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要说些什么,林愫这时候忽而转身,伏身靠在姜拂玉身上,眼圈微微有些红了,声音中带着哭腔,“陛下,臣侍不是故意的,臣侍方才带着阿昭来见陛下,适才刚到殿外,没有想会有人冲出来,急忙躲闪不及,才无意中将这位殿下绊倒。”
“还请陛下明鉴,臣侍真的不是有意伤害襄阳王,若是陛下不相信,臣侍只能一头撞死在这里,以证清白。”
“你……”姜拂玉看着扑进她怀里就哭的男人,眼眸微微瞪大,有些错愕,“你怎么…也……”
倒也不必这般故作姿态。
姜瑶看到林愫这样,更是捏着小拳头,可恶的姜潮,把她爹都气哭了。
“爹爹怎么可能是故意的!”
虽然方才姜瑶好像真的看到林愫是有预谋地去拌他,但是她可管不了那么多,也拉着姜拂玉的衣裳,只管附和道:“娘亲你说句话呀,爹爹都哭了,你真的忍心要爹爹撞死在这里吗?”
姜拂玉连忙空出个手去安抚姜瑶,连声道:“好了好了,朕相信你。”
大的不省心,小的煽风点火,姜拂玉无奈极了。
“襄阳王身上有旧伤,还是别在雨中待太久。”姜拂玉对左右吩咐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带襄阳王回去。”
“是。”
内官们撑伞上前,“殿下,有请。”
姜潮捂着脸,似乎还不服,“姐姐,你怎么能偏袒他!”
内官们只能硬着头皮把他往外请,“殿下,你还是先离开吧,身体要紧。”
“都滚开!”姜潮咬牙切齿地盯着林愫的背影,阴恻恻地道,“本王会自己走!”
姜拂玉也没有再看他,抱起姜瑶走进屋中。
屋外湿气重,这一场雨带来了倒春寒,天气比前些日子有所转冷。
宫内已经开始定期烧地龙除湿,暖烘烘的,还烧了沉香,四周氤氲着厚重的香气。
进屋后,姜拂玉也没有再提方才发生的事情,而是让人来给姜瑶换去湿了的鞋袜。
此时,已经到了晚膳的时间,宫女们开始给三人上晚膳。
林愫也哭完了,说来也奇怪,今天他的情绪来得快,收得更快,等到晚膳上来的时候,泪痕也被抹得干干净净了,像是没哭过一样。
宫里的膳食品类丰盛,从来不缺山珍海味,各种珍贵食材制成的菜品铺了满桌。
女帝和孩子用膳的时候,从来不需要宫人伺候。宫人们全部退到外面。
为了防止她挑食,林愫和姜拂玉在她开吃前总是要先给她夹几根绿叶菜。
姜拂玉一边给她夹菜一边微笑问道:“阿昭觉得新夫子怎么样?”
姜瑶瞥了一眼林愫,摸了摸鼻子,“很好。”
林愫在书院教书十余年,在教学方面颇有经验,而且姜瑶是他女儿,自然倾囊相授,教得比朱夷明不知道好多少。
今天给姜瑶纠正完朱夷明的错误,转头就开始教授她《千字文》,从句读教起。
姜拂玉又说:“那以后阿昭以后就跟着爹爹学好不好?”
姜瑶连连摇头,“不好。”
林愫笑道:“她肯定不会愿意的,我也不能教她太久,还是得给她找个新的夫子,你今日有人选了吗?”
“其实如果可以,英国公也是最好的人选,当初他也是我的老师,教导过公主们,而且你看那谢三郎,就是英国公一手带大的,谢家那么多个孩子就三郎最出色,可国公年纪已经大了,我总归不愿再劳烦他。”
姜拂玉说,“还是换些年轻有精力的人来吧,我让人列出了个名单,逐一考察,总不能让之前的事再次发生。”
林愫笑道:“阿玉如果没有头绪,不妨我来替你挑一个?”
