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另一点,则是出于……愧疚。
谢家最后也是因为她而倒的。
当初,所有人都知道姜瑶最大的靠山是谢家,想要动姜瑶,必先除掉谢家。
姜瑶被诬告刺杀姜拂玉时,其他谢家曾经得罪过都世家也在联合起来一起整谢家,谢知止被逼得一头撞死在了丹樨上,谢氏满门困于天牢,不少人因疫病而亡。
她当时尚且自身难保,只能勉力救下了谢兰修。
姜瑶移开目光,看向楼下,“我说了我和你有缘,我有意与你结交,自然是要对你好些。”
她说这话的时候,情绪明显比平时低了许多。
谢兰修没有再问,半信半疑地往嘴里塞了一口米粥。
姜瑶探头打量着下方的酒肆。
酒香不怕巷子深,这家酒肆的生意很火,早晨才将酒幌挂出来不久,就有不少人人提着酒壶来打酒,排成了一条长队,更有达官贵人家外出采买的奴仆,过来把酒一坛接一坛地往家里运。
禾青不知何时出现在她面前,“殿下,查出来了,云娘离开楼前曾经喝的就是这家酒肆里的酒,已经将云娘房内酒坛里装的酒水和这家店内的桑叶酒对比过了,是一样的。”
姜瑶敲着窗台,不满地道:“一天之中,你们就查出了这点东西。”
禾青连忙把剩下的也告诉她:“这酒肆在城中并非只在城中开了一家,城内一共有五家这样的酒肆,挂同个招牌,他们所卖的酒都是由城外的酒窖里运进来的。”
就是相当于是连锁店。
禾青和姜瑶说道:“属下已经查了城外的酒窖,里面的布局和普通酒窖没什么区别,可是那酒庄的主人极为神秘,并不能确定是谁。”
“只是,原来酒庄所属的田地是官用农田,想要打通官府获批建造酒庄并不简单,属下推断,这位主人非富即贵。”
姜瑶笑了。
谢兰修这时候也吃得差不多了,他并不是特别想吃东西,只是姜瑶吩咐,硬着头皮咬了几口,见姜瑶起身往楼下去,立刻跟上。
姜瑶今天穿的是裙子,随身携带着手帕,忽而转身,将丝帕递到谢兰修身前,“兰修擦擦脸。”
谢兰修一愣,抓起丝帕那刻姜瑶已经抽身离开,他刚想要擦脸,却忽然想起,他用膳时规矩素来端正,怎么可能往脸上留下东西。
他将帕子收好,追了上去,“殿下,等等。”
姜瑶走的脚步极快,把谢兰修落在身后。
谢兰修有种错觉,他不是来协助姜瑶查案的,而是已经成了姜瑶的跟班。
巷头的酒肆前,人来人往,不少客人排队等候打酒,姜瑶规规矩矩地等在后面,排了许久,终于等到了她。
“小客官,你要多少?”
酒肆的小厮问完后,才发现姜瑶没有带打酒的容器。
酒肆的客人一共有两种,一种是打得少的,要自带器皿,如果打得多,就可以一坛一坛地买。
不过酒非寻常五谷,一般人家哪能天天喝,能够一次买下一坛酒的,都是中上人家了。
姜瑶递上了金叶子,顺便给了偷偷塞他二两碎银,“这位小哥,给我来三坛酒,这碎银就当是打赏你的,收着就好了。”
那小厮一看银子,当即喜笑颜开,连忙招呼人去搬酒。
姜瑶趁机问道:“对了,你们这酒馆看着生意挺好,在城里开了几年呀?”
小厮答道:“咱们这酒馆可在京中开了七八年了,这不,咱家酒酿得好,尤其是桑叶酒,别说是咱们这些平头百姓爱喝,就连朝廷里一些大人们也爱,什么孙尚书白大人,他们家就住在这附近,他们家的奴仆都时常来这边打酒!也是咱家常客!”
姜瑶歪了歪脑袋:“开了那么多年,可有人没有喝出什么事来?”
比如说喝了酒突然发癫跳湖的。
这是个晦气的问题,但是小厮收了钱,也不好啐她,只好敷衍道:“这些都是桑叶酿的酒,哪能喝出什么问题,咱家也不能砸自己的招牌,如果真有问题,都是人的问题。”
姜瑶又问:“能问问你们家老板是哪位吗?”
