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瑶努力开导着林愫。
那些说什么活人永远没有办法比得过死人的全都是骗人的,上辈子在京城活久了,姜瑶深知活人可比死人可怕多了。
死人顶多就是在姜拂玉心里占据了一个位置,但是活人可能会下药害你,派刺客杀你,给你造谣,把你推下水池,设计冤枉你……可折腾了。
姜拂玉有一个死了的白月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个世界可没有让死人复生的设定,沈序已经死了,无论他是善是恶,生前做过什么,都无关紧要。
这一切,都会随着他的死亡,化为灰烬。
“不是…你……”
林愫听完姜瑶说的话,简直哭笑不得,“真是个傻丫头,这都想哪里去了。”
“放心吧,爹爹没你想得那么脆弱,你只需要平平安安地长大,其他的事你不必管那么多,爹爹说了,爹爹会保护好阿昭的。”
春雷滚滚,闪电划破夜空。
一场大雨,倾盆而至。
今夜,注定是个不安宁的夜晚。
景仪宫前,一个身着朝服的官员跪在地上,头用力地扣在地上,一下一下,砸得满头是血。
正是朱夷明。
他声音沙哑地道:“陛下,臣冤枉,臣从来没有教过殿下说这样的话,臣对陛下之忠心,日月可鉴!”
姜拂玉表情冷漠,好像在瞥一个没什么用的物件。只需要一个眼神,就可以压得下面的人喘不过气来。
等他磕得差不多了,才缓缓地问道:“你是说,公主说谎?”
朱夷明脊背发凉,急忙否认:“微臣不敢!”
“呵……”
上头传来一声冷笑,“公主才八岁,刚刚被接回到宫中,她何至于冤枉你!”
身边的女官给她递来一本书册,她挥手甩到朱夷明面前。
是《左传》。
“你自己看看,这就是你教公主的文章,这篇《郑伯克段于鄢》上面被公主标注过,你还说你没有教过她?公主适才启蒙,尚且不识字,你不教别的,就教她《左传》,还说不是居心不良!”
朱夷明头冒冷汗。
他的确是存心不想让姜瑶学好,所以第一天就给她讲了比较晦涩难懂的《左传》,好让姜瑶知难而退。
读书学文这些都是男子的事,姜瑶身为一个公主,最好就应该安分守己地待嫁,怎么能和皇子一样读书?简直就是玷污了先圣。
可是他就算心里再不满,也不敢直接教姜瑶那些反叛的话,他是不要命了吗?
可是事到如今,他无论说什么,女帝恐怕也听不进去了。
他跪在原地不敢动弹,现在但凡他说错一个字,他这条命,还有他身后的九族,都命在旦夕。
就在这时候,伴随着雨水滴落的声音,外面传来了一个通报声——
“陛下,郎君到了。”
哄睡了姜瑶,林愫撑着一把油纸伞离宫,独自来到了景仪宫。
大雨滂沱,他走过宫道,衣裳已经湿了大半。
他将伞交给宫女,进入景仪宫内。
天空中响起一道惊雷,一道清冽的声音紧随其后。
“我曾经听说,你登基之前,反对你的人堆满了城外乱葬岗,宛如一座座垒起的山丘,大火烧三日不绝,尸骸被秃鹫、野狗分食。”
他冷冷瞥了地上的人一眼,“你得感谢阿昭,替你揪出了一条漏网之鱼。”
姜拂玉见他进来,神色稍稍缓和。
只听林愫继续说道:“皇位坐久了,也得给自己留点体面。”
姜拂玉冷笑一声,“你未免太小瞧我了。”
她的声音忽然凌厉:“来人,还放他在这里干什么,拖出去。”
朱夷明见状,彻底慌了,连忙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宫卫听见姜拂玉命令,立刻上来拖着朱夷明就往外走,将他带离了大殿。
他求饶的声音很快就湮灭在了雨幕中。
宫女们紧接着簇拥上来,将地上的鲜血清理干净然后迅速退下,给两人留出单独的空间。
林愫刚刚从外面走来,身上还带着雨水的气息。
他看了姜拂玉一眼,又垂下眼眸,伸手勾起她一串发丝,小声问道:“还生气吗?”
