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声喃喃道:“不了,老师,您先回去吧……”
说着,她一瘸一拐地走向门口,松懈下来以后,她忽而发觉自己的身体已经这般疲惫了。
走到一半,她回头,看见许淑雅正站在烛火中。
灯火的微光,将她弱小的身子投落在墙上,显得这般巍峨高大。
姜瑶忽而转身,朝她行了一礼。
“多谢老师教导。”
姜瑶这一夜睡得太深,以至于林愫回来了也没有发现。
夜刃是姜拂玉借花献佛送给姜瑶的一把刀,帮她办事的同样帮林愫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香炉里冉冉升起安神香,床上的小姑娘陷入了极深的睡眠中,呼吸平稳。
听到暗卫朝他禀告她今日所做之事,林愫差点怒起将茶盏给摔了。
“真是胡闹,”林愫脸色一沉,“她这样做,你们为何不早来禀告?”
暗卫跪下道:“属下有错。”
林愫目光暗沉,都怪他,两天以来专注于照看姜拂玉,反而忘了关注姜瑶。
本来以为她两日不声不响,好好待在宫里就不会出什么事。
可他忽略了这个小兔崽子是个闹心的,半天不盯着,她甚至可以上房顶把瓦片给掀了。
林愫告诉自己,不要生气,不要生气……人与人果然是有差别的,如果姜瑶也能做到谢家三郎君那样令人省心该多好,他这辈子兴许还能多活个十年。
林愫匆匆赶了回来:“她伤得怎么样了,有冷敷吗?”
“殿下只是涂抹了药膏,她并未与人说起受伤之事。”
“去,取冰块来。”
林愫迅速吩咐人去备下活血化瘀的草药,然后来到姜瑶身前,这孩子累了一天,睡得死沉。
念及冷敷触及伤口可能会隐有疼痛,林愫让人往香炉里加了大量的安神香,确保她天打雷劈都不会醒来后,再让人拉开她的被褥,露出膝盖上的伤口。
交错盘织,林愫也没有想到,她的淤伤居然积累这么连篇区域。雪白的皮肤上全是青一块紫一块,亏她忍得住痛。
这些伤口无法细看,林愫怕自己看多了,触目反而想起那些不好的记忆。
这孩子真的一点也没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自觉,自己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还想偷偷藏着掖着,瞒天过海,在膝盖上敷的药膏也是最简单的镇痛的冰凉膏。
林愫心想,等姜瑶腿上这些伤好了,她估计得喜提第三次罚站墙角。
冰敷消肿,再重新抹上草药。
姜瑶梦中感觉到膝盖上冷冰冰的,眉头微微皱起。
她今夜的梦并不安稳,或许是因为就快到皇太后生辰,她梦境随心境变,在梦中也参加了一遍生辰宴。
她梦见上辈子自己局促地站在大殿上,周围落座的女眷有说有笑,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的。
她自诩穿越前也是个e人,别人不来和她说话,她便主动得去搭话,想要融入她们的话题中,然而她刚刚走近她们身边,她们就像是有默契一样,纷纷散开,避她若洪水猛兽。
姜瑶初时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这样对自己,她不是公主吗?为什么她们要孤立自己?
莫非是对她不熟悉,一时间说不上话?
后来她走出大殿透气,在假山后面听见一众官眷小姐在谈话。
她们嘲讽道:“瞧她那个样子,还说是公主,乡野出身,还配让我喊她一声殿下?”
“她竟然连提裙子的动作都做不好,我方才看她走过来,还踩了一角裙摆,那样好看的华服宫装裙,一脚被她践踏到了泥里,走起路来畏畏缩缩的,一点大家的典范也没有。”
“她刚刚还想来和我说话,我直接就避开了,我才不想和这种人说话。”
姜瑶躲在假山后面,垂眸看着自己的裙摆,金丝银线上,赫然一个灰扑扑的脚印。
姜瑶羞愧地搂起那片衣摆,轻轻拍了拍上面的尘灰。
她不想听这次话,起身欲走,情急之下,忽然又不小心拌到了衣裳上,向前滑倒,她猛地扶向假山上的石头,可那尖锐的石缝却瞬间割破她的掌心,依然没有阻拦她的摔倒,一屁股坐在泥土地里。
她看着掌心流淌的鲜血,痛又不敢叫出声,生怕自己这副狼狈的样子,被后面那群有说有笑的小姐们听见。
她努力起身,拍了拍衣摆,正想要若无其事地回去时,忽而转身,只看见她们已经走出假山,一个个,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脸上露出不加掩饰的嘲讽。
那是姜瑶第一次后悔跟姜拂玉回宫。
同样身着华服,同样金钗玉环,可她却感觉自己和京中长大的人有着一到天堑。
梦里,她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当时她做得好一点,把要挺直,把礼仪练好,是不是就不会这般狼狈了?