小厮摇头,没有正面回答:“要说咱家这顶头老板,咱也没见过,老板家大业大,也不缺这一间酒肆,咱就是个干活的,怎么知道老板是谁。”
说着,姜瑶要的几坛酒已经搬出来了。
姜瑶让人把酒扛上马车。
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在低头沉思,将之前的信息串了起来。
云娘死前没有见过外人,只喝了外头打的桑叶酒。
酒肆的老板是个神秘,身份高贵的人。
昨天看的账簿中,襄阳王府每月有两千两银子不明来路的进账。
几家开在上京城闹市、生意火爆的酒肆,一个月究竟能有多少银钱入账?
姜瑶好像一瞬间感觉好像一切都串在了一起,现在就只差一个结果。
马车缓缓由南宫门入内,将车内两人放了下来。
谢兰修这才如梦初醒,姜瑶这是将他也带进宫了?
他完全没有想到,今天结束得这样快,他本来还以为姜瑶要带他去别的什么地方。
时间还早,下车后,谢兰修犹豫着要不要顺路去文库一趟,姜瑶却忽然轻轻捏住他的衣袖。
“兰修不如去我宫中坐坐?”
她眨着眼睛,似乎担心他不答应,又补充了一句:“我家猫会后空……”
姜瑶说到一半发现她没有养猫,岂不容易穿帮,卡壳片刻,灵机一动道:“不对,我爹爹会杂耍,可以让他表演一个给你看。”
一半哄一半骗, 再施加威逼利诱,姜瑶总归是将谢兰修拉进了凤仪宫。
带谢兰修回凤仪宫的原因很简单。
方才看他脚步所向的方向,姜瑶就猜出他想要跑回文库里去。
在姜瑶看来, 文库那个地方简直不是人待的,人迹罕至,光线又暗沉, 一天到晚在文库里待着迟早会被闷坏的。
思前想后,还是决定顺带将谢兰修拐回凤仪宫去舒舒心,别老想着修史。
林愫会杂耍当然是她随口胡掐,她那位风光霁月的爹爹怎么可能会这种东西。
不过跟“猫会后空翻”一样,都是借口罢了,为的就是将谢兰修给哄过来。
谢兰修是个知礼懂分寸的人, 哪怕真的好奇,也肯定不会真的要求林愫给他真表演一个。
即便看不到杂耍,但凤仪宫的茶水点心管够,足以招待谢兰修。
谢兰修跟在姜瑶身边穿过宫道,他还是头一次去皇帝后侍的宫苑。
事实上, 他愿意去凤仪宫, 只是单纯不想拒绝姜瑶。
祖父说过,公主殿下是今后的储君, 他和她交好,总归可以为谢氏带来好处。
就算不为了谢氏, 从私心上,他也愿意跟公主殿下亲近, 待在殿下身边的感觉, 很是奇妙。
在文库的时间常有,和公主殿下相处的时间不常有, 他现在和公主殿下待在一起。
她既相邀,半推半就,却之不恭,乖乖地跟了过来。
凤仪宫中,林愫换了一身层层晕染的青色衣衫从屋里出来,衣袂翻飞,层层叠叠,烟雨朦胧跃然其上。
他长身立在花圃前,宛若山水画中走出来那般绝尘脱俗。
在宫苑前劳作的小宫女,忍不住感叹:郎君气质果真是千变万化,怎么打扮怎么好看。只是可惜,陛下这几天都没往凤仪宫来,见不到这一幕。
这两天放晴,花圃里的花苗都撑起了腰杆,林愫最播种的是月季和桂花,经历几天的大雨,不仅没有坏根,反而令这些花儿吸饱了水土,长势愈发良好。
院子里还有一棵巨大的石榴树,正是石榴开花的时节,榴花红艳艳,挂于枝头,令人见之眼前一亮,赏心悦目。
院子的搁着石桌和小凳,不下雨的时候,宫人们每日早晨都会将茶具和新鲜的点心摆上来放着。
林愫知道姜瑶挑食,不会正经吃饭,为了让她每天能够填饱肚子,也就没有限制姜瑶吃点心,宫里各个角落都遍布着她爱吃的零嘴,以便姜瑶随时取用。
林愫捏着桌上的青瓷杯子,在手中掂量片刻,忽而往上一抛,杯子在半空中转了个去,又落了下来,稳稳落在他的掌心。
杂耍……
也亏姜瑶想得出来。
试过一个,他连续抛了两个,三个,四个……杯子在他掌心轮轴转着,抛起又落下。
对于他来说,这些雕虫小技太简单了,就是重复一个动作,手速快点就可以完成。
周围的宫人虽然好奇林愫此时的举动,但也没敢认真盯着林愫看,只是瞄了一眼,便又继续认真干着自己的活。
所以姜瑶带着谢兰修走进凤仪宫时看见的情景就是这样的:林愫穿着一身青衫,站在石榴树边抛着茶杯玩。
茶杯高高颠起,又掉落,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不比外杂耍的记人差。
见到姜瑶入内,林愫好似分神了一刻,用力太过,有个茶杯抛得太高,拌到了石榴花枝,反弹回来时偏离方向。
林愫也不急,忽而一个翻转,手腕灵巧地将茶杯甩向桌上,然后逐一地将剩下的茶杯收好,稳稳当当地在桌上排成一排。
表演完毕。
姜瑶:“……”
姜瑶满眼不可置信。
谁能来告诉她,林愫在干什么?
