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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在两千公里外(吃栗子的喵哥)


“赵小柔,我妈出车祸抢救无效走了,带上我儿子来看一眼吧,就当是最后一面。”

第54章 决绝
周荣一个人坐在医院冰冷的走廊里,头抵着墙,双目紧闭,耳边充斥着一大家子人如厉鬼般凄绝的哀嚎,真蠢啊,有时候他真怀疑人类这个物种到底高级在哪里,为什么总有人觉得哭可以喊醒死人呢?
他哭不出来,也不想哭,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冷酷,他忘记是谁第一个这么形容他了,太多了,数不清,他这一生都在伤害别人,
十几岁的时候是打架,专挑带钉子的木板往人身上砸,扎得人汩汩往外冒血,像野驴一样躺在地上惨叫,可跑到医院一查,轻伤,
二十几岁的时候就是谈女朋友,说是女朋友,也只有他晓得自己把她们当什么东西,喜欢就追,玩得不想玩了就甩掉,这些小蠢货,一分钱不用花,只要冲她们笑一笑,她们就把心捧给他,他把她们的心丢在地上,任凭她们在他身后破碎。
他很会寻角度,他的刁巧好像是与生俱来的,能最大程度地伤害别人,最小程度地折损自己,痛快吗?当然痛快,母亲强加给他的伤害,他强加给了所有接近他的人:爱我吗?那就忍受我的伤害,这点儿疼都忍不了,还敢说爱我?
可没有人能永远伤害别人而不被伤害,他活该,他母亲也活该,都是报应。
一个年轻、贫穷而恶毒的母亲,漫长的岁月冲走了她对命运汹涌的恨意,她终于像所有不称职的母亲一样看清了对儿子的爱与愧疚,
她见到了她的孙子,她连碰都不敢碰他一下,她搬着小马扎坐在那棵大榕树下,看着他玩,心想老天爷对她真是好啊,死之前还能见孙子一面,
她捶捶因膝关节炎而崎岖变形的双腿,眼睛一刻都离不开那个张开胳膊扮演“老鹰”的小小身影,都这么大了,和儿子小时候一模一样,长得像,性格也像,爱笑,还爱照顾别的小朋友,好像就他最能耐似的,她这样想着,笑得合不拢嘴,
可她很快就觉得悲伤,要是她不对儿子那么坏,她是不是就可以像所有她这个年纪的老太太一样,伺候儿媳妇怀孕,看着孙子降生?
可人只活一世,哪儿有回头路可走呢?
不过也没关系,她不还活着吗?活着就行,她要把对儿子无法弥补的爱一起倾注在孙子身上,
可报应就是报应,它不管你是否悔恨,
她穿着孙子最喜欢的“花奶奶”衣服,拿着连夜给孙子织的帽子和围巾,想去幼儿园看看孙子,再跟儿媳妇道个歉,跟她说周荣不是坏男人,她的儿子她了解,人这辈子再怎么变,骨子里的东西不会变。
可有些话注定没机会说出口,就像有些错误注定无法弥补,那辆大卡车呼啸而来的时候她没有躲,她来不及躲,她的腿不行了,她放弃了,在最后一刹那她只来得及叹一口气,唉,真是报应啊……
就像此刻的周荣一样,他终于清醒而彻底地意识到报应的来临,亡羊补牢未为晚矣只是人类可笑的自我麻醉,也对,谁能比一个麻醉医生更擅长逃避痛苦、逃避清醒呢?
“赵小柔不爱他了”是一个完成时态,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一点,但这就是既定事实,她每一次拒绝他的求婚,拒绝他“搬来和我住”的请求,每一次拒绝他热烈的拥抱和亲吻,都是身体在诚实地表达,
他给她打了二十三通电话,从九点半打到一点,从焦急到愤怒再到心灰意冷,
随着生命体征检测器的屏幕上只剩一条直线,她对他的爱也临床宣告死亡,
她毫无保留地爱过他,毫无保留到什么程度?她知道这个男人烂到骨头里了,知道他浑身上下长满了刺,可她依旧张开怀抱,把一尘不染的心捧出来交到他肮脏的手里,问他:“喏,你看,这是我的心,送给你,你能对它好一点吗?”