“那我待会派人将名单送一份过去,你也看看。”
趁两人聊着天,姜瑶默默扒饭。
其实对于给她自己选夫子这件事,她自己也是存了点心思的。
她是公主,她的夫子就是公主太傅,在外人眼里,公主太傅是要和公主利益相关,本来就应该绑在一起。
上一世姜拂玉为她选了谢兰修为伴读,后来谢家家主谢知止又成了她夫子,谢家人到最后都站在了她身边。
她选夫子,不仅仅是要选一个老师,还是要选今后能够帮助自己的人。
谢知止政务繁忙,休沐日都还要在官衙办案,上一世若非谢兰修坑爹,姜拂玉也不会让谢知止当她的夫子。
而且这一世,姜瑶觉得自己可以用别的方法来套谢家,她可以用自己太傅的位置去给自己拉拢另一支助力。
她才刚回宫,手中无权,归根到底她现在唯一能够依靠的,就是姜拂玉此时对她达到顶峰的母爱还有前世的记忆。
只不过,姜瑶清楚,姜拂玉的耐心是有限的,她不可能一直像宠着一个小孩子一样宠着她,姜拂玉把她当成储君培养,等她再长大一些,就不能装成个小孩子一样,依靠撒娇和哭闹来对抗敌人。
而且,她不知道自己曾经的记忆还能支撑多久。这一世林愫也跟她回宫,与前世发生了很大的改变,某个时间节点的不同都有可能导致未来走向两个方向,就好比这辈子她一回来,林果和李祥云就莫名其妙死在宫里,这已经超出了她的记忆之外。
她上辈子所知晓的敌人与阴谋也就这么多,而且这宫中的势力本就是盘根错节,她能够靠着未卜先知她能够解决一个朱夷明,若是什么时候冒出一些前世她没有见过的人,谁谁又给她设局,她该如何应对?
姜瑶不喜欢虚无缥缈的东西,她确信只有握在自己手里的,才是属于自己的。
而且,姜瑶看向林愫……
襄阳王是个记仇的人,今天恐怕已经记恨上了林愫。
前世, 姜瑶一直搞不明白,为什么襄阳王要针对自己。
他无兵无权,血统不纯, 就算没有姜瑶,他也离皇位十万八千里远,当个富贵王爷不好吗, 为何要对她下手?
直到后来这人背着他人,在姜瑶面前疯癫大笑,几乎是偏执一样掐着她脖子让她喊他父亲。
他说:“明明我才应该是站在她身边的人,为什么她不愿意看我,还要和那个贱人生下你这个野种。”
他大声嘶吼道:“你叫呀!喊我父亲,我才是应该的是你的父亲, 我才应该是她的丈夫,是你的父亲!”
姜瑶才明白,这家伙就是个变态,他对姜拂玉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皇姐存有不可言说的感情。
所以当初姜拂玉遭遇刺杀,他也不会毫不犹豫冲上去用命给她挡下三箭。
但是他的感情又偏执扭曲到了极致, 或许是因为爱而不得, 他本能厌恶能够待在姜拂玉身边的人,嫉恨姜拂玉在意的人, 恨不得把她在意的东西都摧毁,让她只看得到自己。
上一世, 姜瑶就是姜潮首当其冲的目标。
因为姜瑶是姜拂玉的女儿,她天然是姜拂玉最亲近的人, 所以姜潮讨厌她, 恨她夺走了姜拂玉的关注,发了疯似的报复姜瑶。
从姜瑶一回宫, 就开始千方百计算计她。
重活一世,好消息是:姜瑶认为,这一世姜潮应该不会像以前一样专注于针对她。
坏消息是:因为林愫也回来了。
说到底林愫才是姜拂玉的夫君,占据了姜潮最想要的那个位置。
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姜瑶只怕姜潮将所有心思都转移到林愫身上。
她想起自己刚刚回到上京那天听见的流言。
姜瑶猜测,这十有八九是姜潮干的。除了他,谁的脑回路还会这么清奇,在唯物主义世界编造出这么一套神神鬼鬼的传言。
而且姜拂玉只是对流言进行了镇压,至于追溯幕后之人的事情,至今没有下落,看情况恐怕是要不了了之了。
姜拂玉即便真的查出是姜潮,也会选择包庇。
就好像姜拂玉杀了朱夷明,却没有过多追究将朱夷明举荐上来的姜潮,只是斥责了三两句,就放他离开。
姜拂玉从来都是这样的,看重旧恩旧情。姜潮曾经为姜拂玉挡下的三箭,完完全全成了他的保命符,时不时拿出来道德绑架一下姜拂玉。
有时候姜瑶真的希望姜拂玉道德感别这么强,跟疯子讲什么道德?
