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泣声愈渐加大，慢慢儿地，竟放声痛哭了起来，就像是要把多年来积累的情绪一次性宣泄而出。
直到露茴走过来，抱住她的肩膀，“公主，杨将军已经走远了，您快别哭了。”
萧玥这才缓缓抬起了头，她声音轻而哑，颤声说：“露茴，我，我是真的难过。”
瞧见着她那双失神且通红的眼，以及脸颊上布满的泪痕，露茴不由愣住。
心想：公主莫不是当真喜欢上杨将军了？
青松挺立，君子兰倚在花墙一角，随风摇曳。
杨轩满身风尘，刚踏进自己的院子，便见父亲杨荀正在廊下来回踱步。
他走上前去，“阿耶。”
杨荀顿步，转头看向他，“回来了啊。”
以往这个点，父亲都已经歇息了，杨轩连忙问：“阿耶找我有何事？”
看着对方的神情，杨轩大抵也能猜到他想说什么。
杨荀语重心长地开口：“轩儿啊，这趟江南之行，你定要万分小心。”
本无意卷入立储一事背后的明争暗斗，但圣上执意让杨轩蹚这趟浑水，这该来的终究还是躲不过。
如果大皇子在外头出了意外，怕是他们杨家都得遭殃，而这储君之位若是因此落入他人之手，那才是最糟糕的事情。
“你是为父的儿子，为父定然希望你能平安无事，”杨荀注视着他，神色凝重，“可若是当真遇到不测，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其中利害，杨轩自然都明白，圣上给他的权势与信任，绝不是让他贪生怕死的。
他果断道：“阿耶放心，儿子定会竭尽全力，护大皇子周全。”
闻此，杨荀点了点头。
夜色已深，他并未久留，随意聊了几句后，便缓步离去。
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杨轩蓦地又想起不久前，他在静心院听到的哭声。
少女身形纤细，哭起来肩膀轻轻颤抖着，一副惹人怜的模样。
他其实有那么一瞬，是想折回去的，想告诉她——
十七岁那年，他逃入大相国寺躲进的那间禅房，其实就是她的屋子。
若不是她那会子正在沐浴，外头巡查的人不敢闯入，只怕他真就死在那儿了。
杨轩抬头望月，乌眸深沉，不由苦笑了下，忽就想认命了。
罢了，既是欠她的就该还。
这次江南之行若是顺利，也算是大功一件。
等回来之后，他就去同圣上坦白当日落水相救一事，将她娶了算了。
下江南的日子定在二月初一，这消息还是展护卫打听回来的。
萧玥知道杨轩是成大事者，本就不该拘泥于男女情爱之事，她强迫自己接受现实，耐心在此处等他回来。
而这些日子，她常听到临安方丈说那句“阿弥陀佛，万事万物皆有定数”。
听得多了，心下便生出怀疑，难道真的就只能由命，强求不得？
正月的最后一日，夜里又下起了雨。
细密的雨丝笼罩在静心院的青墙黛瓦上，四下无风，只听得见淅淅沥沥的雨点声。
房内黝黑寂静，规制简单的床榻上，萧玥辗转反侧，仍旧难以入眠。
挣扎许久后，她索性睁开了眼。
黑白分明的眸子盯着房内香炉，过了好半晌，她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少女神情严肃，似是在那一刻做出了什么孤注一掷的决定。
旋即，她起身穿衣，打开了房门。
初春夜里的寒意蓦地迎面扑来，萧玥不禁打了个寒战，连忙裹紧外衣，快步朝旁边的屋子走去。
屋内，露茴正在与周公下棋之际，隐约听见有人在唤她的名字。
缓缓睁开惺忪睡眼，在看清对方的脸时，她遽然紧张，“公，公主？发生何事了？”
“露茴，快，起来收拾完行李再睡！”萧玥将她拽起，如是催促道。
对方一头雾水，“啊？为何要收拾行李？咱们要去哪儿？”
少女看着她，弯起唇，狡黠一笑，“自然是，去江南啊！”
二月初一，节序惊蛰，郊外惠风和畅。
