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哪儿?”
穆妍蹲在地上仰着脸看他,他呼吸沉重而急促,胸膛剧烈起伏,阴沉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她估计这会儿要是说一句“我不知道”,他得杀人。
“你得求我,还得给我道歉!”她呲着牙像个无赖似的要挟他。
男人拳头握紧又松开,眼角通红,咬着牙说了句“对不起。”
“还有呢?”
他深吸一口气,再呼出来的时候浑身都卸了力气,绝望又哀求地说道:“求求你。”
穆妍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决定把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他,
她从包里抽出一张照片递到他面前,“喏!”
照片背面朝上,男人盯着空白的背面,却始终不敢伸手去接,
“哎呦放心吧!不是她跟别人的结婚照!”
男人看看她的脸再看看她塞到他怀里的照片,确定她没有说谎,这才鼓起勇气接过照片翻到背面,
那是一张合照,照片里是一个穿着藏袍的短发女人,几个同样穿着藏袍的女孩子紧紧围绕在她身边,她圆圆的面庞白里透红,眉眼弯弯地笑着,因为笑得太开心太灿烂,小虎牙完全露了出来,像一只圆脸小白猫。
穆妍看到男人小心翼翼地用拇指摩挲画中女人的脸,生怕戳疼她一样,
“唉……你这当医生的,手抖成这样可不行啊!”
穆妍无语地摇摇头,这两人的关系真是令人费解,正这么想着的时候男人突然紧皱着眉头大声质问她:“这孩子哪儿来的?”
他指着女人怀抱的婴儿,四五个月的宝宝,缩成一团在她胸前酣睡,
人类的语言已经不足以表达穆妍此时的无语程度
“我去……周医生您不至于吧?她才走了几个月啊,能生出来这么大个孩子?”
男人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背过身自己看照片去了,过了一会儿才自言自语般呢喃:“她把头发剪了。”
“嗯,那里条件艰苦,长头发不方便,还有破小孩儿喜欢扯她头发,就剪了。”
过了好久,久到穆妍都快失去耐心了他才再次开口:“这是哪里?”
“甘孜,离上海两千公里。”
男人笑了,声音喑哑如沙,“两千公里,她躲我那么远。”
穆妍不忍心再看他,抬头望向天空中绚烂的晚霞,最终决定背叛她和赵小柔的约定。
“唉……反正她怀里抱着的不是你的,至于肚子里的是不是你的,谁知道呢?”
时间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男人转过身来,空洞的眼睛无神地望着她,“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穆妍蹲累了,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目不转睛直视他的眼睛,“我说她怀孕了,这你也听不懂?”
反正说出来了,她也没什么顾忌了,扔掉花拍拍手里的土,慢条斯理地继续说:
“我去甘孜的时候她就已经怀孕了,哼,蠢货自己都不知道,还跟我抱怨说她饭量太好了都吃胖了,发现的时候……两个月吧。”
穆妍观察着男人的脸,他像在听,又像完全没听到,呆呆地看着远处,血色的夕阳照在他脸上,像拥有一切又失去了一切。
“至于是谁的嘛,”穆妍的眼睛在墨镜后转了一圈,“不好说啊……谁让我们赵姑娘桃花运旺呢?藏族小伙子哪儿见过此等人间尤物啊,追她的人都快从甘孜排到上海来喽!关键人家又年轻身体又好,周医生您呢?今年贵庚啊?三十五?三十六?”
她说着上下打量一遍站在他跟前的男人,嫌弃地摇摇头,“再想想赵姑娘那艰难的身体……我怀疑您不太行。”
看着失魂落魄如丧家之犬的男人,她心情好极了,从包里掏出纸笔刷刷刷写了一行地址给他,“要不……您自己去问问她?”