再想想这才姜潮今后指不定会怎么算计林愫,姜瑶就更加头疼。
姜瑶和姜潮斗了半辈子,怎么会不了解,像他这样的疯批,只要活着一天,就会死死盯着猎物,不到开膛破肚的那刻,他不会善罢甘休。
她真的不希望那些京中那些腌臜手段沾染到林愫身上。
或许是今天见了姜潮,姜瑶觉得晦气极了,这一顿饭吃得兴致索然,没什么胃口。
今天的饭菜,她连碰都不想碰一下。
只不过碍于两个长辈都在,她不好提前撂下筷子离席,只好坐着陪他们两个人坐在饭桌前,不时挑剔地尝几口菜。
姜拂玉发现她不怎么下筷,于是问道:“阿昭觉得今日饭菜不合口味?”
姜瑶抬头,眨着眼睛说道:“阿昭吃饱了。”
林愫早就发现她有些不对劲,好像她从下午开始的情绪都特别低落,提不起神来,连话都说得比从前少了。
于是放下筷子,朝她招手,“阿昭过来一下。”
姜瑶不明所以,但是还是乖巧地走了过去,然后就被林愫拉住。
紧接着,一只手捂上她的额头。
她还有点恍惚,傻傻地看着摸她额头的人。
林愫感受她额头的温度,和平常确实有些不同,“唔……阿昭好像有点发烧……”
“发烧了?”姜拂玉也吃不下去了,“阿昭发烧了?”
林愫放开了姜瑶,“低烧,没有烧得特别厉害。”
“让她先去偏殿休息吧。”
姜拂玉立刻对外面吩咐道:“让御医过来。”
姜瑶有些愣愣地看着周围的人动了起来,半晌才反应过来。
在林愫移开手后,她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感觉和平时没什么区别,也不知道林愫是怎么摸出来的。
原来是发烧呀……
难怪她思维都变得有些迟钝了。
接下来的记忆已经变得有些不连串,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人抱到了偏殿的床上。
宫女为她换上寝衣,她才躺没多久,意识就有些模糊了。
半梦半醒间,她听见很多个人围绕在她床前说话。
有人时不时轻轻地拨弄她的刘海,摸着她额头说道:“额头比方才还要烫,烧得越来越严重了。”
“是这样子的,小孩子一般都是从低烧烧起,拿毛巾过来,先敷一下。”
姜瑶感觉到额头上被湿毛巾覆盖。
一会后,姜拂玉急切地问道:“御医还没有来吗?”