一队气势浑然的车马行在官道上，马蹄声整齐有序，眼下还未出城郊地带，众人的神经不至于十分紧绷。
杨轩骑在马上，心下尤在思忖着，是否该去同她道别一下？毕竟沿路会途径大相国寺，也耽搁不了多少时间。
不过……
男人落在前方的视线蓦地收紧。
眼下看来是没有这个必要了……
金甲十二卫全都随行在列，在望见那辆垂着缥碧色纱幔的马车时，众人眼观鼻鼻观心，不由纷纷转头看向自家将军。
杨轩眉宇微蹙，朝秦远使了个眼色后，径自纵马而去。
分岔路口的拐弯处，一棵茂盛的常青树下，露茴连忙打起帘子，轻声道：“公主，将军来了。”
杨轩这厢堪堪勒马停下，便见少女自车窗内探出了头，已然是一身绮衣纱裙的装扮，连妆容也颇为精致。
他有了一丝丝不好的预感，沉声问：“公主这是？”
少女看着他，眼眸亮晶晶的，笑靥如花道：“将军，山迢水远，路上做个伴啊！”
杨轩手下一紧，眉心突突直跳，顿时就有些后悔产生了想要娶她的念头。
他漠然抬手，指了下身后的车队，言简意赅道：“在下只带了两队精锐，并无余力再保护公主。”
言下之意就是：你最好别来添乱。
可萧玥不以为然，“我不用你保护呀，喏——”她扬了扬头，示意旁侧站着的展护卫，“我有小云子，他很厉害的。”
杨轩转头，只见那人朝他略一颔首，眉宇间透露着一股英气，瞧着确实不像是普通的内侍。
就算如此，此行毕竟凶吉难料，也绝不能带着她。
他面色转阴，冷声威胁道：“公主若是再胡闹，那天夜里在下说的话，就当真不算数了。”
“快回去！”
萧玥确有几分怕他生气，可既然跟来了，哪有打道回府的道理？
她直起了腰，硬气道：“既如此，那你更没有必要管我了，我是来找大哥哥的，跟将军没关系。”
眼瞧着车队已经快行至跟前，她无视对方的冷脸，索性下了马车，高喊了一声：“大哥哥！”
杨轩眉心又是一跳，手背的青筋都突了起来。
萧煜本坐在马车内阖眸养神，身形微晃之时，耳畔蓦地钻入一道熟悉的莺啼女声。
他满心疑惑地睁开了眼，女子的声音却是愈发清晰。
萧煜连忙出声：“停车——”
此时，少女已经来到他的车驾旁，车帘掀开后，只见一身量高挑的男子探出了头。
他穿着一袭深紫色锦袍，外拢淡黄披风，依然是她印象中那副芝兰玉树的温润贵公子模样。
少女脸上的笑意愈发明艳了，又是一声娇音：“大哥哥！”
萧煜愣了愣，“六妹妹，你怎会在这里？”
待他走下马车，萧玥凑了过去，低声道：“大哥哥，玥儿想跟你一起去江南……”
远处，杨轩端坐在马上，神色沉凝地望着这一对兄妹。
起初，还见萧煜皱起了眉头，似是在婉言拒绝她，可后来，不知萧玥贴在他耳畔说些了什么，男子的神色慢慢儿和缓，而少女也笑弯了眉眼。
他大抵明白了萧煜多半是被说服了，只得硬着头皮驭马走了过去。
那厢萧煜见着他，立马温和一笑道：“杨将军，玥儿的母家是姑苏人士，她既想去看看，那便带上她吧，至于大相国寺那边，本宫自会差人去打点。”
萧煜这人宅心仁厚，对几个皇妹向来一视同仁，而萧玥年幼丧母，他便更加关照，这点，杨轩也是知情的。
既然他都发话了，杨轩也不好再多做辩驳，只得示意属下将萧玥的马车牵引过来。
男人一副有苦难言的神情，可少女恍若不觉，娇滴滴倚在萧煜身侧，还搂紧对方一只胳膊，朝他笑弯了唇。
趁着萧煜转身上车的空档，杨轩冷冷觑了她一眼，拂袖而去。
昨夜下的雨还未干透，车轱辘碾过之时在地面上留下深重的痕迹。
郊外的景致视野开阔，时值初春，野味们还并未于山林间现身，只偶尔有鸟雀掠过枝头，落下啁啾几声响。
萧玥将头靠在窗沿上，微风拂过，鬓角发丝飘在脸侧，更衬得她肌肤莹润无暇，像个透着粉嫩的瓷娃娃。
女子在外抛头露面终归不好，她索性将狐狸面具戴在脸上，大大方方地撩起了纱帘。
可沿路走了近两个时辰，骑在白马上的男人都未回头看过她一眼。
萧玥心下忐忑。
他是不是真的生气了啊？