她反反复复地做着这个梦,梦中的场景了千变万化,终于在一个梦中,她如愿做到了礼节周全,仪态端方尔雅,走路更不会踩到裙摆。
可她绕到假山后面,听见那群嘴碎指点她仪态的女孩子们说的话成了——
“自以为回了宫,套上了那身公主的礼袍,就成了真公主了,说起来,还不是养在乡野之间的野鸡,还真想飞上枝头变凤凰。”
“说起来,她是真的公主吗?在外面养了这么多年,陛下哪还认得自己的女儿,恐怕别是抱回来个假的吧。”
“方才她还想过来和我说话,那迫切地想要过来讨好我的样子,看起来真是可笑极了……”
“有的东西,是装不出来的。”
姜瑶扶着假山,听着这些话,似乎一瞬间心思明了。
许淑雅的话回荡在耳边。
“——殿下,你哪怕将仪态练习到了极致,也会有人鸡蛋挑骨头,你要做的只有一点——让她们畏惧你。”
姜瑶醒来以后,发觉自己腿上似乎不怎么疼了。
她掀开裙摆一看,发现一个晚上过去后,淤肿居然奇迹般地消散了不少。
她揉了揉脑袋,唤来临春:“临春,昨天夜里,爹爹回来过吗?”
临春心说:昨天夜里郎君不仅回来了,还守在她的床边给她揉腿揉了整整一个晚上,直到今天早上才起身回了景仪宫。要不然,就姜瑶那淤伤,只怕今天下地都困难。
不过林愫有吩咐过,在姜瑶去皇太后寿宴前,还是尽量让她放松身心,不必让她知晓即将要被罚站的消息
所以临春暂且替林愫隐瞒道:“郎君并未回来过。”
姜瑶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林愫没有发现。
这时候临秋掀开帘子进来,临秋平日里鲜少近身伺候,她从前学过梳头的手艺,平日里纸专职替姜瑶挽发打扮。
她见姜瑶起了,便道:“殿下,该梳妆了。”
“才刚睡醒,这么快就要梳妆吗?”
她记得皇太后的寿辰下午申时才开始,哪怕这京中贵女对打扮再热衷,也不可能从早到晚顶着一头钗环吧。
临秋说道:“现下午时过半,殿下今日醒得迟,已经不早了,殿下快去吃些东西垫垫肚子,随后便要开始沐浴熏香,梳发上妆。”
“午时了?”
姜瑶一惊,“我居然已经睡了那么久吗?”
