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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道姑一身反骨(视力零点二一)


身旁坐着个穿粗布麻衣忧心忡忡的奶奶。
小七妹填好最后一培土,亮晶晶的汗珠从眼角的红痣边滚落,笑得纯良又乖巧。
“李奶奶,这座石碑打下去,箭来碑挡,弓开弦断,您的小孙孙从此百岁无恙。”
李奶奶担忧地问:“小道长,这地方荒得连狗都不来,将军箭打在这真的行吗?”
“李奶奶,”小七妹翻出本竹纸书来,“《临安志》里说了,这是自唐以来苦行僧上山朝圣的路,有将军箭护着,又能年年岁岁有和尚们诵经祈福,您的小孙孙必定福气满满。”
“那和尚也能管道家的事?”李奶奶疑惑地问。
“天下神佛都一样,都是要造福百姓的,”小七妹说,“不然谁供奉那些神仙菩萨啊。”
“那是,”李奶奶满意了:“那老身现在就去请田家人。”
“哎呦,小道长,老身同你说,这姓田的在李墟镇可不好找哇,姓田又带很多牛的,那就更难找了,活的没有,死了的倒有一个,不过不是什么好人。”
被她搀扶着的李奶奶絮絮叨叨地说:“多亏了亲戚朋友帮忙,老身这才晓得,好几年以前,李墟镇里好多姓田的,都被官府杀头了。”
“那肯定是干了什么人神共愤的坏事。”小七妹道。
“小道长说得真是太对了,听说,那些姓田的不但是拍花子,还胆大包天的对贵人家的孩子下手……”
“哦,那您知道是哪家贵人吗?”
“那就不晓得了,这田家啊,说起来故事蛮多的嘞。还有那个名字里很多牛的,哎呦,老身都不想提这样的坏人。不过,今日找的这个叫田牛牛……”
“您老知道那些田家人是在哪里斩头的吗?”
“听说是在盐官县……”
盐官县?
龙坞古道经余杭过哭泣岭渡口,往上绵延出山,就是钱塘县,往下蜿蜒曲折……就是盐官县!
周老夫人这个“梅氏”,说的话是真的。
姓田的一族人既然是在盐官县被处决,那他们犯案的卷宗想必就在盐官县的县衙里。
那才是她该去的地方。
在没有小咕咕的情况下,怎么才能又快又准确的在衙门十六房里找到这一册卷宗?
机会就在她倒霉的被人砸场子的时候出现了。
那个不舍得给孙子花钱治病的老货扛着锄头怒气冲冲的来的,嗷的一嗓子,把小七妹给喊迷糊了。
“你这泼道士,把鄙的寿元还回来。”
他嚎的第一句,小七妹还没听懂,于是好心地问了一声;“你的什么园?”
“昨夜是不是你做法召来了玉皇大天尊?玉皇大天尊在梦里取走了鄙的十年寿元,你把寿元给我还回来,你要是不还,鄙……鄙就砸了你的摊子……”
小七妹笑了:“那你去找天尊要哇,找我有什么用?”
老货薅起锄头就往小七妹的脚背锄。
小七妹将锄头一脚踩在脚下,将老货摔了个狗啃屎,门牙摔掉了半个,一讲话就漏风。
老货在地上打滚:“不行,玉皇大天尊是你作法请来的,鄙要你赔,你不赔,鄙就……”
“你咋不上天去敲天鼓告状?”小七妹故作轻藐地说,“你个老货能做成什么,只怕连县衙门口那面鸣冤鼓都敲不到。”
结果证明,这老货还是能敲到鸣冤鼓的。
因此,小七妹被盐官县的衙役带进了县衙十六房之一的招房。
盐官县县衙的布局比之钱塘县要小而窄,应该是没有十六房这么多,远没有钱塘县衙气派。
招房的隔壁就是刑房,板子、夹棍还有拶子,各种刑具应有尽有。
“本地老者刘大元,状告你这个外地小道士画符施法害他短命十年,小道士,你怎么说?”
老鼠胡子的衙役一边问,一边毫不遮掩的搓了个要钱的灵魂手势。
“官差大哥,这你也信?”小七妹打了个呵欠,“小道要是有这画符作法的本领,还要临街摆摊挣这一贯两贯的小钱?不去钱庄票号干票大的?难道是嫌银钱多了烧手吗?”
