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口,又是狂言瞽说:“你算个什么东西?本衙内看上的女人,也轮得到你在这里逞英雄?”
觑着他那副趾高气昂的模样,萧玥不由怀疑。
这人能否活得过今日晌午?
见对方没应声,林衙内又抬起折扇在他身前拍了两下,面露嘲讽,“瞧着人模人样的,难不成是个哑巴?”
这举动,无疑是在老虎头上拔毛了。
杨轩那双无波无澜的眸子终是动了下。
说时迟那时快,一声突兀的哀嚎蓦然响起,只见林衙内整只手腕都被他死死锢住,再往反方向一用力,对方立时疼得哇哇直叫。
萧玥见了,心下只想拍手叫好。
可纵使如此,那人一张嘴仍不忘叫唤:“本衙内可是广陵四少之一,连金陵太守都不敢得罪我,你简直是活腻了,快给老子松开!”
广陵四少之一?
杨轩轻蔑地勾了下唇角,随即一把夺过他手中折扇,借助扇柄用力,将他的头使劲往下一摁。
林衙内再次吃痛,被迫弯下了腰。
男人冰凉的声色在他头顶漫开,“衙内不妨好好看看,在下身上挂着的,是什么?”
闻声转头,对方一眼便瞧见了垂在他腰间的那块鱼符,“羽林卫,中……中郎将??!”
一时神色大变,林衙内猛然想起,金陵府衙的人似乎曾提起过大皇子下江南一事。
所以,这人当真就是有“冷面阎罗”之称的禁军统领中郎将?!
此时,男人手中的力道又加大了几分,“不如衙内跟在下回一趟诏狱,若能活着出来,那在下的女人,就随你碰?”
他声音不重,却是透着无上威势。
听及“诏狱”二字,林衙内吓得腿都软了。
顾不得手上疼痛,他连忙跪倒在地,磕头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色胆包天,还望将军海涵,饶小的一命……”
杨轩睥睨着他,并不打算费时同他在这耗,只嫌弃地松开手,沉沉道了声:
“滚!”
林衙内这辈子,还是头一回听见有人敢对他说这个字。
但他半点儿也不敢恼,只庆幸捡回了一条命,连道了几声谢后,便急忙领着随从飞快跑没了影。
萧玥站在原地眨了眨眼睛,似是有些意犹未尽。
抬头时,却见男人仍在直视前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她试探性地开口:“将军为何不揍他一顿?”
本满心期待,以为今日终于可以一睹他的雄健风姿了,谁知,他竟然直接亮了身份?
杨轩视线垂落,淡声道:“对付这种人,以强压强,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他眉宇微挑,“怎么?公主就如此想看在下打架?”
闻言,萧玥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早有听闻将军武冠群雄,我自然十分想开开眼界!”
看着她双眼冒星,一脸崇拜的模样,杨轩嘴角几不可见地抬了一瞬,可随即又抿了下去。
让他堂堂一个中郎将在街头斗殴,也亏她想得出来。
他认真道:“等回了京城,在下带公主去校场看。”
去校场?
校场是她可以去的吗?
萧玥怔了怔,对这新奇的体验充满期待,连忙笑意盈盈道谢。
可他这句话,明显不止表面上的意思,带她去校场,不就等同于公开承认彼此之间有关系么?
难得他肯主动一次,但这丫头似乎并未领悟到其中深意?
杨轩看着她,目光沉静,一时间,还真是有些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
一通折腾完,萧玥终于想起来问他——为何会在此处?
他特意换了衣裳,本打算掩人耳目出来随意走走,好打探四周的情形,方才在路口碰见了她的内侍,想着来这集市上瞧瞧也无妨。
可谁知,正就撞见她被人堵住了去路,不得已,只能将鱼符亮出来替她解围,既暴露了身份,这探查一事也就没什么必要了。
而他也不放心先行回府,干脆就耐着性子留下来陪她游肆。
可这丫头惯会得寸进尺的,仗着他方才出于权宜之计,才说的那句“她是他的女人”,这一路上,都搂着他的胳膊没松开过。
大晋民风虽开放,但她毕竟梳的是少女髻,未婚男女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不注意分寸。
旁人见了,该作何感想?