谢兰修瞳孔也微微放大,惊奇地看着林愫。
他本来以为姜瑶只是随口说说,没想法这位林郎君真的会杂耍。
这些杂技在宫外不足为奇,谢家府邸位于闹市中心,时常会有伎人在门前表演杂耍,偶尔谢兰修回府,看伎人表演辛苦,也会让人给他们打赏些银钱。
但是如果放在宫内,那一下子就新奇起来,谢兰修对这位郎君的敬重又多了一分。这位林郎君当真是多才多艺,此等杂技亦有涉猎。
姜瑶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摸了摸鼻子,愣愣地道:“我说我爹会杂耍,你看,没有骗你吧。”
其实,她说出这话的时候自己都有些不可置信——林愫什么时候学会这玩意了?以前她可从来没看见林愫在她面前展示过这些?
林愫放下茶杯,对宫人们吩咐道:“换一套新的茶具来。”
然后转身看向姜瑶和谢兰修,露出如春风般和煦的微笑:“阿昭回来了,谢三郎君也来了,快过来,给你们准备了点心和花茶,过来尝尝吧。”
他语气和善,听起来让人倍感亲切,谢兰修心想宫中传言果然名不虚传,林郎君当真是个温和极了的人。
谢兰修正要行礼,还没躬身就被姜瑶一把拉了上前。
“爹爹……”姜瑶一边喊着林愫一边拽着谢兰修上前落座,“今日结束得早,我便带着兰修回来坐坐。”
由于身高有别,谢兰修被姜瑶拽着的时候必须躬身,踉踉跄跄,就被按到了小板凳前,才抽出空喊一声:“郎君安好。”
姜瑶道:“兰修不用客气,快尝尝我爹泡的茶,我想你应该会喜欢。”
宫女们已经将新的茶具收拾了出来,给谢兰修倒了一杯花茶。
谢家三郎君和姜瑶口味一样,喜欢甜茶。姜瑶把茶杯递到他身边,谢兰修连忙双手接过,受宠若惊,“多谢殿下和郎君。”
林愫面前,他也不敢喊姜瑶“阿昭”,规规矩矩地喊她一声“殿下”。
甚至在说这话的时候,还得不时观察林愫的神色,生怕自己行差踏错,令郎君不悦。
林愫神色温和,在旁边的石凳落座,微笑着注视他们两人,目光放在谢兰修身上:“谢三郎君不必多礼,我的宫中没那么多规矩,公主殿下也不喜欢拘礼,你在这里就当是自己家好了。”
谢兰修忙道:“兰修明白。”
姜瑶抿了一口茶,小心翼翼地去看林愫。
姜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方才她进宫时和谢兰修说的话,不会被哪个不长眼的漏给林愫听了吧?
她思索着这个可能,有些心虚地问道:“爹爹,你刚刚抛…那茶杯……”
林愫说道:“闲来无事,在练习一种新学的把戏,本来想着皇太后生辰时讨巧哄她开心,正巧碰见阿昭回来,让阿昭先看到了,阿昭觉得怎么样,喜欢看吗?”