答案是不能,他当场就把她的心扔在地上踩了两脚,他一直都是这么干的,轻车熟路,简直不要太顺手。
真心不值钱,她的真心不值钱,他的真心就值钱了?爱一个人就是给那个人伤害你的机会,岁月的回旋镖终于狠狠戳穿了他自己的胸膛。
他踩碎她的心,她低头沉默地把碎片一片片捡起拼好,为了让血肉模糊的伤口愈合,她把自己流放到两千公里外的甘孜,两千公里,她走了两千公里才终于耗尽对他的爱。
以后呢?他要把自己放逐何地才能耗尽他姗姗来迟、后知后觉、步步算计又步步沉沦的爱呢?
自私的人都过得比较好,他突然有些怀念当渣男的日子,可是回不去了,就像当过一次菩萨就再也做不回人了
“周荣!”
他闭着眼睛,听到她在叫他,离得很远,有回声,“周荣!”她又叫了一声,这次却近在眼前,她这小短腿蹿得还挺快,她一向蹿得快,一次是在他上海的家,一次是在他上海第 XX 人民医院的办公室,她两次离开他都蹿得飞快,像一只白斑凤蝶,舞两下翅膀就飞得无影无踪,
这次她飞快地向他奔赴而来,可这次要离开的人是他。
“周荣,妈妈她……”赵小柔站在他旁边,他睁开眼看到她泪汪汪的杏眸,像漆黑的火焰,在无数个梦里灼烧他的血液,他为了这双眼睛,跨越大半个中国从上海到甘孜再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在哪里开始,就在哪里结束吧。
“小柔,别叫妈妈了,咱们不是夫妻,她也不是你妈妈,”他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手腕,“冻坏了吧?不是跟你说不急的嘛,反正都是尸体了,早一点晚一点也没什么关系,本来想让小宝再见她一面,但……还是算了吧,我怕吓到小宝。”
他起身拂去她肩头的冰雪,“又下雪了?你说陈锋也真是的,送你过来也不带把伞,把你冻感冒了多不好意思?”
“周荣,”赵小柔感到他冰冷的决绝,喉头酸哽得说不出话,瘪着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黑亮亮的杏眼像融化了一样流得到处都是泪水,“我真的不知道,周荣,我今天太忙了,所以才没接到你的电话,也没看微信,对不起……”
她说着靠在他身上,沾满雪水的羽绒服浸湿他的衣角,冻得僵硬的手钻进他温暖的掌心,可他后退一步,轻轻将手抽了出来,温和地笑着,
赵小柔愣了一瞬,随即像想通了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难题,黯淡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顾不得眼角还挂着泪珠,又向前一步靠在周荣身上,“我自己一个人过来的!你看我身上都是雪!”
“嗯,那过来之前呢?也是一个人吗?”周荣这次没躲,他笑着伸手抚去她发丝上的冰晶,低着头静静端详她的脸,
赵小柔不说话了,眼睛重新黯淡下去,
“小柔,你还是不会说谎,”周荣两手握住她瘦削的肩膀,笑得近乎宠溺,“真的很难得,所以陈锋那么喜欢你。”
从她站在他身边的那一刻起他就闻到了一股浓郁呛鼻的辣味,以及隐藏其中若隐若现却无法忽视的清冷檀香气息,
他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希望她骗他,但转念一想这又有何用?陈锋不是重点,他只是敏锐地察觉到他们之间的裂痕,并决定趁虚而入罢了,
说实话陈锋还算是个君子,“是时予爱之,颜采莫得望”是他抛给他们的一个机会,可这次机会过后他和赵小柔还是没能心无芥蒂地走到一起,
“周荣,你信我,我和陈锋真的什么都没有。”赵小柔仰着脸看周荣,她觉得无力,这种连狗血电视剧都嫌老套的台词,她光是说出口就已经觉得无力了,可她还是说了,因为这是真的,因为她也只能这样说。
“我信,我信的,”周荣宽慰地拍拍她的肩膀,“但你知道吗小柔?如果今天是你打电话给我,我一定会第一时间接,只要是你找我,我一分一秒都不会让你等,即便我在上台,我也会回个微信给你,就说在忙,或者问你什么事,两个字或者三个字,连五秒钟都不要……”
周荣说着轻轻拨开她的湿发,最后看一眼她完整的容颜,他要铭记于心,永不忘怀,
“可你知道我打了多少次电话给你吗?小柔,二十三次,第二十四次你才接,从九点半到一点,你真的一分一秒都没空看我一眼吗?小柔,答案很简单,我们谁都不能再逃避了,我对你的爱在做加法,而你对我的爱在做减法,仅此而已。