“你的意思是你没做过?”衙役收回手指摸了摸自己的老鼠胡子。
“我想干也没这个法力,”小七妹将自己的那个不正经的招牌放在桌上,“看相算命一窍不通,风水测字一概不会,更别说这么高深的画符做法请天
尊了。”
笑死,三平都不会。
衙役将手指伸到他面前搓了搓:“哎,老人家说你在众目睽睽之下说会让祖师爷夜里去找他,祖师爷夜里果然去了他梦里,这……县太爷也没断过这样的案子,但也算是你祸从口出……”
“官差大哥你不日必将升迁,届时在这县衙是一人之下,”小七妹笑着说,“前途无量啊。”
衙役警觉地四下张望,然后压低声音问她:“真的?难道你看出我驿马星动,马到成功?”
“一千贯,听小道细细与你说一说,”小七妹伸出一根手指,“这点子银钱,乃是为祖师爷重塑金身,也是大功德一件,官差大人,小道收得不过分。”
衙役立马将头和手都缩了回去。
“大哥你看,你就不信对吧,那怎么会有人能随随便便用做梦被勾命这么无羁的理由来击鼓伸冤呢?”小七妹一连声地问,“这难道不算诬告么?”
“等着杀威棒吧,”衙役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大人现在忙,一会就有空见你了。”
等这衙役一走,小七妹迅速观察起衙门的布局来。
左边是吏、户、礼,右边是招、刑、工……
县衙六房就在这里,没有看到库房和邦本房,那估计是在仪门之后的二堂,二堂之后则为内宅。
那么,二堂的哪个位置,会是邦本房?
她闭上眼,仔细的回忆着钱塘县衙的布局。
陈南山一行人没有入内宅,因为内宅是女眷。
在自己煮头骨那股恶臭出来的时候,他拔腿飞奔的方向是二堂的左边。
那位李大人当时借住在左边的舍管里。
那右边就是库房和邦本房。
邦本房,就是放各种法令图书、档案的地方。
自己想要找的东西,此刻就在仪门之后,离自己一墙之隔。

第45章 小七妹5
“好了,大人升堂了。”老鼠胡子的衙役打开门,将她拖了出去,趁机又搓了搓手指头:“敲了鸣冤鼓,杀威棒先打苦主,后打被告之人。”
“我也要挨打?”小七妹诧异地问,“我又没敲鼓。”
“杀威棒啊,怎么叫杀威棒呢,就是杀掉原主和被告的侥幸之心,打出公堂的威风来。”
老鼠胡子这次不搓手指了,开门见山地说:“县太爷有三种签,白头签打完下地能走能跑,黑头签打完皮开肉绽不伤筋骨,红头签打完非死即残,你想挨哪种打?”
“这还能自己选?”小七妹更诧异了。
“白头签三十贯钱;黑头签十贯钱;红头签不要钱。”老鼠胡子伸出手,“你赶快选一个。”
“挨打还得自己交钱?”小七妹,“那老货舍得花这个钱?”
“别管他愿不愿意,先看你自己想打成什么样。”
“打三十贯的。”
“好嘞,银钱在哪?”
小七妹边咋舌边掏钱。
“小道长想要县太爷怎么判?”老鼠胡子满意的接了银钱继续问。
“这判案还能像做衣裳一样量体而行?”小七妹扁了扁嘴,这县太爷当得,简直……令人想骂娘。
“官差大哥,你不会是在哄我吧?”小七妹质疑道。
老鼠胡子:“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我周全在这里当了二十几年的差,这衙门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有什么是我周全不知道的,放心,收了你的银钱,必定给你办得称心如意。”
“行吧,判那老货无理至极,若不好好医治他孙儿,就将他投入大牢。”小七妹叹了一口气,识趣地问,“定做成这样,需要多少银钱?”