“时间不对。”
凌晨四点半,书房空荡荡的电脑桌上早没了电脑,只有一张照片,墙上还用大头钉钉着一张摇摇欲坠的装修设计图,
当初买房子的时候客卧是准备当婴儿房用的,可惜年轻的夫妻在孩子到来之前就选择了离婚,
而如今在这张图纸上,客卧又被重新规划成婴儿房,装有围栏的婴儿床放在墙角,墙上还画着各种小动物和花花草草,天花板设计成璀璨的星空,
尽管新的女主人怀孕可能性很小,但男主人想反正两人还算年轻,万一有了呢,他是医生,他也认识上海最好的医生,一定能母子平安。
现在女主人真的怀孕了,这是天大的喜事,可讽刺的是这间婴儿房再也派不上用场了,
更讽刺的是男主人推算了一晚上得出一个结论:这孩子不是他的。
穆妍这个疯女人有一万个缺点,唯一的优点是诚实,但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她发现赵小柔怀孕的时候胎儿应该四个月了,四个月的孕妇一眼就能看出是孕妇,但穆妍说她的肚子一直很平坦,直到穆妍离开甘孜,
如果孩子是他的,那个时候她最起码已经怀孕五个月了。
男人仰面躺在椅子里,身上盖了一条毛毯,他一晚上没合眼,现在闭上眼脑子里全是那个穿藏袍的女人,短短的童花头,白白的小虎牙,看起来像个小娃娃,满脸灿烂天真的笑容,
可这笑容此刻是那么嘲讽,尽管她从不嘲讽任何人。
他再一次揉起那张照片想要把它撕成碎片,又再一次慢慢把褶皱抚平,狠狠戳一下她的脸,又小心翼翼摩挲着她看起来还很平坦的小腹。
一只大白猫蹭的一下跳到他腿上,转了一圈儿后窝下,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你也想她了?蠢猫,人家都不要你了。”
赵小柔临走前把这只猫托付给了小区里一个养猫的孩子,要不是看到那孩子养的狸花猫身上的遛猫绳是自己买的,周荣都忘记了那个男孩曾经抱着一个破破烂烂的纸盒子,里面装着奄奄一息连眼睛都没睁开的猫崽子,仰着头问他可不可以把不要的猫粮猫砂送给他,
“叔叔你看!我就说我能救活它吧!它现在可胖了,还会逮老鼠呢!”
孩子洋洋得意地把狸花猫举起来给他看,狸花猫一脸嫌弃的眯着眼睛,皮毛溜光水滑,还泛着一层金灿灿的油光,确实养得很好。
周荣想起自己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也试着救过一只小白猫,可他最终把它扔在西北寒冷的冬夜里,他还试着爱那个女人,可最终也弄丢了她,想来他还不如一个孩子,
孩子的真诚他没有,不计回报的付出他也不会,他一直居高临下的以救赎之名施舍她,那天他鄙夷地说她是二婚女人,他觉得她没有资格跟他赌气玩失踪,
可现在看来没资格赌气的是他,
她真狠啊,说不要他就不要他了。
“那个阿姨呢?有没有说她要去哪?”
“没有啊,她就说让我把崽崽交给这栋楼里最好看的叔叔,叔叔,那个可爱的阿姨是你老婆吗?”
“是。”
“那她怎么不自己给你?”
“她在生叔叔的气。”
小男孩同情地看着他,但很快就舒展眉眼笑起来了,
“没关系的,那个阿姨可好了,你去跟她说一声对不起就好啦!”
“对不起?”此刻躺在书房里的男人回忆起孩子天真的笑脸,冷哼一声道:“对不起什么?对不起她给别的男人生孩子?找她算账还差不多。”
他叹一口气,抬腕看了看表,都五点了,也别睡了,起来收拾东西吧。
他昨晚给陆建华请了假,虽然很不好意思,一天班没上就要请假,可这件事他不想再拖下去了。
起码问问清楚,如果真不是他的孩子,那就让她从他的世界里永远消失,让她喜欢谁就跟谁过去吧,他再也不要看到她。
他这样想着打开行李箱,从抽屉里拿出换洗的衣服裤子放进去,拉开衣橱,一条崭新的黑色缎面连衣裙挂在里面,吊牌还没拆,
和陈琛他们在淮海路吃散伙饭那天晚上他路过一个橱窗时看到的这条裙子,陈琛和吕万平在街上抱头痛哭,蹲在树坑里吐得昏天黑地,可他只觉得这裙子真好看,
低领,腰身裁剪利落,泛着柔和细腻的光泽,他不太懂品牌,这裙子要五位数,但他只觉得她穿上一定很漂亮,等她气消了回来送给她,她肯定又会低着头傻笑。
“世事难料啊,周荣。”他自嘲地苦笑一下,越过那条裙子把旁边的男士夹克取下来扔进行李箱里……
从上海到成都再到稻城,他是上午九点半在上海浦东国际机场登的机,等到了稻城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半了,
周荣好多年没坐过飞机,他从不回老家,张钰倒是喜欢出国玩儿,但他很少陪着她一起去,这次一坐就是八小时的飞机,他也有点不舒服,而屁股底下这辆摇摇晃晃快要散架的客车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羊膻味,他几十年不碰羊肉,这阵子只觉得半个脑袋都一跳一跳地疼。
“师傅,能不能把收音机关了?”