但她还能怎么办呢？等他回来，说不定父皇都已经下旨让她去和亲了。
她今日此举，本就是破罐子破摔，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既然她活着对皇家有用，难不成晋帝发现她偷偷离开了大相国寺，还能杀了她不成？
少女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以及那匹雄健的骏马，眼波流转间，又慢慢儿升起了个念头。
虽说要避嫌，但总还是有办法撩他的嘛。
萧玥直起头，嘴角显露出一抹笑，她前后望了眼，逮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招了招手，开口就唤：“小郎君！”
“小郎君！”
老幺昂首端坐，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是在叫他，连忙转头望去，心间倏地漫上紧张。
萧玥又是一笑，“你过来一下。”
少年没经历过这种场面，连耳朵尖尖都隐约泛起了红色，不知是担心将军削他，还是因为害羞。
见他驭马靠近，少女连忙轻声开口：“小郎君，你帮我把你们将军叫过来，好不好？”
闻此，老幺忽就松了一口气，赶忙勤快地当起了跑腿。
没过一会儿，那人来到了她面前，一双眼极其淡漠，似乎一点儿也不想看到她。
萧玥打量着他，只觉这男人委实太容易生气了些，而且她这明明是一片痴心，他怎就不能包容包容她呢？
可她不知道的是，杨轩毕竟五感极佳，哪怕方才离得有些远，那几声语气轻柔的“小郎君”，可都清晰地落在了他的耳朵里。
她如此轻佻，还指望他能给出什么好脸色？
男人冷淡道：“公主有何贵干？”
萧玥眨了眨眼睛，道：“将军，车厢内好闷呀，人家想骑马。”
本以为对方哪怕不同意，也至少会回绝上一句，谁知，他连理都不想理，仅横了她一眼，就又率马离去。
少女盯着他的脊背，颦眉咬住了下唇，心下羞怒，他怎能如此无视她？
“停车——”
外头驾车的展护卫忽听此一声，连忙勒紧缰绳，而行在后方的羽林卫也随之停下。
紧接着，萧玥提裙走下马车，径直来到了老幺面前。
她摸了摸他身下那匹青骢骏马，抬头道：“小郎君，你到我车上去，这马，归我了。”
天爷啊！他这是造的什么孽？
老幺屏息抬头，用求救的眼神看向停在前方的男人。
杨轩面色肃然，只轻轻抬手示意，让秦远带着车队先行一步。
辚辚之声渐行渐远，萧玥站在原地，待捋顺马儿头上的毛发，她踩着马镫利索地上了马。
男人迎面走来，审视着她，“公主会骑马？”显然，他并未料到。
萧玥稍显得意地扬了下唇，“略有涉猎。”
官道上宽敞且静谧，二人似有默契般刻意同大部队拉开一段距离，并驾而行。
男人一如既往冷得像鼎冰鉴，不看她，也不同她说话。
萧玥心想，他愿意陪着她，多半也是出于职责所在，此刻在他眼中，自己肯定已经是一个爱胡闹的性子了。
可她早就说过，舍不得矜持，套不着狼啊！
而对她来说，她倒是宁愿他能开口数落上她几句。
为了打破彼此之间的岑寂，少女嘟囔道：“这样走好没意思哦。”
对方仍旧没有反应。
于是，她又道：“儿时曾听舅父说过，策马奔腾，方知人间潇洒。”
此时，男人轻抬了下眼皮。
只见旁侧少女转头朝他望来，突就弯唇一笑道：“不如将军来追我吧？”
旋即，还未等他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她已落下挥起的马鞭，发出脆亮一声响。
骏马扬蹄，少女的身影立时飞奔而出。
她这举动，明显又出乎了杨轩的意料，他双眸遽然收紧，眉间深蹙着咬了下牙，也赶紧追了上去。
“驾——”
马蹄奔袭而过的响声不小，到底还是惊动了坐在车内的萧煜。
男子清越的嗓音隔着车帘传出：“发生何事了？”