“上道,”老鼠胡子周全搓搓手,“你这事不大,只要一百贯。”
比抢来钱快。
小七妹给得快,那老货哭得也快,尤其是听到县太爷说,这三年会有人定时去他家看他有没有对孙儿进行医治时,哭得那叫一个可怜。
小七妹顿时觉得这银钱给得挺值的。
入夜后,她按照方位,摸进了仪门后的二堂。
果然,二堂左边的舍管里住着县太爷的幕僚,隔着门窗都能听到打呼的声音。
邦本房上了锁,方身大铜锁,徒手不可能打开。
于是小七妹翻上了房顶,揭开瓦片钻了进去。
满室的架阁,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好在是按照年份进行排列的。
小七妹顺利地找到了八年前,元丰六年的卷宗。
所有案件都整理成册,用牛纸包分装,里面有尸格、拘传、催科和差票等各种刑案公文,包括了在押犯人清册、自理案件循环薄宗卷……
一册薄薄的纸上端正的写着一排小字:元丰六年春,桃月,田氏族人略人案。
就是它了。
小七妹深吸一口气,打开了这份牛纸包。
田氏一族33人,自熙宁二年开始成为拍花子,15年间,可查证的受害人数高达数百人,依据“宋刑统 ”老法,于荷月行腰斩。
处死名单里有田犇的名字,然而细看,33个犯人,32份笔录,唯独少了田犇认罪签字画押的笔录。
小七妹在牛纸包里找了个遍,就是找不到田犇,唯有一张行刑前验明正身时的画像。
画像里,这个男人面目寻常,甚至还有几分慈祥。
老鼠胡子周全在舍管里睡得正香,不知为何觉得越睡越冷,脚底板好像赤脚踩在冰上一般。
他迷迷糊糊的睁开眼,脚边好像坐着个人。
大概是同屋同班的舍友。
“别闹,你自己的床不睡,睡我脚边干啥,整得我冷飕飕的。”
他动了动脚,发现自己完全动不了,脚像僵了一样。
一下就给周全吓清醒了,抬头一看,又在对面床上看到了躺在那睡觉的舍友,这下顿时一哆嗦。
还没喊出声,就见坐在脚边的那个人飞快的凑到自己眼前,肚腹以下什么都没有,只有上半截身体。
他控制不住的想要大叫起来,那半个人伸出一根冰凉的手指按在他的嘴巴上。
“嘘……”
有个幽幽的声音说:“你看我有几分眼熟?”
人头转了过来,和他眼对眼,眼里神采全无,满脸死气。
老鼠胡子想喊喊不出,喉咙里一口老痰差点要憋死自己。
人头嘴巴不动,却有声音传
出:“我找不到我的屁股,还有我的腿,你知道要去哪里找吗?”
手指稍稍松开,老鼠胡子颤抖着问:“你你你……是谁?”
“你看我是谁?”那颗头放得低了一点,几乎就贴在周全的胸膛。
“我哪知道你是谁,你去问问别人吧,”周全道,“县太爷就住在后院……”
“元丰六年荷月,我死在这里,死了好多人,那些人都只有上半截身体了,血流了一地,我的屁股和腿不见了,只有头在那里动,我好疼啊,我是活活疼死的……”
那半个身体蠕动着,冰凉又柔软的触感让周全吓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你是姓田的?”他的嘴皮子都抖了,“那个月腰斩了好多姓田的。”
“田?”那半个人歪着头,嘴巴纹丝不动,声音又冷又疑惑,“好熟悉的姓,那我叫田什么,我的屁股和腿在哪里?”
“田……田……”周全怕得说不全。
那只冰冷的手沿着他的下巴往下,停在他的喉咙那不动了。
老鼠胡子偷偷瞟了对面一眼,这么大的动静,舍友动都没动,妈呀,闹鬼了。
他不说话,那只手就开始越收越紧,那个声音也越来越森冷:“我好痛啊,我找不到我了……”
“你真名叫田大力,”老鼠胡子赶紧说,“是田犇的替死鬼。”
那只手顿时停住了。
“你要找,就去找田犇,有人花钱买他活,所以上届的县太爷从他族里多抓了一个没犯事的……”
“你要么去找上届的县太爷,要么去找田犇,反正别找我……”
那只手缓缓的从他的脖子上退下,声音又冷又细地问:“田犇在哪里?当时的县太爷在哪里?”
“县太爷升官了,好像是回京都了,田犇不知道,我再没见过了……”
“县太爷叫什么名字?”
“张孝全,他田氏一案办得好,第二年就升官了。狗日的,他升官了也不提拔我……”
“所以,田犇根本没有死?”