杨轩目不斜视,沉默走着,在源源不断地注视下,内心逐渐放弃了挣扎。
穿过集市,街道又开阔了起来。
杨轩手中提着好些包裹,本以为她已经买了不少东西,当该回去了,不料,少女的目光又被一家铺子吸引了过去。
看外观,像是一家老字号,几名女子正跨出门槛,头顶的黑漆匾额上题有“翠玉阁”三个金字。
萧玥站在门口仔细瞧了瞧。
她曾在书上见过,金陵城内有好几家专为女子开设的老字号,胭脂水粉、头面衣裙皆是当下最时新的。
而翠玉阁这家则是成衣铺,据说为了迎合风月之事的需要,还会供给一些特殊的款式……
如是回忆着,少女眸中逐渐升腾起跃跃欲试,既然有幸碰见,自然要去猎奇一番才是。
她看向身旁的男人,低声道:“将军,你在外头稍等一会儿,我带露茴进去瞧瞧。”
这里进进出出的皆是女子,她这样说,杨轩倒也明白,多半是男子不宜入内。
便应下,在旁侧挑了个位置,放下手中东西,稍作休息。
翠玉阁内,芳香扑鼻。
一时间让人分不清是熏香的味道,还是女儿家身上彼此混杂的香味。
这间铺子规模很大,楼上还设有暖阁,萧玥手中端着丫鬟送上来的茶水,沿着衣桁一件件瞧了过去。
一层摆的皆是外衣,想必暖阁里放的才是她感兴趣的那一类。
故此,少女来到柜台前,以手掩唇,悄声问了句:“掌柜的,您这,有贴身穿的衣裳么?”
女子的贴身衣物向来都是家里头自行缝制,女掌柜一听这话,立即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可她见这位娘子梳着少女髻,又是良家子的打扮,并未沾染上风尘气息,不由露出几分疑惑的神色。
萧玥觉察出来了,连忙羞怯一笑,又凑近道:“我夫君,在外头等着呢。”
女掌柜向窗外望了眼,只见石阶下站着的男子身形精壮,瞧着就十分能干。
她顿时了然一笑,只当对方梳个少女髻也是夫妻之间的一种情趣,忙道:“有的,娘子楼上请。”
街道旁,
杨轩负手在后,一派正气,目光仍在逡巡四方,还浑然不知自己已经被扣上了一顶“索求无度”的黑锅。
又过了一会儿,忽有一股浓郁的香味窜入鼻间,他眉头轻皱了下。
萧玥身上是淡雅的幽香,闻着尤为舒适,他还真是不知旁的女子竟然能把自己熏成这样?
正沉吟之际,眼角余光却瞥见这香味的源头,似乎欲要朝自己走来,他眸色凛了凛,只当做无所觉察。
直到那一声娇柔的“小郎君”落入耳中,他才转过了头。
不为别的,就想看看,同她一样喜爱唤人“小郎君”的,都是些什么样的女子?
而甫一对上他的眼睛,那迎面走来的三名女子皆怵了下。
原本看他穿着荼白锦袍,应当是一位儒雅的贵公子,倒是没料到,一双眉眼竟生得如此凌厉。
可这郎君模样实在太俊,站在中间的紫衣姑娘还是忍不住凑了上去,娇声道:“不知公子在等谁呀?”
见他十分年轻,想必并未成家,既站在了这翠玉阁门口,说不定就是同行姐妹带出来的。这样的美男子,最能勾起她的胜负欲。
她可是楼里的头牌,姿色绝佳、才情上乘,男人只要动了这个心思,就没有她拐不走的。
女子唇红齿白,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试图挑起男人的欲望,殊不知,对方已经默默将她视为了刺客。
正在杨轩想要抬手掐住她脖子之际,后方忽就传来少女的喊声:“夫君!”
萧玥甫一跨出铺门,就望见三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站在杨轩面前,顿时急火攻心,连忙提裙跑了下来。
她紧紧搂住男人的手臂,像只发怒的护食小猫咪,狠狠瞪了对方一眼,“离我夫君远点儿!”
旋即,拽着他快步离去。
那紫衣姑娘愣在原地,羞愤地咬住了下唇。
这小蹄子梳个少女髻也敢管人叫夫君?