小柔,我真的很累了,你老问我为什么从上海追到甘孜又追回来,是不是自尊心作祟,想看你的孩子是不是我的,看你是不是给我戴了绿帽子,小柔,你真的不了解我,如果不是因为爱的话,我连想都不会想这些问题,
小柔,我母亲的事我不怨你,这和你没有关系,我只是在想,也许你说得对,我们纠缠了这么多年都没能在一起,也许就是真的不应该在一起,也许我们应该放彼此一条生路,放爱一条生路。”

第55章 终章(一)
“欢迎回家!”黑暗中开门进来的周荣吓了一跳,慌忙打开玄关的灯,这才想起母亲在门边墙壁上挂了三只兔子玩偶:留着八字胡还戴眼镜的兔子爸爸,头上别一朵大红花的兔子妈妈,还有缺了颗门牙的兔子宝宝,刚才那一声是兔子妈妈发出来的,只有她会叫,其他两个就是摆设。
恶俗透顶,也不知道老太太从哪个旧货批发市场淘换来的破玩意儿,他当时看到就让她摘喽,老太太嘴上说好的好的,等忙完手里的活就摘了,可如今她已化成一捧灰,静静地睡在儿子怀里,那三只丑兔子还挂在墙上对着他傻笑。
玄关的衣柜有一个小小的隔间,玻璃门,设计这个隔间的目的是给男士放手表和领带的,周荣没这些东西,他跟装修公司的人说拆掉,然后扩充一下衣柜的容量,结果不知怎么的,到最后这隔间还是原封不动地支棱在那儿,玻璃门大敞着通风透气,里面还“贴心”地安了只小射灯。
“会派上用场的嘛,周老板!”那个打柜子的扬州木匠跟他挤眉弄眼打哈哈的样子他还记得一清二楚,没想到一语成谶,小隔间派上了大用场。
周荣拉开玻璃门,把骨灰盒轻轻放进去,白色的圆形罐子在柔软的暖色灯光下像一件艺术品。
“死亡也是艺术”,他诡异地想到了一个姓骆的男人,据说那个男人亲手杀死了自己的母亲:一个来路不明的妖艳的脱衣舞娘,
“不知道,说不清楚,”当时他和霍翎在警局的天台上抽烟,霍翎蹙着眉弹掉烟灰,对这个遥远的案子讳莫如深,
“不过他妈死的时候也不过三十岁,又是跳舞的,身子应该还是很灵活的吧,就直直地从自家别墅的楼梯上摔下去了,也没扶一下撑一下,蛮奇怪的,当年的老警察也退休了,说是现场楼梯间的窗户上卡了一只小孩儿玩的风筝,很高,就是大人也得踩着凳子才能够到,”
霍翎把烟按灭在天台布满铁锈的栏杆上,仰头叹一口气,“反正最后就是凳子和那个女人的头骨都摔碎了,六七岁的孩子,他说他什么都不知道,你又能怎么样呢?”
“不过你猜最后我们解剖尸体的时候在他胃里发现了什么?”霍翎支着下巴意味深长地盯着周荣,“一绺头发,保存完好,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是谁的。”
他说完一脸沉痛地指指自己的脑袋,“姓骆的,这儿,不正常。”
正常,此时此刻站在衣柜旁的周荣绝望地咀嚼着这两个字,正常,只要正常就可以了,正常地做一个人,正常地爱一个人,财富、地位、名声……全都只是缓解痛苦的止痛片,作为医生他们永远治不好自己的病,正常人也永远不会理解他们对母亲巨大的、扭曲的、悲怆的爱。
他已经一个礼拜没回家了,他又像第一次离婚后那样漂泊在宿舍和手术台之间,今天他是被赶回来的,连续第八天的第六台手术,廖院长亲自陪他站完全程,他仅剩的精神和注意力都在小病人身上,甚至没意识到手术室里多了个人,
“回去吧孩子,回去吧,”手术后廖院长摘掉口罩,重重地拍拍他的肩膀,“回去洗个澡,再好好睡一觉,以后的路还长着呢,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就知道了,活着就是送爱的人走,死也是生的一部分。”
周荣合上玻璃门,一步一步往黑暗的客厅里挪,他想去沙发上坐一下,可脚又碰到了一个东西,
“唉……”他在黑暗中叹一口气,这又是什么?老太太在他家里忙活了好几天,净干些有的没的,还买了一堆垃圾。
他摸索着打开客厅的灯,哦,是画,姓赵的蠢女人死活不肯照婚纱照,说她老了胖了不好看了,还是二婚,所以他请人画了一幅画,不得不说该人家赚钱呢,一幅虚构的画比照片还要逼真,把他们一家三口都画了进去,关于赵小柔的部分来源于那张埃菲尔铁塔下的拍立得,所以怎么看怎么都像老夫少妻,却在阴差阳错之间有一种神秘的契合感:她从来没变过,心如稚子。
唉……西北风沙真是大啊,就这几天没回来,画上已经落了一层厚厚的灰,他伸手拂去女人脸上的尘土,又站着看了一会儿,转身走进浴室。
二月初的西北只有零上五度,浴室里一丝水汽都没有,冰冷的水柱狠狠砸在他光裸的脊背上,寒意顺着毛孔侵入骨血,冷到极致就会有一种灼烧感,这是他二十几年前第一次冬泳时最深刻的感受。
二十年,又二十年,转眼间大半辈子都过去了,他突然思考起一个问题:他什么时候能死?
