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一年前,鸿胪寺将犬戎使团欲要进京的消息呈报圣听,晋帝做好了和亲的准备,想必她会一直置若罔闻,绝不会去主动回应他的。
萧玥给他写了一封信,但表露心迹的言辞甚是婉约,可陆昊天的回信却像一把火,满篇皆是诗经里那些情意绵绵的句子,直让她在冬日里也脊背沁出了汗。
那时她想,这文臣家的公子在展露才情一事上,还真是毫不吝啬。
陆昊天借祖父的权力之便,在翰林院要了间私人暖阁,起初,还只是带萧玥在里头读书习字、吟诗作画,可后来,却是有些行为不端起来。
她初次拒绝他的亲近时,对方尚且一笑置之,说些“女子清誉重如山,是他一时情难自已,唐突冒犯了”之类的话,来缓和彼此之间的尴尬。
可后来回绝的次数多了,男人那张面如冠玉的脸上,终是流露出了些许忧闷之色,仿若自己的满腔情意被人辜负了一般。
那会子,萧玥心中确有些过意不去,她开始尝试说服自己不去排斥他的接触,甚至学着话本子上写的那般,亲手做些小礼物赠予他,只愿让他相信自己也心悦于他,能早日让陆首辅向晋帝请旨赐婚。
一直到那时,萧玥都以为这人对她关怀备至是真心实意想娶她。
可就在几月前,展邵云一时起了暗中尾随的兴致,竟是眼瞧着陆昊天进了翰林院的另一间暖阁,并且窥见他同四公主萧珍郎情妾意的情景。
她这才得知对方“今日私会六公主,明日与四公主偷情”的恶劣行径,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
萧玥回溯完这一切,窗外的风声渐渐平息了下来,可她的心却是愈发纷乱如麻。
她手指攥紧被衾,像是要将往日的屈辱悉数捏碎于手中。
想来也怪她太天真了,陆家三代公卿,哪怕尚公主,也定是要尚一位有助于家族兴旺的公主才是。
萧珍的生母是受宠的姚贵妃,母家姚国公府更是权贵顶端,与之相比,她是何等的相形见绌?
思及此,萧玥忽就睁开了眼睛,四周黑黢黢的,她坐起身,脊背紧紧贴在了床头,好似这样能让她心安一些。
本以为有了陆昊天的前车之鉴,在杨轩这儿,她能守得住自己的这颗心,却是没料到,终究还是她先动了情。
曾几何时,她一心只想着让杨轩助她脱离苦海,可现在……
她将额头抵在膝盖上,就像陷进无尽的黑暗与沉默里,胸口堵得慌。
现在,她竟觉得有些对不起他,毕竟娶了她,对他们杨家一点儿好处也没有,还可能会因为她硬要重查“枫亭诗案”与为母妃的死讨一个公道,而惹上倾覆之祸。
今夜杨轩包庇展邵云,还想提拔他为羽林卫,说实话,她并没有十分欣悦,反倒忧虑更甚。
如今的她,当真不希望杨轩受到牵连,可又没办法不让他蹚这趟浑水。
指尖再度收紧,贴在丝绸寝衣上的眼角慢慢儿湿润,少女微张开唇,重重地吐息了好几口气。
那种纠结的情绪在肆无忌地蔓延。
突然之间,她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仲春时节的早晨,空气里氤氲着浅淡的花香味,枝头莺声脆啼,回荡在悠长的游廊上。
萧玥昨儿夜里没睡好,掩面打了个哈欠,摇曳着裙摆跨过月洞门。
待她慢悠悠抵达膳厅时,甫一迈进门槛,便听见杜太守洪亮的嗓音自屏风后传出,正在慷慨激昂地同萧煜介绍金陵的特色菜品。
萧玥正想绕路进去,却在转头时,于坐在外间的羽林卫里头抓住了一道玄色的身影。
她唇角轻轻一翘,顿时精神了不少,迈步朝他走了过去。
江南一带的早膳菜品丰富,汤包、小馄饨、蒸饺、甜豆花等各种香气萦绕满室。
秦远吃得正香之际,忽抬的目光顿了下,又赶紧低下头,朝端坐在对面的男人使了个眼色。
杨轩抬了下眼皮,没什么表情,不知是否会意,仍旧慢条斯理地用膳。
见来人走近,秦远连忙下令命众人起身见礼。
萧玥笑颜如花,素手轻抬了下,示意免礼。
旋即,她在男人身旁落座,眼下连大皇子都知道了他俩的关系,倒也没什么好避嫌的了。
看着桌上那笼蟹黄汤包,她开口道:“将军觉得,上元那夜的汤包,同这儿的比起来,味道如何?”