她心里想着,她昨日虽然劳累,但也不至于违逆生物钟睡到这个时辰吧,比她平日里从来的时候足足晚了两个时辰。
事实上,是林愫往香炉里加的安神香加太多了,一不小心过了火,让姜拂多睡了几个时辰。
不过现在梳妆打扮也来得及,姜瑶沐浴完毕,抱着托盘一边啃着点心,让人帮她烘干头发,一边听人汇报昨天的情况。
“城外酒窖那边进进出出的只有运送酒水和原料的车马,酒肆老板依然没有现身,甚至连个管事的都抓到,而且,襄阳王府最近也没有异动。”
姜瑶咬了一口点心,“他们知道最近风头紧,恐怕不会这么快联系上,再等等吧,我就不信了,襄阳王会断臂求生,丢下这个酒肆不管。”
一个月两千银子,无论是招兵买马,冶兵炼铁,还是购置翡翠金银,珍宝首饰,这些钱,都不是一笔轻飘飘的数字。一年的收入集合起来,赈灾救济都足够了。
姜瑶不信他舍得下。
姜瑶年纪小,打扮起来会比成年的女子方便快捷得多。
这个朝代虽然说女儿十五及笄而挽髻簪发,但是实际上大家对孩子们并没有讲究那么多,反正就是哪里好看往哪里打扮,只要小孩子们撑得住,珠宝钗环也一样往他们头上堆。
也许是因为年纪小没有长全,又或者是因为挑食导致营养不良,眼看着林愫和姜拂玉都有乌黑浓密的秀发,然而身为他们女儿的姜瑶头发不算特别多,甚至于有些稀疏。
临秋思考片刻,来了点子,给她挽了一个单螺发髻,然后在上面点上几颗明亮的紫珍珠,简单雅致,又不失贵气。
姜瑶这个年纪还没有穿耳洞,不宜配戴耳环,临秋也不好给她现戳一个,为了协调装扮,干脆给她上一个简单的妆面,正拿起粉扑想往她脸上拍打,可这小祖宗脸色一变,抬手阻止了她的动作。
本来临秋是以为姜瑶不喜欢粉拍在脸上的束缚感,便只好解释道:“殿下,这是南越进供来的珍珠粉,亲和肌理,也透气,就算敷上也不会令殿下感到难受。”
姜瑶把玩着一把紫竹团扇,伸手抚摸着上面绣球花的绣纹,十分自信地说道:“本公主天生丽质,用得着这些俗物做衬?”
这些话从成年人口中说出可能会被认为是过度自负,可从个孩子可口中说出就成了天真烂漫的童言无忌。周围的人听了,忍不住低头微笑。
姜瑶挺直脊背,哼唧着道:“笑什么笑,我不好看吗?”
还是临春比较会夸人,“若说咱们郎君貌美,陛下更是灿若天仙,咱们殿下亦是个美人胚子,将来没准真的可以生的比咱们郎君还要好看。”
“是吗?”姜瑶见缝插针地问,“那你们觉得,我与爹爹孰美?”
周围又是一阵哄笑,临春笑着哄她,“殿下当然貌美。”
临秋便将珍珠粉收了起来:“那就不上妆了,天然去雕饰,殿下本身就很美。”
反正小孩子皮肤娇嫩,如含苞欲放,打不打粉反而没有太大分别。
姜瑶起身,宫人们立刻一拥而上,替她换上宫装礼服裙。
这是一套深紫色的宫装,南陈尚服紫,紫色为尊贵象征,若逢祭祀及宫宴等场合,非王公贵族不能服之。
姜瑶身上自带一种矝傲的气质,尚服局的人一看她,就明白了紫色当属与公主殿下最配,为她制作的礼服大多都是紫光灿灿,暗影浮动。
换完衣裳,姜瑶捏着团扇,在菱花镜前对镜自照,越看越觉得自己今日容光逼人。
臭美了半天后,姜瑶总于踩点来到了琼华殿——为皇太后设宴之地。
第51章 华服明珠
姜拂玉下令大办生辰宴, 但是她本就忙碌于政务,皇太后又不是她亲娘,宫宴她不会亲自操办。
皇太后的生辰宴自两个月起就被她丢给了女官署, 是女官主理。
姜瑶来的时间已经比较迟了,诸位宾客已经入宫,女眷在琼华殿西殿。女客席中主位是皇太后, 宴席未开,宾客纷纷到皇太后面前见礼。
皇太后是一位不苟言笑的老人,历经三朝,她面容端肃而沉静。
她常年久居于上京城外落云行宫,很少回宫,也是生辰宴会前一天才回到宫中休整。
或许是因为姜拂玉病了, 忘记让姜瑶提前去跟皇太后见面请安,这还是姜瑶重生后头一回见她。
当宫女喊出那声:“公主殿下到——”时,姜瑶步入殿中,忽觉万籁俱寂,本来正在说笑, 聊天的女眷们竟然纷纷停了下来, 目光落在姜瑶身上。