哪个楼的?
真不要脸!
杨轩并未料到,这平日里莲步款款的小姑娘,发起火来能如此健步如飞?
而看着她那气嘟嘟的小模样,他愈发有些想笑。
“我就离开那么一会儿,就有人勾搭你,”萧玥撅了噘嘴,仍旧一脸愠色,“还好我跟来了,否则,还不知道有多少莺莺燕燕想往你身上贴呢?”
男人略一挑眉,不敢苟同。
莺莺燕燕没看到,小醋精倒是有一个。
“你怎知她不是刺客?”
他垂眸瞟了眼她,在他看来,对方莫名其妙靠近他,定是居心叵测。
萧玥闻言一噎,继而对他脑回路感到愕然:“刺,刺客??”
“什么刺客呀!看她的打扮就知道是风尘女子了,”她停下步子,仰起头看他,神色极其认真,“你长得如此俊俏,又贵气,她们自然想来诱惑你了。”
如此俊俏?
听她这样说,杨轩忽就偏离了重点,几乎是脱口而出道:“那公主觉得,在下和老幺,谁更俊?”
“小……”萧玥的脑子飞速转了下,连忙收住“小郎君”这三个字。
见她愣神,杨轩蓦地就有些后悔。
他为何会问她这种问题???
可萧玥此刻已经反应过来了,难不成,离开洛京那天他对她爱理不理,是在介意“小郎君”这件事儿?
思及此,她不由心潮澎湃,连忙哄道:“老幺怎能跟将军比呢,将军是我见过最俊最俊的男子,哪怕是宋玉、潘安在世,也不能和将军相提并论啊!”
说着,还伸手圈住了他的腰,仰头凑近。
“将军若不是太凶了些,走在御街上,那也定是掷果盈车呀,哪里还轮得到我呢?”
少女神态俏丽,眼波流转间,还暗含着那么点儿惹人怜的小委屈,当真是又娇又柔。
不久前夸他武艺好,眼下又夸他模样好。
她这张嘴确实跟抹了蜜似的。
男人唇角不由翘起,抬手扒下她一只小爪子,主动牵在了掌心里。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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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郊别院,正对中庭的二楼暖阁开了扇窗。
桌上展开着金陵郡的地形图,萧煜逆光而站,清隽的侧脸隐在阴影之中,端起茶盏轻呷了一口。
放下青花瓷茶杯,他沉声开口:“依照金陵一带的地势,这个季节的青戈江,就算暴发洪水,也不至于会屡次压制不下才对。”
秦远候在一旁,乍一闻此,有些不知该如何接话。
他毕竟是个武官,哪里懂这洪涝之事,沉吟片刻后,才道:“属下也听将军提及过,今年的洪灾,确实同往年有些不同。”
说完,他又抿紧了唇。
心下正念叨着“将军快些回来”之际,却是隐约听见了庭院里的说话声,而后,身形僵了僵。
好在萧煜的注意力仍在地图上,并未留意到外头的声音。
盯着那地图,他手指沿着青戈江缓缓上移,自思,难不成是上游出了问题?
指尖在广陵郡那块地域点了点,萧煜忽就抬起头道:“杨轩怎的还没回来?”
秦远:“……”
将军回来了,而且还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随后,萧煜又道:“对了,你派几个人去接应一下六……”
话未说完,他隐约听到了什么声音,疏朗的眉宇略微一皱。
紧接着,转身朝窗户走了过去。
秦远见状,心下直呼不好,连忙一个闪身挡在窗前,试图阻止。
可他这明显是无效挣扎,在萧煜威严地注视下,他还是识相地退至了一旁。
而此时,楼下的庭院内,微风轻拂,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缝隙,洒下几处细碎的光影。
杨轩与萧玥正站在廊庑下。
四周幽静,男人从衣襟内取出了一个用白色帕子包裹的物什,递到少女面前,道:“给。”
瞧着那形状,萧玥大概已经猜到是什么了,她连忙展开秀帕,在看见一支质地通透的粉玉梅花簪时,不由眼眸一亮。
论质地,自然比不上宫中的首饰,但贵在样式精巧,就像是为她量身定制的一般。
少女唇角深深翘起,“将军又趁我不注意,偷偷跑去买东西了。”
杨轩明白,她指的是上元那夜他突然消失一事,沉吟片刻,他道:“碰巧看到的,觉得这颜色同你的衣裳甚搭,就顺手买了。”
“喜欢吗?”男人的语气轻描淡写,似乎不甚在意。
萧玥点了点头,“想不到将军的眼光这般好?”随后,她将发簪递了过去,“那将军帮我戴上吧!”