这一桌坐的皆是金甲十二卫,本就因着她在此有些拘谨,又听上这么一句,只觉公主多半是要找将军叙旧。
于是,几个大老爷们笑呵呵端着碗起身,麻溜地蹭到了别的桌去,望着面前顿时空荡荡的座位,萧玥稍稍一愣。
此时,杨轩停下木箸,平淡的声音自她耳畔响起:“公主身上太香了,把在下的人都熏走了。”
其实根本用不着秦远提醒,她方才一进门,身上的味道就已经钻入了他的鼻子里。
少女闻言转头,试图反驳他这歪理,却见男人面色微绷,心下猜测,他多半是不喜欢太浓郁的香味。
如此,她连忙放缓神色,往他脸颊处凑近,“将军怎能这样说呢?就算是因为我,那也定是被我美走的。”
那语气娇柔,一副委屈神态,似是在无声抗议。
杨轩唇角绷直,“……”
这自恋的毛病还改不了?
在场的皆是下属,众目睽睽,他实在没法忍受她靠自己这般近。
方想往旁边挪个几寸,谁知,少女又贴近了他的耳朵,“听闻将军昨夜想扒我表哥的裤子,可有此事?”
杨轩欲要起身的动作僵住,面色冷凝了下去。
萧玥本不喜他这副阴沉沉的样子,可此刻,却是越看越觉得顺眼,仿佛逗他生气也成了一件饶有趣味的事情。
“将军别慌嘛,我表哥很宽容的,”她一手搭上他的肩,一手抚在他的胳膊上,姿势同语气都十分暧昧,“大不了,我帮他扒回去就是了。”
杨轩忍无可忍,转过头,审视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只想堵住她这张惊世骇俗的嘴。
“食不言,寝不语,公主到底是吃还是不吃?”
萧玥看着他,忽就“噗嗤”一笑,不好再继续逗他。
旋即,她顺势瞟了眼桌上的汤包,示意让他喂。
男人手指轻敲桌面,只觉她当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放肆得很。
盯了她好一会儿,他拾起木箸,夹了个汤包放到她碗里,而后转回头,不再理她。
见状,萧玥连忙适可而止,心满意足道:“多谢将军!”
用早膳期间,杜太守又将今日的行程好生捋了一遍。
因着青戈江沿途的村落受灾严重,萧煜既是来赈灾的,自然得代表天家亲自去慰问一番才是。
今日他们要去的,便是位于青戈江下游的桃源村,是个百年老村,据说因为洪水,村子里折损了不少房屋,想必沿途并不好走。
萧玥行至大门口时,正瞧见展邵云在外头加固马车,杨轩走在她身旁。
闻声,展邵云抬起了头,看向他们。
不知是否错觉,萧玥总觉得两个男人视线对上的那一瞬,像是达成了某种无声的默契。
但她也并未多想,直接上了马车。
大抵一个时辰过后,车马驶出城郊官道,于分岔路口左拐进入了乡道。
萧玥想得不错,纵使杜太守已经提前派人清理了道路,但进村之行还是走得不太顺畅。
七拐八拐的,车轱辘碾过大的碎石,又是一阵颠簸,让她忍不住犯起了恶心,嘴里全是蟹黄的味道。
杨轩看她趴在窗沿透气,形容难受得紧,只好将她带上自己的马,“好些了么?”
“嗯。”萧玥点了点头。
“昨夜没睡好?”他平视前方,语气很淡。
萧玥正想问他怎么知道,转念一想,估计是因为自己精神不太好,又犯了眩疾,便实诚道:“脑子里想着事儿,然后就失眠了。”
杨轩低头瞟了她一眼,“是在想如何帮你表哥讨回公道?”