“陛下,御医到了。”
御医提着医箱踏雨赶来,姜瑶感觉到有人掀开她的被子,轻轻握住她的手,御医冰冷的手搭上她的脉搏,她冷得一哆嗦,连忙缩回来。
林愫按住她的手,“好了,阿昭乖一些,就一会,很快就过去了。”
烧得好像真的越来越严重了,姜瑶自己明显感觉到浑身发冷,浓重的困意围绕着她。
她不耐烦地等御医给她诊完脉,连忙把手缩进被子里,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御医的说话声在床前回荡,他对姜拂玉禀告道:姜瑶是受了风寒。
最近天气变冷,稍稍不注意,便会着凉生病。
其实也不算是什么大事,是个人总是会生病的。
姜瑶断断续续做了几个短暂的梦。
一个梦是在她穿越前。
梦里,她好像也是发烧了。
她摸着自己的额头,看着飙到三十九四十度的温度计,缓缓从床上爬起来,收拾好身份证和医保卡,独自一人打车去医院。
车上的气味熏得她难受,空调冷得她发抖,她在颠簸中戴上口罩,靠在车窗前,看着窗外的彩灯流传,期待能够赶紧快点到达目的地。
路上每一次短暂的堵塞、红灯,汽车停止又发动,都会让她觉得无比难熬,感觉自己都快晕过去了,却依然强撑打起精神,没有办法,她只有一个人,她还得盯着导航看路程有没有偏离,因为她不敢百分百相信司机。
可是路程那么遥远,好像永远都到不了目的地。
穿越前姜瑶身体也不算特别强健,时常会感冒发烧。
她没有别的亲人,那对不靠谱的爸妈几乎没怎么管过她。
每次听说她生病,只是象征性打点钱,以防她真的病死了,大多数时候她熬一熬就过去了,只有实在扛不过去的时候,她才会从学校请假,独自一人打车去医院里面打点滴。
因为家庭缘故,她从小就习惯了独来独往。
哪怕有朋友,也没有办法时刻陪着她。
屋内明亮的灯火晃得她眼晕。
姜瑶感觉自己的额头像是着了火一样,烫得她晕晕乎乎,可她的身体冷得直哆嗦。
明明很困倦,但是又偏偏无法完全陷入深眠。
另一个短暂的梦中,她梦见了上一世。
梦里的她年纪似乎比现在大一点,但也大不了多少。
书房中的灯一直点到深夜,她桌面上堆着一挪又一挪厚重的书,堆积起来如山高,笔记做得密密麻麻。
她是启蒙晚,都说勤能补拙,发奋用功能够弥补先天的缺陷,可是她辛苦念书识字,将她曾经应付高考的一套都搬了出来,能背诵的文章都背诵了一遍。
但为何总是无法达到夫子的要求,为何总是无法理解夫子的释义?
她真的就是愚笨吗?
她头痛得厉害,心情焦躁的时候恨不得把桌上的书全都撕了。
姜拂玉会定期考核她的功课。
她为了应付临时抱佛脚,熬了一夜复习,应对考核时眼角有些乌青。
天外面的阴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书房里不仅仅只有姜拂玉,还有诸位文渊阁学士。
他们站成一排,向寺庙里排列的神龛,轮着问询姜瑶的功课。
会的,她答了。
不会的,她也都故作镇定地答了。
她刚刚开始时还能应答自如,可是,她却眼睁睁看着坐在御座上的姜拂玉脸色变得难看。
学士们交头接耳,不知道嘀咕着些什么,姜瑶说着说着越来越不自信,说到最后,声音变得越来越小。
她答完以后,小声喊道:“母皇……”
梦里,姜拂玉的眼神宛如外面的乌云,压在身上,如千钧重。
姜瑶紧张地扣着手,不知所措,因为紧张,感觉头脑眩晕。
只听姜拂玉问道:“你学书两年有余,就只是学了这些?”
“我……”
被姜拂玉这一瞪,姜瑶已经紧张到没有办法开口说话,她精神紧绷到了极致,眼前忽而发黑,天旋地转,倒在地上。
醒来时听宫人告知她,因为劳累过度,高热不退。
她浑身都发痛,迷糊中,看见姜拂玉的身影停留在她面前。
广袖玄袍,金丝龙纹。
可是,那位女帝只在床前停留片刻,只留下一句话:“身体太弱了,如果文学不好,就练武吧。”便又转身离去。
姜瑶伸手想要挽留姜拂玉,喊她别走,但想起她失望的眼神,始终不敢喊出声,只能看着走远。
她穿越来到这个世界上,是真的将林愫和姜拂玉视为自己亲近之人。
可她如果不够争气,似乎不能够成为姜拂玉的女儿。
人生病的时候都是最脆弱的,总是想要依偎在亲近之人的身边。
姜瑶睡得不深,很快又再次醒来了。
迷迷糊糊,看到身边有两个模糊的人影。
人总是渴望亲情的。
哪怕是习惯了孤独的人也不例外。
她忍不住伸手扣住身边两个人的手,嗫嚅道:“你们都别走,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