踹完一脚后,他拱手朝姜瑶行礼,不作停留,很快就消失在姜瑶面前。
可谓来无影去无踪,行如风,连半点声音都没有。
姜瑶上辈子习武,依稀能够分辨出,这人轻功一绝,哪怕是放在夜刃中,也是个十足的高手。
那小倌被一脚踹得翻到在地,起来时老实多了,知道这是两个不好惹的,不敢再献媚,只好拱手见礼:“敢问二位贵人有合适吩咐?”
姜瑶这才拿出刑部的令牌:“官府办事,你,你们掌事的,统统都给我一起上来。”
姜瑶可不是什么脾性温柔的人, 刑部命令一出,立刻让人按住了小倌。
她迈步往门内走去,郎君打扮轻便, 她不用提裙,直接跨过了门槛。
云娘的闺房在二楼,在醉仙楼中属上等厢房。
云娘死后, 这里暂且空了出来,还没收拾,等待今后的姑娘搬出来。
姜瑶还是头一次进花魁的闺房,斯人已去,这里常年熏焚的艳香已经停了。
凉风穿堂,一片冷寂, 彩帛垂落,形成四角的窗帘,依稀能够看到往日的旖旎。
姜瑶往屋子里转了一圈,管事老鸨才迟迟赶了过来,不知道是不是被警告过, 老鸨特地换了身衣裳, 一把水洗掉脸上的脂粉气,把自己捯饬得干干净净的, 才敢来见姜瑶。
她虽然不知道姜瑶贵为公主,但是她见姜瑶能调遣刑部官员, 对方身份定然显贵,哪怕还是个孩子也不敢轻视。双手捏着帕子, 堆笑道:“请问贵人有何吩咐?”
姜瑶正在这屋子里绕了一圈, 这里的摆设不算平整,桌上搭着两个酒坛子, 还未开封。
姜瑶停留在屋里一个柜子前,拉开柜子,想要看看里面的物件。
柜子最上面的一层,堆积着厚厚的一沓黄纸,旁边是,还有部分画好的符纸,最高的地方,悬挂着一副八卦镜。
姜瑶:“……这是什么?”
老鸨说:“这些都是些辟邪的黄符,都是云娘求来的。”
“前些天大家不都是说她疯疯癫癫,一头扎进水里淹死了吗?其实,我们家云娘前几个月前就有些怪怪的,三天两头出城,去寺庙去道观,只怕是被什么东西给缠上了。”
老鸨小心翼翼地嘀咕着,一边打量着姜瑶,生怕哪句话惹姜瑶不高兴。
姜瑶让禾青给她抓了一把黄符,正放在眼前掂量着,她看不懂符,只觉得上面的咒文形状扭曲,看起来有些奇怪
老鸨看她毫不忌讳地将咒文捏在手里,胆战心惊地垂下头:“其实,当时那么多人都看见是她自己投湖,也不可能是别人逼她去死的,估计真的是惹上了什么,贵人可仔细着手,只怕上面的污秽沾染到贵人……”
姜瑶猛地把黄符摔在地上,吓了老鸨一跳。
只听她冷声道:“装神弄鬼的事情就不必说了。”
一人为虚,众人为实,姜瑶笃信自己穿的是一个唯物社会。云娘可以是被人害死,也可以是她想不开自尽,也有可能还有人威逼利诱哄她去死,但唯独不可能是被鬼害死。
姜瑶查案,正是担心这件案子变成无头冤案。
云娘死应该是有迹可循的,无论是自杀还是他杀,她绝不能是被虚无的东西害死。
死得虚虚实实,不辩真假,理智的人可以说是刑部办事不力,没有找到真相。不理智的人和看热闹的人可不会这么想,云娘死前有口口声声喊着天意降临,就会引人遐想
之前有狐妖降世的传言在先,紧接着上京城现异象,发生怪事不断,有心者就会觉得,这就是天意所指,借云娘之口布告众人,大道将衰,狐妖惑主。
姜瑶目光一暗,线下人们唯一可以诟病林愫的就是他的出身,他不能为谣言所累,平添污点。
姜瑶扫了一眼黄符,让人挑几张带走,又接着往下搜寻。
衣裳首饰,披帛云肩,这些都是云娘生前的物件,她在楼里应当不缺钱,所有的华服首饰,都是用上好的绸子和珠宝做的,光彩动人。
姜瑶心知这些东西价格不菲,随口问道:“她平日里很招客人喜欢?”