姜瑶明白,她们或多或少对自己感到好奇, 想一睹她的真容。
姜瑶也懒得去搭理这些打量的目光,捏着团扇, 迈着莲步走到了皇太后面前。
经过了昨夜许淑雅一点拨,姜瑶对自己仪态的要求放低了不少, 少了那份刻意后, 一举一动宛如行云流水般,竟流畅了许多。
“孙儿问太后安, 愿太后福寿绵延,身体安康。”
姜瑶年纪还小,生辰贺礼早由林愫备下,她无需送礼,只负责在太后面前说几句漂亮话。
皇太后也无意为难晚辈,抬手将她扶起,“是璟昱吧,你的心意哀家领了。”
璟昱,姜瑶那基本上没什么人叫的字。
皇太后按照惯例和姜瑶说了几句,便让她去一边和其他小孩子们玩耍。
皇太后似乎和谁都不亲近。别的上了年纪的夫人,身边多多少少有一些年轻妇人们围于身边,奉承应和。
但夫人们中或想要和皇太后说话,大多被她打发走。
放眼望去,皇太后身边,只留有一素衣打扮的夫人。
她身着一身白衣,乌发挽成垂髻,不施粉黛,不带珠钗,十分低调,安静地跪坐在太后身边,和太后说着话。
姜瑶认得她,阳城公主,姜青玉。
姜瑶那位曾经远嫁胡族,后来杀夫报国,名声显赫的大姨母。
姜青玉在先帝时期又再嫁了平西将军苏震,只是没过多久,第二任丈夫就病故,留下她和一个遗腹子。
姜青玉扶棺痛哭,伤心欲绝,丈夫死后,她就一直在为丈夫守孝,深居简出。这几年更是直接搬去城外半山寺,吃斋念佛,堪比出家,若非她的亲生母亲生辰,她甚至不会进宫。
很多人想不明白,曾经可以谋杀亲夫、一腔热血报国的阳城公主为何突然恋爱脑,居然愿意守活寡,甚至就此从朝廷中避退。
姜瑶却深知她这样做是为了保全自身。
先帝对一群姐妹们的态度极其恶劣,留于宫中的公主们要么逃要么死。
姜青玉这么做无疑是为了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避免遭受先帝迫害。
姜拂玉登基后,她诞下腹中的孩子,更要懂得避讳,聪明地夹起尾巴做人。
姜瑶找到自己的位置落座,不知道为什么,这辈子大家虽然一样好奇、打量着她,但是对她的态度还算恭敬,起码不敢在她面前公然露出那些鄙夷的表情了。
她敲着扇子,心想,亏她还带了亲卫军,她还想试验一下老师教导的方法,杀个鸡儆群猴呢,结果现在鸡还没找到。
其实,有许婉之、朱夷明两个先例在前,大家都知道女帝对公主的重视。
即便有人对她有意见,在出门前已经三缄其口,千万不能在宫宴上将不满表露出来。唯恐成为下一个许婉之。
木已成舟,姜瑶既然已经被迎回宫,将来势必要承袭皇位,得罪她没有任何好处。何必触这个霉头。
只是,大家虽然闭嘴不敢对她身世说三道四,但是并不意味着她们会主动亲近。
别的宾客皆是三五成群,大家在宫宴上见到与自己相熟的朋友,纷纷聚在一起,谈笑说话。女孩子们围在一起,像是麻雀一样叽叽喳喳的。
而姜瑶落座后,还是一个人干坐着,看起来有些孤零零的。
姜瑶喝了一杯果子蜜,忽然想起一些事情,上辈子似乎这个时候,姜拂玉似乎也病了,无法下榻,也没办法来琼华殿参宴,只是托人给太后送了些东西。
她想起昨日下午去景仪宫中探视所见,姜拂玉的气色似乎已经好了许多,又过一日,是否会好转?
也不知道她今日是否能够出席,她不来,林愫可能也要留守景仪宫照顾她。
就是说,她是没办法在这里看见她爹娘了。
姜瑶叹了口气,心想什么时候能开席。
她这辈子算是学谨慎了,不再试图去和别人结交,愚蠢地讨好别人,融入所谓上京贵女的圈子中。
她只想快些吃席。
或许是情绪有些低落,她鼻子有些酸酸的,竟然忽然有点想见爹爹和娘亲了,等寿宴结束,她就要到景仪宫见他们。
她正思考着,身边忽然有人喊她,“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