听到这话,姜拂错愕地抬头看着他,忽然明白过来,这是林愫在服软。
林愫这个人,是个十足的软骨头,从来犟不过两天。
从前她和林愫不是没有吵过架,但吵完后,向来是林愫先来寻求和好。
每次他都是垂着脑袋,摆出一副让人无法拒绝的可怜姿态,求姜拂玉原谅。只要姜拂玉一看到他这副模样,什么气都消了。
只不过他们分离的时间太久,姜拂玉都快忘记他们吵架后要走的这个流程。
“不生气。”
姜拂玉见他递梯子,顺着也就下来了,毕竟上了年纪,姜拂玉也不像年轻时那么爱计较。
她抿了口茶,说起了些别的,“英国公年纪大了,过了下个月,就快到他七十五岁寿辰。”
姜拂玉说道,“你今日在屏风后哭了这么久,都不愿意出来见他一面,是下定决心不想让他知道你还活着。”
提到英国公,林愫的眼眶里又红了。
姜拂玉盯着他的眼睛,心里却想,他今天已经哭过一次了,眼泪消耗得差不多了,应该不会再哭出来。
果然,他抿紧唇,眨着眼睛,眼眶红红但硬是没有掉眼泪。
片刻后,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十年前死去的才是老师的学生,活下来的林愫,已经和英国公没有关系了。”
“让他见到我现在这个样子,只会徒增失望罢了。”
“这倒未必,当年老师最喜欢的就是你,他知晓你天性散漫自由,从未求你功成名就,只是心里存着个念想,总是放心不下你罢了。”
姜拂玉道:“何况,老师虽然年纪大,但耳聪目明,他今天见了阿昭,大抵已经猜到了七分,阿昭总不能是我和死人生下来的吧?”
说着,姜拂玉打量似的凝视着林愫的面容,这副精致的五官,好像原封不动地搬到了姜瑶脸上。
都说女孩肖父,这父女两人的相似的程度,几乎已经到了看到姜瑶这张脸,一眼就能认出谁是她的生父。
英国公不可能看不出来。
听见姜拂玉的话,林愫沉默了。
片刻后,他叹息道:“故人相会,心领神会即可,最好中间隔一扇屏风,大家都知道回不到过去,各自站在一头,知道对方安好即可,何必一定要戳穿,追根溯源问到底?”
他摇头:“不过徒增伤怀罢了。”
两人说话期间,外面雨势又变大,闪电一道接着一道从天空中划过,连烛火也被惊雷劈得明暗交错。
雨水滴落在琉璃瓦上,顺着瓦片汇聚在屋檐下流落,汇聚成一条条细线。
林愫抬眼看向窗外的落雨,“好久没见上京城下过这样大的雨了。”
姜拂玉垂眸看着他被雨淋湿了的衣衫,青衫紧贴他的皮肉,显现出他的身形。
林愫从小习文又习武,身材自然是不差。
姜拂玉凝视他片刻,移开目光,顺手把御座上的毯子扔到他身上,“钦天监说,这场大雨会下足一夜,朱夷明已经被处置了,你想看的也已经看到了,雨夜难行,不如留宿景仪宫,等明天再回去。”
林愫接过毯子顺手擦了两把头发,就将毛毯搭在肩膀上,像个围脖。
他说道:“阿昭怕打雷,怕她被雷声吵醒后找不到我要闹着跑出来。”
他提起这事,姜拂玉又想起那日姜瑶梦魇时的状况,立刻催促起来:“那你还是快些回去,万一阿昭又做噩梦了,没人守在身边可就不好了。”
林愫放下了毯子,告辞之前,对姜拂玉说道:“把朱夷明举荐到你身边的那个人,也该问询一下了。”
大雨下了整整一夜。
林愫属实多虑,雷声滚滚中,姜瑶睡得出乎意料地好。
她梦见了上辈子朱夷明教她念书。有个字笔画太复杂,她一时间写不出来,朱夷明嫌弃她笨,拿起戒尺要抽她。
姜瑶不知道哪里来了勇气,一把夺过戒尺反抽到他脸上,梦里狠狠出了口恶气。
第二天大雨已经转换成了蒙蒙细雨,如羽毛一般在天空中肆意飘飞。
次日清晨,宫里就传出一个消息——文渊阁学士朱夷明挑唆公主,被赐自尽。
前有许婉之后有朱夷明,这下朝中官员可都知道,女帝对这位公主是真的重视,眼里容不得沙子。
经历了这件事后,姜拂玉给姜瑶挑选老师时不由得更加谨慎。
姜瑶新的启蒙夫子恐怕不会快被定下来,正当她以为自己下午可以放松地玩耍,结果到了点,她正慢悠悠吃着点心,就被林愫抓进了书房。
林愫笑着将书放在她面前:“阿昭是不是忘了,爹爹以前也是个教书夫子。”
姜瑶手中的绿豆糕差点没掉在桌子上。
“……”
姜瑶嘀咕道:“爹爹,娘亲有说要你教我吗?”