“那当然,我们家云娘可是头牌,客人们花几百两才能得见她一面,想和她共度一夜,得千两起步,她上台弹一次曲儿,台下公子们抛掷的珠宝堆积如山,一次收入,抵得上别的姑娘接客半个月了。”
说到这里,老鸨连连叹息。
其实云娘死了,她心里也不好过,就相当于楼里失了一棵摇钱树,而且平白还给楼里也惹上了官司。
这些天上门来搜查的人并不少,姜瑶也不是第一个,一个个逮着她问这问那的,搞得楼里做生意也受阻。
正说着话,姜瑶已经迅速掠过了珠宝首饰,拉开下方的柜子。
“——等等!!”
那个柜子是……
老鸨脸色一变,连忙想要阻止,可是已经来不及,柜子门被姜瑶拉开,里面稀里哗啦掉出一堆奇形怪状的东西。
姜瑶睁大眼睛,露出目瞪口呆的神色。
哇哦……
带着软刺倒钩的小鞭子,绳索,白蜡,还有一些长形状粗细不同的物件,钳子,剪刀……一件比一件放荡不羁,一件比一件不可描述。
小小的柜子居然别有洞天,姜瑶真是大开眼界。
老鸨已经开始流汗了,忽然感觉身后有一道凶光在盯着自己,她打了个激灵,回头望去,只见一道冷冽的目光藏匿在门后,直直盯着她。
是方才警告她对待姜瑶要恭敬些的人。
老鸨咽了咽口水,心里一阵哆嗦,她可不是故意让这些东西污了贵人的眼。
“这些、这些……”
她掌管青楼多年,当然知道这些东西是什么,但一时竟然不知道怎么跟这个打扮成小郎君的姑娘解释。
她憋了半天,终于开口道:“是云娘收集的一些新奇的玩物。”
小孩子不懂的玩物。
已经经历过成年期的姜瑶当然知道这些是什么,然而老鸨这话却唬到了真正只有十二岁,干净清白宛如一张白纸的谢兰修。
他打量着这堆奇怪的物件,眉间若蹙,疑惑道:“但是为什么这里还会掺杂着短刀?”
姜瑶被谢兰修的话所提醒,低头望去,果然发现了一柄匕首,混杂在这些东西里。
姜瑶捡起来掂量了一下,她和谢兰修两个人同时都想到了些什么,相视对望。
“不是这把,”雪白的剑锋倒映着姜瑶的面容,她看着剑锋上反射的寒光道:“划伤云娘的是钝刀,而这把刀峰雪亮,不可能留下那样参差不齐的伤口。”
说着,她将刀抛向禾青,“先带着吧。”
然后,目光从那堆奇怪的东西中移开,看向老鸨,“有一件重要事,你要实话跟我说。”
姜瑶一双眼睛澄亮:“云娘死去前的两个时辰内,有没有人来找过她,我说的人包括她的客人,又或者是别的亲友。”
老鸨说道:“当天姑娘要登船,我哪还敢给她接客,进入楼里的公子都是要给银两,过账簿的的,贵人如果想要,我大可把账本都搬来给你,看看当日哪有记录,姑娘并没有见过外人,早晨起来,就一辆小车送去登船,还是青萍送去的,不信你问问他?”
老鸨指向刚刚被捆来的小倌,呵斥道:“快点告诉贵人,当天是你负责伺候姑娘,一整天都在守门,有没有看见有人进云姑娘房间!”
作为西市最好的风月场地之一,醉仙楼的几乎能够满足顾客一切需求,不仅养了一群姑娘家,还连带着选了一堆根骨清秀的少年入内,用来招徕女客,或者满足一些特殊癖好的客人。青萍就是其中之一。
只是,南陈多年以来男尊女卑,虽女帝称朝后有所改善,但是民间习惯难以改变,醉仙楼更多的是冲着姑娘们来的客人,青萍这样的人鲜少能接到生意,所以也顺便干起了看门或者帮姑娘们跑腿的杂活。
听到老鸨喊自己,青萍连忙说道:“那天姑娘正巧要出门,我就守在姑娘门口,姑娘晨起在屋内梳妆,试了一下琵琶音,给自己灌了几杯酒……就出去了,我亲自送她上船的,哪有见什么人!”