他实在是忍无可忍,老式留音机传出的声音时有时无,时大时小,磕磕巴巴反复播放着一段话:
“有一个地方叫做稻城,我要和我心爱的人一起去到那里……我要告诉她,如果没有住在你的心里,便是客死他乡,我要告诉她,相爱这件事情,就是永远在一起……”
住没住在那个该死的女人心里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要是再在羊膻味的熏陶下听一遍这紧箍咒一样的台词,他是真的要客死他乡了。
司机师傅惊呆了,他诧异地回头,普通话带着浓重的口音,“外地人来稻城都是为了这个,”他指了指面前的收音机,“从你的全世界路过!”
周荣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他说的是一部电影还是电视剧什么的,就那种爱来爱去的烂俗片子,
他感觉头更疼了,干脆闭起眼睛仰靠在座位上,只求快点到那破学校,跟那女人把话说清楚,从此以后再也不来这鬼地方。
但孤身一人来情爱圣地的帅气男人太引人遐想了,司机呲着黄黄的烟牙冲他笑:“寻找美丽的姑娘!度过美好的夜晚!是不是?”
周荣牙都快咬碎了,最后一点耐心也被耗尽,闭着眼睛大吼:“我老婆跟人跑了!”
车里死一般的寂静,大哥倒吸一口凉气,默默关掉了收音机。
耳根子终于清净了,胃里翻江倒海的痛感也稍微缓和一点,他睁开眼看向车窗外:
远处是绵延不绝的山峰,不算特别陡峭,近处是一排排矮小的平顶楼,大多是砖混结构且年久失修,墙体灰暗破败,只有几扇窗户可以看到昏黄的灯光,其余的窗户要么黑洞洞的,要么连玻璃都是破碎的,窗框也是一副摇摇欲坠的凄惨模样
飞机降落的时候稻城就在下雨,只不过下了十几分钟就停了,可八月份正是雨季,天空始终阴云密布,这会儿又有零星的雨滴落在车窗上,一开始还没什么动静,可没几分钟来势汹汹的雨阵就砸了下来,车顶和车窗被砸得噼里啪啦响,暗灰色的楼房在雨幕中显得更加阴沉落寞。
他又向前方望去,他们行进的道路十分狭窄,而前方高耸巍峨的群山直冲天际,像小说里的通天巨浪在毁天灭地的瞬间被救世主变成了石头静止在那里,但倘若有一天众神震怒,再次降天罚于人间,只需来一场地震或泥石流,这座破败不堪的小镇都不够当饺子馅儿的。
一丝不祥在他心中闪过,
“师傅,这里经常下这么大的雨吗?”
他看到司机师傅的后脑勺坚决地摇了摇,“没有,这么大的雨,好多年没看到喽!”
“师傅,能再开快点吗?”
大哥无奈地叹口气,“你看前面都堵成啥样子了嘛!这咋开快嘛!”
周荣心里一沉,一股没来由的焦灼自心底升起,他努力回想这几年看过的新闻,确实很久没听说云贵川这一片有山体滑坡或者泥石流灾害发生了,今年也不会吧,不会这么巧的,他们一定做了防灾措施的。
但他不知道上天最喜欢残酷地作弄,
车子还没往前挪一米,周荣就听到前面一阵喧嚣,一开始只是嗡嗡嗡的噪音,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声音已化为排山倒海的巨浪呼啸而来,
那是人类的哭喊和哀嚎,一张张惊恐万状又哀恸无助的脸从周荣眼前闪过,
“塌了!都塌了!全死了!”