“爹爹跟娘亲说过了,阿昭的夫子要慢慢挑,不能急于一时,不求对方学问多深,但求有耐心,适合阿昭,为了防止中途耽误阿昭的学业,所以在阿昭的新夫子来之前,爹爹就暂代阿昭的夫子,教阿昭读书。”
林愫拿起书,温和地朝她笑道:“在下学艺不精,实属比不上文渊阁中诸位学士,但是教导公主,愚尚有能力胜任的。”
姜瑶胆战心惊地捏着绿豆糕,林愫来当她老师?开什么玩笑!
这就好比,谁会希望自己亲爹当自己的班主任?
她小心翼翼地问道:“爹爹,你认真的……”
还没说完,林愫的戒尺就敲了过来,姜瑶下意识闭眼,然而戒尺只是温和地在她肩膀上碰了一下。
和老师用来教训学生的敲打不同,林愫敲她的时候,轻得更像是爱抚,和摸摸她脑袋,轻敲她额头没什么不一样。
林愫纠正道:“上课的时候,要叫老师。”
完了,林愫玩真的了。
没有办法,姜瑶只好咽下绿豆糕,硬着头皮说道:“老师今天打算教阿昭什么?”
林愫翻着书,“昨天朱夫子不是给公主讲了《郑伯克段于鄢》,朱夫子讲得不好,殿下就忘了吧,今日我再为殿下重新讲述。”
“……好。”
“正如殿下昨日所言,这篇文章讲述的是两兄弟的故事,郑武公王后偏爱二儿子,股动二儿子争夺王位,从而导致兄弟相残,然而但此事究其根本,其重点并不在于武姜王后偏心……”
课后,林愫带着姜瑶去景仪宫和姜拂玉一起用晚膳。
春雨细密,即便撑伞也挡不住,林愫于是给姜瑶披上了一件蓑衣,戴上一顶草帽。
她躲在蓑衣下,像一只小小的稻草人,踩着地上的水坑走。
走一步,踩一个坑,走一步,再踩一个坑。
水花溅到她的裙摆上。
姜瑶:踩水坑真好玩。
林愫没有拦她,反正景仪宫存放有姜瑶更换的干衣,她爱玩就让她玩去。
两人走到景仪宫前,林愫给姜瑶脱下蓑衣,发现她的衣服反而没有湿太多,就是绣鞋鞋面溅了些水。
“不妨事,进去换了就行。”
林愫正要牵着姜瑶进去,立在门口当值的白茵提醒道:“郎君,殿下,襄阳王在里面。”
襄阳王?
听到这个称呼,姜瑶脸上的血色顷刻间褪去,顿时整张小脸变得煞白。
白茵的话刚说完,里面就传来的一阵铺天盖地的哭嚎声。
殿内,一个年纪约莫二十多岁的男子伏在姜拂玉身前,扯着姜拂玉的裙摆嚎啕大哭。
“姐姐,我不是故意的,我压根不知道那个朱夷明存了这样龌龊的心思,我只是看他资历深,又曾在国子监任职才把他举荐给姐姐的,我完全是出于一片好心!”
“姐姐,你难道不明白我对你的感情吗,我对你的忠心日月可鉴,你还记得你登基的时候,我为你挡下刺客三箭,现在下雨天我胸口还在痛,我的命都愿意给你,你的孩子就跟我的孩子一样,我甚至可以将公主殿下视为我的骨肉,要是我知道那个姓朱的是这样的人,别说姐姐,我都不愿意他去当那公主的太傅!”
“姐姐,你相信我!我不是故意的!你要是不相信我,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里,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姜拂玉正被他闹得头疼,听见外面传来林愫的声音,立刻挥袖甩开他,“够了,你现在立刻、马上闭嘴,消失在朕面前,朕就相信你不是故意的!”