秦远行在旁侧，只见二人一前一后纵马冲了出去，也正搞不清楚状况。
闻声，他连忙收回视线，俯身道：“回禀殿下，是，是公主殿下想要骑马，然后，那马儿似乎不太听使唤，就……跑出去了？”
是这样么？他不甚确定。
说完，又赶紧补充：“不过殿下您放心，将军已经去追了，不会有事的！”
初听上一句，萧煜差点儿下令停车，但听到有杨轩在，便又安心坐了下来。
只不过，他这六妹妹一向乖巧娴静，今儿怎的会如此活泼？
此时，官道外不远处的一条无名小路上，两侧松木参天林立，些许细枝嫩芽自低矮的灌木丛间钻出头来，四下僻静。
直到哒哒的马蹄声疾驰而来，碎石溅起，鸟雀惊飞。
“驾——”
墨色披风在空中猎猎鼓动，男人眼眸如鹰隼，紧锁着那抹湘妃色的身影，“萧玥，快停下，别闹了！”
他是真没想到，这位看似娴静的六公主，疯起来能野成这样。
“驾——”
萧玥紧紧攥着手中缰绳，无暇回头，两侧景色迅速后退，她一颗心也快跳到了嗓子眼。
舅父教她骑马时叮嘱过的那些事项，此刻又回溯于她的脑海中，她既让他追来了，那定是不会轻易停下的。
于是，她又夹了下马腹，让马儿跑得愈发快了些。
杨轩紧跟在后，望着少女稍显僵直的脊背，忽然想起她说的那句“略有涉猎”，心下顿生担忧。
她该不会是停不下来了吧？
如此想着，他速度又加快了些，同时扬声喊道：“萧玥，你身子放轻松一点，不要去夹马肚子！”
穿过林间小道，前方的视野愈渐开阔，日光倾洒而下，忽如其来的明亮让萧玥有些睁不开眼睛。
她已经许久没骑马了，也从未尝试过这样快的速度，眩晕感逐渐袭来，腹中还隐隐泛起了恶心。
少女咬住唇，索性闭上眼，任凭疾风在耳畔呼啸而过。
待稳住心绪后，她慢慢儿松开了握住缰绳的手。
身后的马蹄声也在不断逼近，杨轩眼看就要追上她了，却发觉少女的身子愈渐歪斜。
最后竟然失去重心，从马上摔了出去。
他瞳孔遽缩，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弃马飞身而出，身体的速度比思绪的速度快了数倍。
就像一匹迅猛狠戾的草原狼王，在少女即将跌落地面的那一瞬，将她紧紧拥在了怀里。
他身手快得令人诧异。
萧玥本已经做好了摔伤的准备，不承想，身体率先接触的却是一具温热的胸膛，连带后脑勺也被男人的大掌牢牢护住。
恍然睁开眼，凌乱的视线中是他冷峻的眉眼，不及多想，她连忙抬起手臂，也回抱住了他的头。
旋即，两人交缠在一块儿，沿着山坡滚了下去。
但好在这处地方长满了嫩草，身上并不会十分疼痛。
过了好半晌，周遭的颠倒才逐渐平息了下来。
待稳稳停住之时，她正俯趴在男人身上，耳畔是他急促的呼吸声。
天际湛蓝清澈，有风徐徐吹来，鼻间还萦绕着淡淡的青草香。
少女凝望着他，头一回觉得他左眼角下那颗细小的泪痣，竟透着几分迷人。
让她不自觉从他颈后收回一只手，试探性地，将细嫩的指尖轻点了上去。
杨轩正想抓住她不安分的小爪子，不承想，那纤纤嫩荑竟滑至了他的脸侧。
紧接着，少女捧起了他的脸。
低下头，吻住了那双淡红色的薄唇。
突如其来的触感柔嫩温凉，男人全身的肌肉都在那一瞬紧绷，禁锢在纤腰间的手臂也不由抖动了下。
她的吻轻而浅，尤为生涩，可伴着她身上那股幽兰香，却又是格外的撩人。
杨轩指尖收紧了些，那颗心彻底乱了。
萧玥闭着眼，胸腔内砰砰直跳，浓密羽睫轻颤似蝶翼，紧张与不安充斥胸臆。
她看不见他的神色，也摸不准他的心思，若是他不喜这样的亲近，保不准会对她发火。
趁着对方还未有动作之际，少女睁开了眼。
可她方想起身，面前的男人却突然翻了个身，反而将她压在了身下。
萧玥霎时愣住，樱唇翕动，似是想要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