姜瑶微微皱眉,“那信鸽呢,有没有收到?”
“姑娘在内室,她梳妆打扮的时候又不给我进来,这我怎么知道……”
青萍小声地嘀咕着。
姜瑶眨了眨眼,忽而注意到了一个点:“你说云娘喝了酒,是桌上放着那几瓶吗?”
“是吧,”青萍忽然想到了什么,说道,“云娘前从前是不爱喝酒的,不知为何忽然恋上了酒瘾,平日里总是让我给她跑腿去东巷头那个酒肆里打酒,那些正是我前些天带回来的,云娘还没有喝完。”
没有见人,只是饮了酒。
前几个月开始出入道观寺庙,忽然染上酗酒,时间是不是对上了。
姜瑶心念微动,伸手抱起一坛子酒,交给禾青,“去查查看。”
“是。”
禾青领命,立刻派人下去探查。
姜瑶目光悠悠地看着青萍:“你最好不要骗我。”
姜瑶在醉仙楼待了许久,这两个人的话她并不是全信,还找了楼里的其他姑娘和杂役问话。
大抵受男人喜欢的姑娘都不怎么受女人喜欢,云娘以一己之力抢走了不少姑娘的恩客,大多数姑娘和云娘的关系并不怎么好。
住在云娘对面的花娘冷声笑道,“她这个人,性子孤僻,平时不和我们来往,平时也就伺候她的小倌和她走得近,最近她在捣鼓那个符纸,不知道是不是和这个有关。”
和花娘交好的姑娘也说道:“我看贵人也不必查了,大抵就是她自己找死,这人喜欢糟践自己的身体,平日里常常用刀在自己身上划口子,血肉淋漓的,后来被妈妈说了要养护好皮肤,都是做皮肉生意的,担心留疤,将来客人不喜欢,警告过好几次她才不这么干,我看,这次是她那自残的怪癖又犯了,受伤后精神紧绷,被撞船惊吓,导致投水溺毙,她自寻死路罢了。”
这么多的姑娘,只有一位名为红樱的姑娘细声细语地为云娘说话:“其实,云娘人也挺可怜的,云娘身世可怜,我们楼里的女子,命贱如尘土,前一阵子云娘发现怀孕了,也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如果生下来云娘这一生就毁了,所以只能打掉,我倒是不觉得云娘被什么东西缠上了,她那些符纸好像是往生符,是为她孩子祈福,她以前并不喝酒的,只是失了孩子伤心过度,需要消解……”
“那天云娘确实没有见外客,不仅没有见外客,她甚至都没有见什么外人,妈妈平日里疼惜云娘,不会让她一天太忙碌,她如果登船弹琵琶,就不让她接客,何况云娘平日性情冷淡,在外面也不可能有什么相好,背着大家偷情……”
姜瑶也没有故意问她们什么,只是听一听云娘生前的一些往事。
红樱说的还算中肯,她年纪小,大概和谢兰修差不多大。青楼间的姑娘,十一二岁就得出来见客。
姜瑶忽然间想到了什么,将外人都支出去,掏出了钱袋子,掏出一片金叶子,放在她的掌心。
红樱先是一惊,然后连忙摇头,“贵人,不可以的……”
姜瑶笑说:“你收下吧,算我赏你的,不必有负担,我就是喜欢赏人东西。”
红樱握住金叶子,憋得满脸通红,欲言又止。
像是终于鼓起勇气,她说道:“其实,有一件事情,我不确定……”
支走了红樱,姜瑶心想,果然许淑雅的预料是对的,有的时候,这些碎银确实可以有用。
起码,收买人心足够了。
她大概知道了云娘是个怎么样的人。
一个有点特殊自虐性癖好,流产后借酒消愁,寄托于符咒消解,性格孤僻的女子。
究竟是怎么样的代价,可以让她投水而死?
那三道伤痕,真的是她自己留下的吗?
问询得差不多了,姜瑶带着谢兰修走出醉仙楼。
她脑子里堆积的信息太多,有些犯困了,伸了个懒腰。
谢兰修跟在她的身后,“时间还早,阿昭还想去哪里?”