死,他不怕死,不怕别人死也不怕自己死,他从骨子里就是不屈的,
当年老天爷跟他开玩笑说赵小柔被废墟砸成一滩烂泥的时候他第一反应就是用自杀给傻逼老天爷比一个轻蔑的中指,
此刻他再一次生起了对命运刻骨铭心的仇恨和轻蔑,他才是最恨母亲的那个人,他都已经原谅了她,该死的老天爷有什么资格惩罚她?
他看到了放沐浴露和洗发水的铁架子上有一把剃须刀,有点钝了,但这对一个医生而言不算什么。
“胡子真扎人,”他想起清晨没睡醒的赵小柔困倦地迷蒙着眼睛,像赶苍蝇似的挥手拍开他的脸,“我还要睡呢,别烦我。”说完就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不给他任何可乘之机。
这是哪一次发生的事?他忘记了,他们有过太多次,可除了做爱,他们之间可供回忆的东西少得可怜,
现在想想,她有好多次想跟他聊天,跟他说说她遇到的人和事,但都碍于话题太愚蠢而被他暴力打断,东家长西家短的,简直不要太烦人,还有好几次她说着说着他就睡着了,据她说他张着嘴打呼,像听秦腔戏听着听着就睡着了的老大爷……
关于以后,他能想到的只有和她一起吃饭,一起睡觉,赚钱给她花,养大他们唯一的孩子,有人敢欺负他老婆儿子他绝对会教他们做人……
但也仅此而已了,
他不会爱她的,他了解自己,他想要的是她全部的爱,要她无条件地追随,她有好多爱,他就像吸血鬼一样敲骨吸髓,他反反复复地用语言和冷漠伤害她,和骆平年反反复复用刑具伤害她一样,一个是心,一个是身,他们想确认的只有一件事:她会永远的、无条件的、赶都赶不跑地爱他们,
爱人如养花,他浇灌给她的永远是砒霜,就为了看她对他的爱是不是连砒霜都毒不死。
周荣站在冰冷刺骨的水里笑了,无论多么痛苦,他都不得不承认陈锋确实比他更懂得如何去爱,赵小柔太美好了,像融化冰雪的初阳,像春天出生的小鹿,以一颗最纯粹热烈的赤子之心爱着如荒漠般贫瘠凉薄的他,
她舍不得放手,但他必须放手,她值得更好的开始,而周荣和赵小柔的一切停在这里就很好,
“胡子真扎人,刮了胡子再亲我!”
以后不会再有比这更美好的回忆,
剃须刀在他手里乖得像养熟的狗,枪也一样,对他来说伤人永远比爱人要顺手得多。
他看到鲜红的血液滴在脚边,在下水口形成一圈又一圈妖艳夺目的漩涡
“欢迎回家!”门口的兔子妈妈高亢地嚎了一嗓子,他猛然惊醒,手腕上的血线戛然而止,停在距离桡动脉一厘米不到的位置,
门是反锁的,
他紧紧攥着刀片屏息凝神,直到听到复读机一样的“欢迎回家欢迎回家欢迎……”
哼,看吧,他说什么来着?旧货批发市场淘换来的吧?他嗤笑一声,老太太真是穷了一辈子,有钱都不知道该怎么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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