这人的回应总是会让她一时接不上话,而他这样问,定是因为她方才说的那句“帮他扒回去就是了”。
如此,萧玥沉吟片刻后,忽就起了个羞羞的念头。
她先是缓缓挺起腰,紧接着,圆润紧俏的臀部往后一顶,还左右轻挪了下。
觉察到了她的小动作,男人的神经瞬间紧绷到了极致,她并不知晓,他压根就禁不住她这般胡来。
杨轩眉宇蹙起,身形僵硬的同时被她惹得蹿起了火,险些没稳住身下的马。
待思绪和身体都逐渐冷静下来后。
他才抽手去掐了把她的腰,压着嗓音,威胁道:“再乱动,我就把你扔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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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源村依山傍水而建,风平浪静时,有浓荫蔽日、小溪潺潺,景致别具一番风味。
众人入村已经有些时辰了,眼下羽林卫正围在一处简朴的院落内,房门敞开着,门口架起煮茶用的小火炉,腾腾往外冒着热气。
户主是一位金陵土著老人,不会说官话,萧煜同他交流时,还得有劳主簿转述。
无非就是问些收成、赋税等事,而访谈的对象皆为随机挑选,如此才能起到体察民情的效用。
老人家耳背,有时得让主簿重复一遍才能听得明白,不过萧煜性子温和,哪怕那人口齿不清,他也依旧面容和煦,耐心地等着对方慢慢儿说完。
屋里头人多,萧玥一身绡纱罗裙,清清爽爽,不愿挤在男人堆里,干脆就站在了房门口。
看似在听,实则思绪早就飘远了。
她忆起先皇后逝世那年,萧煜也不过堪堪束发的年岁,从此深宫内再没有能为他遮风挡雨之人,可一路走来,却依旧保有一颗赤子之心,端的十分难得。
她就那样沉静望着,只觉萧煜已有了晋帝年轻时候的气派,她想,大哥.哥.日后定也会是一位勤政爱民的好皇帝。
村间路窄,又因大皇子亲临,眼下,几乎所有的民众都聚集在了主干道上,车马过不去,出门后,众人便换了步行前进。
欣忭鼓舞的气氛四下漫开,萧玥跟在后头,入眼可见群情高涨。
大抵是摩肩擦踵得过于厉害,倏忽间,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儿被挤了出来,正跌倒在萧玥的脚边。
趁着维护秩序的羽林卫还未出手将人拎走,少女已经提裙弯腰,把她扶了起来。
“你没事儿吧?”她柔声问。
对方一双大眼睛红彤彤的,似是摔得很疼,却又不敢再这里哭鼻子,顿了好一会儿,才抿嘴摇了摇头。
这孩子看上去约莫五六岁的样子,萧玥见一直没人来找她,便多嘴问了一句:“只有你一个人么?你家人呢?”
“阿娘在镇上摆摊,阿耶在山脚种田,没人陪我。”小女孩声音软糯,实诚答道。
萧玥听完,又看了眼她摔脏的裤腿,心底不由起了几分恻隐之心。
正想让露茴去车上拿些点心,再找衙役送人回家之际,对方竟主动牵住了她的手。
“姐姐,你好漂亮呀!”女孩儿仰头看她,目露惊艳,还夹杂着些许期待,“你陪嫣儿玩好不好?”
萧玥愣了愣,显出几分犹豫来。
但转念一想,这孩童估计也不明白公主的身份意味着什么,而她更不想摆架子,再加上自己在这确实有些无聊。
于是,便答应了。
杨轩耳聪目明,自然早就留意到了后方的动静,特意放慢步子等了一等,可对方却迟迟没有跟上来。
心下疑惑,他再次转头,却是见她将那孩子牵在了手里。
男人俊挺的剑眉不由微挑,似乎有些难以理解她的行为。
她就不怕等会儿全村的孩子都围上来么?
那厢萧玥也注意到他了,赶忙轻挥素手同他打招呼,似乎并不觉自己有何不妥。
见此,杨轩淡淡瞥了她一眼,转回了身去。
而正是在这时,嫣儿的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萧玥掌心硌了下,意识到手里被塞了个东西。
她低下头,用疑惑的目光瞅了对方一眼。
那是一张字条。
趁着上马车如厕之机,萧玥才敢打开,却是在看到落款时,心头再难平静。
她连忙差人给杨轩留了话,说自己去嫣儿家中小坐一下便回。
大抵半柱香的功夫后,一行人停在了嫣儿的家门口。
那院子不大,同沿路走来的其余人家一样朴素。
嫣儿见自己完成了任务,率先推开门跑了进去,“祖母,我把仙女姐姐带回来啦!”