人类太高看自己了,在天灾面前人和蚂蚁臭虫没什么区别,老天爷开心了就让你们多活两天,不开心了就统统踩死。
等周荣恢复意识的时候他正死死拽着一个男人的胳膊,男人的表情木木的,他大吼着一遍又一遍问他前面怎么了,但不幸的是那满脸是血的男人听不懂汉话,只一个劲儿摇头,
“快跑吧兄弟!山体滑坡了!已经压塌了一所小学啦!保不齐这儿也得塌!要是高速路堵了就全完蛋了!”一个穿着短袖短裤戴眼镜的男人从他们身边跑过,停下来拽着周荣他们就往反方向撤。
瓢泼大雨还在下,他看一眼前方,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楚,尖叫的人群如潮水般向他身后涌去,离他越来越远,
周荣甩开那个男人的手,向人群逃离的反方向冲去,迎面而来的人们困惑又同情地看着这个不要命的逆行者,真可怜,前面一定有他很重要的人。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进在泥泞的道路上,摔倒了也没什么感觉,事实上他心里也没什么感觉,他的脑子像脱了线的风筝一样,毫无目的地飘啊飘,
他不知道那个女人离他有多远,他在思考应该用“她”还是“它”来指代她,
真难以想象她再看到他时的表情,她心虚的时候就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嘴里支支吾吾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这次她闯了这么大一个祸,直接怀了别人的孩子,她得多心虚啊,估计看到他就要跑吧?
可如果她变成了它呢?
那肯定是跑不了了,何止跑不了啊,胳膊啊腿啊都七零八落的,任凭他把她抱在怀里骂她,骂她活该,她不是喜欢当观世音菩萨吗?这下好了吧,把自己玩儿死了吧?这就是给他戴绿帽子的下场!
算了,还是活着吧,活着好,不就是个孩子嘛,生下来养着呗,又不是养不起,他尽心尽责养大的孩子,管他叫爸爸不是理所应当的吗?总比他自己的爸爸强,有血缘关系又怎么样?他爸爸一天都没管过他,这才是不配做父亲!
他就这样像个游魂似的往前奔,幽暗泥泞的土路崎岖坎坷,越往前走就越是残破不堪的狼藉景象:两个人都抱不住的大树被拦腰折断横在路中间,从山上冲下来的房子车子被巨大的山石压成一堆扁扁的废铁,东倒西歪地挤在一起,像纸糊的似的,
沿途已经有村民被从废墟中挖出来,血淋淋的肢体白骨森森,凄厉的哀嚎响彻云霄,可他们已经是幸运的了,能被安置在空地上而不是草草盖上白布,能哭能叫还能呼吸,这可是从死神手指缝里逃出生天的幸运儿啊!
赵小柔是这幸运的一份子吗?她那么善良,什么时候都想着别人,却忘了自己,姓骆的那么对她,他那么对她,她也从没说过他们一句不好……
周荣想着想着就觉得一股巨大的悲痛撕烂了他的五脏六腑,不会的,老天爷不会开恩的,老天爷要真他妈的长眼睛,怎么会做这种事?这地上躺的土里埋的哪一个不是某人的爱人,哪一个不是某人的儿女或父母呢?老天爷凭什么放过一个连一米六五都不到,瘦小得能穿童装的女人呢?
他越来越清醒,也越来越绝望,赵小柔,一个那么孱弱又那么霸道的女人,死死钉在他的骨血里,她一直在那儿,从十五,不,十六年前就在那儿,
他想起了一切,但可悲的是现在才想起来,
那一年火车到站后发生的一切都被他遗落在记忆布满尘埃的角落,
当时他跟在那个女孩身后想问问她读什么大学,什么专业,可她那势利的妈一路拖着她往火车站出口走,他甚至还能听到她骂骂咧咧的声音:“你就这么贱!给你把糖就迷得走不动道了?你是没看到那穷小子买把水果糖都抠抠搜搜的德行!我警告你啊!给我离那穷小子远点儿!”
而她只能畏畏缩缩地回头,悄悄冲他挥挥手,小声说一句“哥哥再见。”
再见,再见就是十二年后了,命运再一次把她送到他身边,他永远不会告诉她,想起她的那天晚上他的心情是多么复杂,
他决定不再酗酒,他听了一首关于爱情的歌,他还做了一个春梦……
一次次借各种理由接近她的人是他,摇尾乞怜的还是他,他像受过很多伤的野狗,冲她低吠呲牙,明明是想威吓她,可被她随便摸两下就摇着尾巴跟在后面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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