“咦,小老七这两日去哪里了?”陈南山来了东跨院好几趟,都没见到小七妹,于是揪住正咪着小酒的三平追问道。
“他说他去玩泥巴,还说禀告过大人您啊。”三平滋了口酒,反问道,“小小姐都已经稳定了,我是不是可以回三七观了?”
陈南山:“大人一会就到,你赏银不要了?”
“那哪能呢,就是我不要,也不能少了我那两位哥哥的。”
三平说的是那两位年长的大夫,三人如今好得称兄道弟的。
李昱白来的时候,那位假小姐已经可以睁眼了。
就像三平说的那样,她满头的头皮已经开始结痂,没有一根头发,也没有一丝毛孔。
这四日,数以千金的药材维持着她的生机。
高热不退,就用成片成片的天山雪莲磨粉口服;淤血不出,就用藏红花一碗一碗的煎水喝;满身化脓溃烂,就用生肌汤一遍一遍擦洗……
此刻她依然孱弱,但精神尚可。
两位大夫欢天喜地的接了那间药堂的地契和钥匙。
三平凑过去,三个人神秘兮兮的伸着手指比划着。
三平伸了五根手指头,两个大夫头摇得像拨浪鼓;伸出四根,两个大夫互相看了看,还是摇头;直到三平伸出三根手指,两个大夫才心满意足的走了。
而遭逢巨变的大少夫人诚心诚意的跪拜了李昱白。
“大人,妾的女儿……还能回来吗?求您大慈大悲,一定要找到她。”
至于假小姐,她也真心地说:“妾愿意收养这个孩子,将她视若亲生。”
李昱白没同意:“一天两天,你会因为觉得亏欠愧疚而善待她,一年两年,或者十年,这种愧疚会转变成恨……”
“不必如此,她会有她的去处。”
他也问:“小老七呢?”
“去玩泥巴了。”陈南山说。
李昱白面露诧异。
三平解释说:“这不是带出来的泥巴都用完了么,他得再去弄点,这泥巴可不好弄。”
陈南山便从小坛子里抠出一小块细泥来,绵密细腻,拉丝不断,但不粘手。
“取江边千挑万选的细沙泥,再用过滤到最细腻的米浆水烧之,再反复过滤粗渣,难得很哩,没个三五天的根本回不来。”
小七妹是在第六天的午时回来的,背了个特别大的坛子,又重又沉,整个人灰扑扑的,像赶了好几天的路,匆匆洗漱后倒头就睡。
陈南山知道她回来,赶过来的时候,看到她睡得香甜,连趴在床尾的大武都睡得直流口水,便没有吵醒她。
她一觉睡到了隔日公鸡打鸣才起。
三平悄咪咪地问:“有头绪了?”
“嗯。”
“那咱四个还去汴京吗?”
“去。”
“哎……”三平长吁短叹,“人离乡贱,咱去了京都那样的大地方,就再也没有悠闲日子过了。”
但他到底也没说不去,只嘀咕了一句:“小咕咕怎么还没回来?”
正好陈南山进来,只听到几个字,就问:“三平道长还有个小姑姑?”
三平开始胡说八道:“那可不,小姑姑生前最疼我,哎,可惜死的时候落了畜生道……”
一边说一边溜了出去。
“小老七,跟我走,等你好几天了。”陈南山说,“此间事了,我们好动身回京。”
“梅花湖都打捞完了?”小七妹问,“一共多少冤魂?”
“头骨一共35个,大人希望你能赶紧摸骨捏人,将死者的头像复原出来。”陈南山说道。
“这个活大得不像话啊,”小七妹笑一笑,正要说话,陈南山没好气的打断了她。
“大人说,做好这个,许你们师徒三人一份公差。”
小七妹头摇得像拨浪鼓:“别,还是计件干活最好,我们师徒闲散惯了,如果天天都要去点卯上工,那可起不来,再说,点卯上工也没法喝酒吧。”
点卯上工,不利于自己偷摸干活的。
“不过,大人,这个拍花子堂口既然覆灭了,作甚么要把这些湖底下的头骨都捏出来?”小七妹问道。
陈南山:“李大人仁慈,希望能让这些可怜的人都有落叶归根的机会,也能给那些还在等待的家属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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