杨轩这双手拿惯了刀剑,突然让他摆弄这么一支小巧的发簪,还真是有几分难为他了。
俊秀的眉宇微挑,半晌后,他淡淡道了声:“好了。”
少女抬手摸了摸,仰头问:“好看么?”
那神色就同上元那夜戴狐狸面具时一样,杨轩略一点头,目光柔和,“嗯。”
听罢,萧玥咧唇一笑,还在他面前转了一圈,像只翩飞的粉色小蝴蝶。
缕缕暖阳顺着屋檐倾洒而下,乌黑发间的梅花簪泛起晶莹流光,正落在萧煜眼中。
负手静立的男子不由瞠目,似是对此情此景感到不可置信。
他没看错吧?
这当真是那位凛若冰霜的“冷面阎罗”么?
先是升腾起对杨轩本性的怀疑,紧接着,他又关注到了更为重要的事情。
转头看向秦远,他示意道:“给本宫解释一下?”
秦远无奈,只得将落水相救等事和盘托出,萧煜指尖轻叩窗沿,仔细听着,神情愈发微妙起来。
许久后,他浅笑出声,“这丫头,明面上说自己即将和亲,却还不知母家所在的江南是何许模样,央求本宫带她出来。”
“没想到,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跟过来,为的是杨轩?”
他转头看向秦远,只见对方一副心知肚明却不敢言说的模样。
心中也有了答案。
萧玥是他的妹妹,他自然不希望对方去和亲,既如此,他这个做兄长的,乐意做这个媒。
戌初时分,晚膳过后没多久。
房内,黄花梨木的美人榻上,少女静静躺着,耳畔只有拆除纸包时发出的窸窣响声。
她手里抓着梅花簪,嫩白指尖在轮廓边缘来回摩挲,仿佛上头还残存着那人的体温。
好半晌后,她忽地坐了起来,思绪中断道:“露茴,他今天牵我手了,还送我发簪,你说……他是不是动心了?”
露茴正站在旁边拆包裹,闻言一怔,眨了眨眼,才点头道:“奴婢觉得,应当是的。”
“早就说了,公主您生得花容月貌,又聪慧过人,定能拿下杨将军的。”
说着,她不由扬起嘴角,似是对自己的未卜先知有几分得意。
听了她这话,萧玥心里愈发美滋滋,站起身来踱了几步,只觉自个儿身轻如燕。
少焉,她弯唇道:“希望他能快点喜欢上我,愿意娶我。”
闻言,露茴在她身后探了个头,低声道:“那公主呢,您喜欢杨将军么?”
这问题过于尖锐,让萧玥蓦然一愣。
其实自那日在野外吻了他之后,她就已经发现自己对他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了,只是一直不想去承认罢了。
总想着一切皆是按计划行事,可那种心跳加速的感觉愈发强烈,发展到现在,已经不是她能控制的程度了,所以……
思忖得越久,她一颗心就越凌乱,最后干脆出声妥协道:“露茴,我好像……当真喜欢上他了?”
声音轻轻地飘在房中,语气里夹杂几分迟疑,却又因终于袒露心迹,让她顿时舒心不少。
可随即,不知为何,那对纤长浓密的鸦睫忽就缓缓垂落了下去。
露茴有些疑惑,打量着问:“公主怎的看上去恹恹的,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么?”
“若真能如此,那自然是最好的,”萧玥没看她,只慢慢儿倚回榻上,抽了个引枕抱在身前,“可我怕……这一切都是一场虚幻的梦境,梦醒之后,我还是一无所有……就像之前那样。”
“可之前,说断就断了……但现在,我让杨轩入了我的心,若最后失败了……我真的还能全身而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