姜瑶迷迷瞪瞪,回头打开小折扇,眨了眨眼睛,“兰修,跟了我一天,有什么猜想吗,不妨和我说说?”
谢兰修父亲稳坐刑部尚书多年,他平日耳濡目染,听父亲分析案情多了,自然会冒出一点想法。
只是,祖父的叮嘱犹在眼前,这件事是公主殿下主理,他充当的只是一个玩伴,哪怕他再有想法,也不能多说。
他垂眸,“兰修不知。”
姜瑶抬头轻笑,他们才见过几次,谢兰修这辈子还不是她的人,还要注意小心翼翼地划清关系。
姜瑶心想,没关系,迟早有一天,她要让谢兰修再次站在自己身边。
姜瑶思索片刻,走上马车:“我们去南市。”
“阿昭可是有什么想法了吗?”
“没有,就是想着今日出宫前,承诺过爹爹,要给他买点心的。”
姜瑶摇了摇折扇,“南市的小食多,我有点饿了,一起去逛逛吧。”
姜瑶夜晚回来时,带了大包小包一大堆东西。
这些东西都是她用许淑雅那边得来的金叶子买来的。
姜瑶早上出门时还信誓旦旦跟林愫说要给他买点心,结果出门时才发现囊中羞涩,如果不是许淑雅给她银钱,她还得去跟谢兰修借钱,这次可得多谢这位老师了。
她给谁都备下了一份礼物,买来的鲜花是送给姜拂玉的,点心是给林愫的,还有临春夏秋冬四人买的首饰,有给许淑雅和景仪宫的徐芳菲各自备下一份礼。
她回来的时候,林愫正在院子里等她。
给姜拂玉的花让人先送去景仪宫,连带着给其他人的礼物也送了出去。
人在宫中,人情世故必须要做的体面,姜瑶上辈子不懂,但是见林愫和许淑雅相互赠礼后,她好像忽然开窍,学到了什么。
善因结善果,只要是她可以争取的人,都尽量和她们先打好关系,这样子总比交恶好。
“阿昭怎么给爹爹买了这么多东西,这是要放到坏了也吃不完呀。”
林愫拆开油纸包装的点心,既开心又嗔怪地对姜瑶说着,他抬头看着姜瑶的眼神中,全是宠溺的神色。
“吃不完就让大家分食吧,”姜瑶看着林愫高兴的模样,心中也欣喜,“市集之上,好吃好玩的有那么多,我当时看到这些,心里想着,这样也想给爹爹买,那样也想给爹爹买,觉得什么都是好的,什么都想让爹爹看看,什么都想买回来给你尝尝,所以就都买了。”
林愫当然知道,他今天下午,可是看着姜瑶拉着谢兰修跑遍整个南市,给他买这买那的。
欣慰同时也忍不住感动,眼睛有些热热的。
看来,阿昭还是处处想着他的。
说着,姜瑶将一个琉璃桂花冰糕递到林愫嘴边上,“爹爹,你尝尝这个,好不好吃?”
她试吃过,这种冰糕入口即化,如春入喉,那种清甜可以持久留芳,不至于太绵密,是林愫喜欢的口味。
林愫咬了一口,眼睛里似乎有星辰,明灿灿的,十分好看。
他夸赞道:“阿昭挑选的,就是最好的。”
父女两人寒暄了片刻,林愫便问起了今天发生的事情。
“阿昭今天跑了一整天,可有什么发现?”
事实上,她见了什么,听了什么,林愫都一清二楚,他仅仅比姜瑶早回来片刻。
只不过林愫不知道,姜瑶心里是怎么想的。
“唔……”姜瑶思索了片刻,脑海中信息翻涌,她大脑一时有些卡壳,当即就有些犯困了。
东西南北跑了这么久,她今天真的累了。
她打量个哈欠,疲惫地勾起唇一笑,有些敷衍地道:“保密,不告诉爹爹。”
林愫知道她困了,心想让她一天就想出头绪,实在有些为难。
今天林愫看她也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转,相比也不会有结果。
不过没关系,林愫对姜瑶极为宽容,只要她今天出门了,也算是见识到了外面的世界,就算没有查到也没关系,她已经努力了。
他绕到姜瑶后面,替她拆下头上的束发,让她柔软的发丝得以耷拉在肩膀上,“阿昭已经困了,先去休息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