名讳,郡主冠姜姓,与本公主同宗同源,不该以表相称。”
姜瑶眉头似蹙,看似轻飘飘的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踩到了人们的心尖尖上,越说越叫人提心吊胆。
“郡主既然自称为我表姐,似乎不合规矩,”姜瑶笑着道,“表姐不妨把姓改回去,这样你我以表姐妹相称就妥当了,总不能让我来改姓吧……”
周围但凡机灵点的,就已经从她的话中品到了不对劲。
尤其是当公主殿下说到那句“改回去”,更将这种不安推到了顶峰。
姜玥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双唇抿紧。
然后,只见姜瑶又笑了笑,摆摆手道:“开个玩笑,表姐不要当真,我年纪小不懂事,只是说说而已,怎么可能真的让表姐改姓?”
她虽然年纪小,但出于身份,谁都没有办法轻视她所说的话的重量。她说开玩笑,谁知道是不是真是出于童言无忌的一句玩笑话,还是暗藏女帝的不满,借年幼公主之口打压。
姜玥捏紧手中的白羽箭,目光在这位公主身上游走。
父亲曾经和她说过,公主出身乡野,畏畏缩缩,根本不足为惧,可现如今,这位公主竟然能够通过抓住她话中只言片语来攻她的心,竟是不容小觑。
看来父亲的预估失误了。
姜玥看着青铜壶,忽然兴起,“殿下既然来了,不妨赏个脸,与我比试一场,就来个最简单的玩法,你我各十矢,中壶口为一筹,中双耳为半筹,连中多算一筹,十矢之后定输赢。”
中壶口,则是将箭从铜壶口中投进去,中双耳,则是穿过铜壶两侧那两个小铁环。
苏培风站在姜瑶身后,隐隐露出担忧的表情。
“殿下……”
可她的手被姜瑶握住,姜瑶的掌心如此温暖,她没有看她,而是转向姜玥:“既是表姐相邀,表妹不敢不从,若单定输赢,岂不无趣,不妨大家各自取一物件,作为赌注?”
姜玥笑:“倘若我胜,公主殿下不妨将发上的东珠赠予我。”
“好呀,”姜瑶笑了,“可我喜爱表姐这一身华服,若我胜出,还请表姐割爱,回府后将这身华服送入宫中。”
苏培风猛地抬眼,姜瑶此话,莫非是受方才姜玥挑衅自己那句“你衣裳修补好了”所影响?
公主殿下,是为了维护她吗?
姜玥眯了眯眼睛,“此乃旧衣,殿下为何会稀罕这种东西?”
姜瑶坚持道:“我愿遗以明珠,表姐不舍得以华服相赠?”
“好,那就用我这身衣裳为赌注。”
姜玥答应得十分爽快。反正她不觉得自己会输。
这是一场充满刀光剑影的投壶,新回宫的公主殿下和以射技名扬京城的清河郡主杠了起来,以明珠华服为赌注,比试投壶。
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围观之人居然多了起来。
司射捏了一把汗,这可真是两位小祖宗,幸好今天准备的只是简单的投壶,而非真正的射箭,毕竟三月三那日比试射箭,清河郡主可是一箭射破了苏小姐的衣袖。
真要动箭,还不知道两位祖宗会闹成什么样子。
赞礼者很快将场地收拾出来,搬来了两个大铜壶。
姜玥看那壶口大,轻嗤一声:“换个小口的来。”
司射看向姜瑶,征询姜瑶的意见。
姜瑶正令临夏帮自己整理着自己的袖口,听到这话,无所谓地道:“换呗。”
姜玥握着羽箭,心想姜瑶究竟是哪里来的勇气,居然还敢应和她,她垂眸看向姜瑶,笑道:“公主殿下也答应换了,倘若输了,可不要说我欺负你。”
姜瑶笑而不语,从箭篓里抽出白羽箭,只待赞礼放好了铜壶,眯了眯眼,下一刻,白羽箭从手中飞出,落入那细瓶瓶口。
司射记录道:“殿下中一矢。”
姜瑶抬头,风轻云淡地说道:“表姐,到你了。”
姜瑶上辈子的骑射不是白学的,她学文时可以默书到深夜,练武时也能挽弓到磨破十指,只为能将箭射进靶心。
尤其是竞争对手擅长的东西,她更要练得比她精比她强。
说起来,还得多亏了姜玥,姜瑶才能把射技练得如此精湛。
姜瑶上辈子四书五经被谢兰修踩,辩论被苏培风踩,骑射被姜玥踩……天天被拉出来踩,把姜瑶踩麻了,刺激了姜瑶的同时也给了她学习的动力,姜瑶现在尚且没有力气拉动长弓,姑娘家家的投壶还是可以的,方才她试了一箭,还算称手,若发挥好了,她未必会输。
即便输了也没关系,大不了就把明珠送给她呗。
反正姜拂玉赐给她一大匣,少一颗两颗,她不在乎。
见姜瑶中壶,姜玥终于认真对待,握紧那只羽箭,一箭穿过瓶口。
“郡主中一矢。”
比分拉平,周围的数双眼睛盯紧正在比试的两人。
两个人神色收敛,脸上没有笑意,不像是在简单玩闹,反而更像是在进行生死拼杀。
司射在旁报数——
“公主中壶——”
“郡主中壶——”
来回七八箭,无所遗漏,两个人居然是几乎同步地投中了铜壶。
姜瑶冷静地看着壶口,又投出一箭,再次正中铜壶中心。
这下轮到姜玥焦躁了,看见姜瑶投中,心想早知如此,她方才就应该加大难度,她没想到姜瑶投壶也这么厉害,输一件衣裳事小,可丢了面子事大。
她不能容忍自己和一个小屁孩打平局!
被输赢压着,她心念动摇,手也跟着不稳,忽然一箭没有发挥好,直直插进瓶耳中。
司射的声音传了出来。
——“郡主贯耳,得半筹。”
姜玥脸上血色褪尽, 赫然煞白。
这是她方才自己定下的规矩,中双耳者半筹,连中者多得一筹, 这样一来,姜瑶就领先了她一个半筹。
现在若姜瑶此后不再失误,那她哪怕再投中, 也没有办法胜出,甚至连平局都没有办法达到。
围观者在一片沉默中探头围观,寻常投壶皆有观众喝彩,可线下这局面,无论她们中或不中,皆无人敢开口评价, 明明是欢乐的投壶,氛围却因两人的较劲而锁入了缄默中,只有司射的声音在场上回荡。
即便是缄默,两位金尊玉贵的公主与郡主交锋,却比寻常投壶更为精彩, 众人一边沉默, 一边疯狂凑热闹。
尤其是在清河郡主投错之后,众人的心潮更加澎湃, 默默将目光转移向了即将要投下一矢的小公主。
自己的成功固然令人欣慰,而敌人的失误更加令人振奋。
看到姜玥失误, 姜瑶说不高兴是假的。
但是她告诉自己不要骄傲,保持冷静, 一旦心气浮躁, 就容易射偏。
她强行压住弯起的嘴角,面容保持平静, 捏住竹箭。
这已经是第九支了,还剩两支,如果她一气呵成全部投中,就可以把姜玥那衣服给扒下来送给苏培风出气。
前世,苏培风没少被姜玥追着扯头花,憋着一口气不敢还击,姜瑶方才光是看她那表情就知道她肯定被姜玥欺负过。
姜瑶抬手往前抛去,“咚”一声,清脆回响,竹箭穿入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