皇太后的生辰的确快到了,但此时碰见他表演这把戏,这应该不只是巧合这么简单吧?
姜瑶默了默,道“……喜欢。”
林愫又温和地问谢兰修:“三郎君觉得如何?”
谢兰修自是应和道:“兰修大开眼界。”
林愫抚掌笑道:“那下次三郎君再来,我练个难度大些的。”
姜瑶听得一阵汗颜,“爹爹,要不我们还是养只狸奴吧。”
谢兰修饮了一口花茶,看着茶杯中漂浮的花瓣出神,入口时才发现,这花茶居然是甜的,清香动人,沁人心脾。
他有些惊讶,似乎想到了什么,竟是忍不住垂下眼眸。
这微妙的情绪落在了林愫眼里,“这茶不合三郎君口味吗?”
“啊?”谢兰修被喊得一惊,“不是!”
“何必这样一惊一乍的,我很吓人吗?”
林愫微笑着,他觉得自己的态度已经足够温和,用这样大语气和谢兰修说话,这孩子应该不会感觉到负担。
谢兰修连忙放下茶杯,“没有,只是兰修想起了些旧事,心思浮动罢了。”
林愫笑着,这位谢三郎君不愧是他那老师手把手养出来的孙子。
虽然性情方面称得上是端方而雅,可要深入探究,便可发觉这人竟然有些呆呆的。
养过孩子的人都知道,孩子纯白如纸,一个孩子心思深重与否,全都要看大人们给他们灌输什么。
这孩子天天跟在那位老人家身边,心思坏不到哪里去,只是太过拘束,限制了天性,被和他这个年纪格格不入的礼制束缚,他又还没有学会像成年人那样子变通,导致整个人都有些别扭。
林愫目光悠悠,转向谢兰修的手腕,那里系着一颗木刻的念珠。
林愫之前就注意到了这个装饰,他凝视片刻,问道:“谢三郎君手腕上这颗珠子是?”
“这个是祖父在城外半山寺为兰修所求。”
谢兰修把茶杯放下,解释道:“年幼时父亲离京任官,母亲随父亲远行,当时兰修年幼,不宜长途跋涉,便留于上京,由祖父照料,这是祖父在兰修周岁时出城为兰修求来的念珠,就相当于是平安符,有消灾之意。”
林愫似乎想到了什么,笑着问道:“也就是说是三郎君从小佩戴在身上?”
“自周岁起系于手腕,从未离身。”
听他问到念珠,谢兰修也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手腕,他雪白纤细的手腕上,那一抹红绳十分显眼。
念珠乃木制,这算不上是什么值钱的饰品,他日日佩戴,只是顾念英国公的心意罢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林愫忽然对这颗念珠起了兴趣。
听他们讨论起这粒念珠,姜瑶也朝谢兰修手腕上看了过去。
她对这颗珠子在熟悉不过了。
上辈子,谢兰修曾经这颗念珠系在自己手腕上,直到她死时,也一直佩戴在身边。
“我知道殿下不信神佛,只求这个平安符,能够给殿下带来一丝希望……”
“兰修心有不甘,陪殿下走了那么久,却不能得见殿下君临天下那日,只求此物代替兰修长久陪在殿下身边,这亦是臣私心,只愿今后殿下得见此物,便时时能想起兰修……”
姜瑶耳畔掠过一些隔世的声音,想起旧事,姜瑶忍不住垂下眼眸,看着茶杯上的倒影出神。
林愫忽然转向她:“阿昭喜欢吗?”
“啊?”
姜瑶没有想到林愫会喊她,立刻回神,手一抖,茶水差点撒了出来,只听林愫若有所思地说道:“如果喜欢,爹爹也去给你求一个来。”
“阿昭的平安锁也不能一直带到长大,可以换一个轻便点的平安符,像谢郎君那样的正好。”
姜瑶有些怔神,谈不上喜不喜欢,只是下意识答道:“也好……”
林愫似乎和谢兰修聊得很投缘,事实上,只要林愫愿意,他和谁都很能聊得来。
先是问了英国公的身体,然后又不动声色考核了一遍谢兰修的学识,最后说到他现在正在编写的《南陈史》。
谢兰修刚刚开始还有些拘束,后来被林愫引着,渐渐也就放开了,几个人喝着茶吃着点心,不知不觉就已经到了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