屋里头坐着一位老妪,闻声,她抬起了头。
桌上点着油灯,光芒打在她脸上,照出岁月的痕迹,但气韵却又不同于寻常妇人。
少女款步走来。
老妪怔怔望着,眼中逐渐漫上错综复杂的神色,她嘴唇翕动了几下,似是在强忍住内心的潮涌。
扶着桌沿起身,下一秒,她便直直地跪在了地上,“老身,见过公主——”
嫣儿本在摆弄桌上的笔墨纸砚,见状,也懵里懵懂地跟着跪了下去。
萧玥迈步上前,扶了一把,“嬷嬷快请起吧!”
她声音透着些缥缈,也像是突然间落入了某种情绪当中。
见少女摘下了脸上的面纱,张嬷嬷好生瞧了瞧,只觉这张脸比当年的李淑妃颜色更盛。
“公主长开了,是个大美人了。”张嬷嬷欣慰笑道,可双眼也忍不住泛起了红。
想当年,她离宫之时,公主不过金钗之年,失宠的小女孩儿无权无势,吃的皆是华阳宫里下等宫女的膳食。
张嬷嬷知她馋那些精致的糕点,总会时不时背着姚贵妃给她塞上一两块。
萧玥自然也还记得这些事儿。
虽然已经同对方不太熟悉,但她还是笑意温柔,说自己现在过得很好,无需担心。
里屋一角供着李淑妃的牌位,想来多年过去了,张嬷嬷心中的愧疚仍旧难以忘怀,只好以此赎罪。
萧玥瞧见了,正好也祭拜一下母亲。
随后,她来到外间坐下,桌上已经收拾干净,摆了几杯飘着香气的热茶。
端过一杯暖手,她面朝对方道:“嬷嬷怎知,我也来了?”
“瞧见了展公子,便想着定是您了。”张嬷嬷答道。
萧玥一时没想到这点上,如此说来,才记起年初表哥重返江南时,曾在张嬷嬷的书信摊子上见过她。
展邵云站在门口望风。
张嬷嬷看向他时,又想起了五年前回乡省亲那一日——
她本是姚贵妃的奶娘,离宫之时,对方还给她准备了丰厚的盘缠,殊不知,那些银子皆是用来买她的命的。
如若不是展邵云的父亲出手相救,并将她安置在嫣儿家里,她定是已经葬身山崖了。
她早该想到的,姚贵妃的心如此恶毒,对她这样一个知晓其秘密的心腹,又怎会轻易放过?
思及此,张嬷嬷心下惋叹,试探性地握住了萧玥的手,“这些年一直念着公主,没想到,今日终于有机会,能当面同您道谢了。”
“老身有罪,却还能承蒙善待,您同李淑妃,都是菩萨心肠的人。”
说着,她眼眶愈渐湿润了。
萧玥定了定神,回握住她的手,缓声说:“人死不能复生,嬷嬷就别内疚了。”
虽是在安慰她,可同时,更是安慰自己。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萧玥并不想再次沉浸在那些悲痛的情绪里。
而她也绝非是以德报怨之人,“菩萨心肠”这几个字,她担待不起。
虽说是受到了姚贵妃的逼迫,可让母妃同刚诞下的皇弟双双殒命的那几个人,可都是张嬷嬷领到清欢殿去的。
无论如何,她都是难辞其咎的帮凶。
萧玥让姨父保住她,也只不过是想让其当一个人证罢了。
仇恨这种事情,没必要放大,她只想暗中蓄力,然后给那罪魁祸首致命一击。
如果,她有机会的话。
萧玥这厢正在屋内叙话,并不知道杨轩已经循迹而来。
村间小路清幽僻静,男人一身玄色蟒袍,长剑隐在披风下,行走在泥土上的脚步声沉稳有序。
没过一会儿,他望见了站在房门口的展邵云。
一双寒眸依旧无波无澜,只继续朝前走去,在迈进院子时,女儿家清亮的笑声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他见露茴俯身,大抵是在通禀。
随即,着缥碧色烟罗裙的少女转回了头。
她眼角眉梢皆是笑意,连忙从屋内快步走了出来,娇声喊道:“将军!”
“将军你瞧,这手艺可真好,太漂亮了!”她手上提着一只用草编织成的小兔子,蹭到男人身边,举起来给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