襄阳王哭哭啼啼,连滚带爬从地上起来往外走。
正当他跌跌撞撞地从林愫身边经过的时候,林愫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脚伸到他身前。
他没注意看,整个人都被绊倒,直接摔了出去,在台阶上打了几个滚,一头扎进外头的水坑里。
“啊!殿下!”
周围的宫女吓了一跳,连忙撑伞进雨里扶他起来。
姜瑶眼睁睁看着她爹默默收回了腿,一脸无辜地道:“抱歉,我也不是故意的。”
襄阳王是肃宗的养子。
肃宗有很多个女儿, 唯独一个独苗的儿子,而且在这个唯一的皇子长大起来,本性渐渐显露后, 大臣们愈发感觉这位皇子性情暴戾,不配为君。
于是有臣子上谏让肃宗,劝他收养宗室子。
肃宗随一世英明, 但心胸没有宽广到将万里江山拱手让人。何况他自己还有儿子,但禁不起软磨硬泡,还是勉为其难收养了几个孩子。
而且收养宗室子的时候也在偏心自己的亲生儿子,不愿意让他们越过自己的亲生儿子,于是精挑细选,收养的皇子都是些体弱多病、性情软弱的, 而且大多都已经夭亡,时至今日,活下来的就只有襄阳王,姜潮。
姜潮生得弱质纤细,偏偏又男生女相, 还爱艳丽的装扮, 涂脂抹粉,姜瑶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还以为他是女扮男装。
这人行为举止极为轻浮,浑身像没有骨头那样, 总是站不直,似乎没有腰椎, 但凡身边有个什么东西都要往上靠, 糜烂散漫到了极致。
就是放到姜瑶穿越前那个世界,是个人看了都会把他鉴定为0的那种生物。
姜瑶下意识握紧林愫的手。
其实, 看到姜潮吃瘪,她觉得自己应该要高兴的,可是当她想要尝试笑的时候,却发现唇角无论如何都弯不起来。
对于姜瑶来说,襄阳王就是她的噩梦。
她上辈子经历过的不愉快的事情,十件有八件和襄阳王相关。
就比如朱夷明,她上辈子差不多是到临死前,才知道朱夷明是襄阳王举荐到姜拂玉面前的。
当初姜拂玉刚刚登基的时候,姜潮曾经替姜拂玉在刺杀中挡下三箭,救过姜拂玉的生命,胸口落下旧伤,阴雨天时还会发作。
所以姜拂玉对他有愧,很多时候哪怕姜潮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都会选择纵容。
很多时候,明知道襄阳王有错,也会偏袒他,假装看不见,轻轻带过。
一看到他,姜瑶就生理性地颤抖起来,感觉到有些反胃,捂住嘴压制住自己的不适。
林愫注意到了姜瑶的异常,反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向身后,拦在她和姜潮之间。
姜潮吃了一嘴的雨水,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他气急败坏地骂道,“你个贱人做什么,你知道本王是谁吗?你不要命了!”
说着,就要冲上来,幸亏身边的宫卫眼疾手快,把他按住。
宫女战战兢兢地告知他:“殿下,这是郎君和小公主,你可千万使不得呀!”
“我管你是谁!”
林愫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襄阳王殿下还是先离开吧,衣裳都湿了,免得殿前失仪,你也不想让陛下看见你这副模样吧?”
不仅仅衣裳湿了,脸上的粉全部都雨水冲掉了,脸上被脂粉的颜色染得红一块紫一块,原本清秀的面孔也变得跟妖怪一样狰狞。
被这么一说,他立刻掏出随身携带的小镜子看着自己的脸,忍不住惊叫一声,像是也被这副面孔吓到。
“究竟是发生什么事了?”
听到殿外的动静,姜拂玉正要走出来看,姜潮在姜拂玉面前极其注意形象,压根不想被她看到自己这副样子,连忙拉住袖子挡住脸。
姜拂玉一过来,姜潮立刻一改方才咄咄逼人的腔调,委屈地说道:“姐姐,他欺负我,他把我踹进水里!”
这时候姜瑶终于稍微缓和过来,听到姜潮的话,心头立刻怒火翻涌,这死男绿茶喊什么姐姐呢!
姜瑶在外人面前都是称呼姜拂玉为“母皇”,姜拂玉的亲生妹妹都得喊她“皇姐”,他连亲生的都不是,还喊什么姐姐,故意套近乎,这般故作扭捏的姿态装给谁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