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没奔到萧天衡身边,有血喷溅在脸上,热乎乎的。
“不要!”方青洛凄厉大喊。
有亮光从远处渐渐漫到近处,光线聚焦在一人身上。
方青洛终于看清,她站在桃花观后的桃花塘边,塘边桃花盛开,美不胜收,呼喊她的人站在跟前,是姨母太真君。
“姨母!”方青洛喊了一声,扑进太真君怀中。
太真君扶住她,一边拍她的背,安抚道:“适才全是幻境,没事了。”
方青洛犹自惊心,喃喃道:“像真的一样。”
直至回了静室,方青洛才定神,再三确认自己不是在幻梦中,整个人放松下来,瘫坐在椅子上不动弹。
现实中只过了短短半个时辰,她在幻梦里成亲了四次,历尽婚后各种酸甜苦辣。
太真君斟了一杯清心茶递给方青洛。
方青洛喝毕茶,神魂归位,这才说出幻梦中所历之事。
太真君听毕,抖一下拂尘道:“桃花幻梦中,展示的,皆是人之本性。赵陆石三位公子,是不能要了,至于萧公子……”
“萧公子倒没有负你,但他也未能护住你,令你身陷险境中。”
方青洛这会想起幻梦中最后那一幕,惊惧又起,坐正身子道:“姨母,我想见见萧天衡。”
幻梦里发生的事,就像真个发生的事一样,她得见一见萧天衡,亲眼确认他手臂没事,才能安心。
太真君点头道:“他在桃花观,本也想见你一面。”
稍迟,清净领着萧天衡进静室。
静室的门关上,房内只余萧天衡和方青洛。
萧天衡一直看着方青洛,见她虽略憔悴,好在没有病容,一颗心方落回原地。
那样一场龙卷风,将他与她卷进深山老林,历了那样的险境,之后龙卷风又将她卷走……
普通女子受了这些惊吓,就算不死,也会去掉半条命。
他这一路上,每每想到她若没了,心下就……
他从没这样牵挂过一个人。
方青洛也看着萧天衡,见他脸有倦容,但手臂完好,方渐渐定神。
那是幻梦,不是真的,太好了。
等等,姨母适才提过,说桃花幻梦的场景,是一种警示,是警示在某些选择下,会发生这样的事。
即是说,她若与萧天衡成亲,萧天衡以后会失去一条手臂……
方青洛心慌意乱,不由自主回忆起幻梦最后那一幕。
当时,萧天衡挥刀砍向手臂,她奔向他时,有血溅到脸上……
等等,那些血溅到脸上时,她似乎抬左手挡了一下……
所以,那血其实是从左边溅过来的。
但萧天衡若砍左手臂,按理来说,喷出来的血会先溅向她右边。
方青洛脸色煞白。
喷溅到她脸上的血,不是萧天衡的血,是云阳郡主的血。
萧天衡挥刀,不是砍向自己左手臂,而是候着时机,飞刀砍入云阳郡主脖子。
最后死的,是云阳郡主。
萧天衡若杀云阳郡主,是什么后果?
云阳郡主的母亲是长公主,长公主亡后,太后怜惜她,特意接她进宫,一直养在膝下。
云阳郡主若死,萧天衡与她,定然要以命相抵。他们两条命只怕还抵不过,太后一怒,说不定还要抄家灭族。
她一个小官儿之女,在皇权跟前,不堪一击。
萧天衡这会开口道:“方妹妹,你安好,我便安心了。”
他又问方青洛被龙卷风刮走的情形。
方青洛简略说了,又道:“亏得姨母替我遮掩,倒没有人疑心。”
她也问他上京路上情形。
萧天衡详细说了。
待话毕,方青洛站起,福一福道:“这厢谢过萧公子林中相护之恩。”
萧天衡也站起,轻声道:“方妹妹,你我何必这般见外!”
说着复坐下,“我还有一句话要跟方妹妹说。”
方青洛只好又落座。
萧天衡凝视方青洛,见她一味低头,不肯再看他,不由“咳”一声。
方青洛一下抬头,看了过去,一边问道:“可是路上伤了嗓子?”
“不妨事。”萧天衡心下暗喜,瞧,她实是着紧我。
斟酌一番言词,他方道:“方妹妹,待回家,我将处理好自己这边的麻烦,之后再禀明父母,请媒人上你家提亲,方妹妹安心就是。”
方青洛低下头,半晌才答道:“萧公子,我已有心上人,只怕要负了你的好意。”
说出这句话时,幻梦中成亲那晚的事,历历在目,小舟喂莲子抚红唇之情景,也一幕幕在眼前。
胸口有些闷痛。
然,为了两家子性命,只能舍弃他了。
萧天衡极是意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站起,趋近方青洛身边,低哑问道:“你有何苦衷?”
方青洛抬起头直视他,一字一句道:“萧公子,我已有心上人,没有什么苦衷。”
萧天衡倒退几步,坐回椅子上,隔一会道:“方妹妹什么时候成婚?”
方青洛不敢再看萧天衡,低头看着案几,答道:“待成婚时,萧公子若得空,还请来喝一杯喜酒。”
萧天衡没有再说话,站起来朝外走,手扶在门上,却又回头,问道:“你心上人是谁?”
方青洛低声道:“成婚时,你便知道了。”
她站起来要送他。
萧天衡突然转身,一个大跨步,到了方青洛跟前,手一伸,把她揽进了怀中。
方青洛一惊,忙伸手去推。
她的手被捉住,待启唇要说话,唇舌便被封住了。
林中种种,幻梦种种,一幕一幕,无法抹去。
她有些酸涩,且也有渴求,便由着他。
萧天衡揽着她的腰,欲罢不能,直到外间传来敲门声,他才稍稍松开她。
看着她红肿的唇,他伸手指抚着,问道:“谁是你心上人?”
方青洛不答,欲从他怀中挣脱。
门外敲门声渐疾,太真君的声音道:“时辰不早了。”
萧天衡松开方青洛,勾唇一笑,“方妹妹,我知道你心上人是谁了。”
方青洛一惊,“哦,你知道?”
萧天衡伸手,手掌摊着一只荷包,荷包是刚从方青洛腰间摘下的。
他道:“你赠了心上人一只荷包。”
“你的心上人,姓萧,名天衡,字安之。”
方青洛不好伸手进他怀中,只跺足道:“还我!”
萧天衡握住她的手,“送出的定情物,焉能讨回?”
又贴到方青洛耳边,“若有别人上门求亲,不许答应,等着我!”
说毕撤手,大跨步走到门边,拉开门,朝太真君点个头,便走了。
半刻钟后,方青洛犹自坐在椅子上发呆,眼神迷离,双唇红肿。
她失去了初吻,失去了一只荷包。
太真君坐在她对面,斟了一杯茶慢慢品着,若有所思。
隔一会,她才问道:“可下定了心思?”
方青洛回过神,心里不舍得萧天衡,可理智告诉她,此事难行。
她叹口气道:“姨母,还有十四道桃花符呢,待烧完再决定吧。”
这会儿,萧天衡骑在马上,嘴角扬起,心情犹自荡漾。
他今日到得桃花观,见着太真君时,太真君打量他的眼神,明明是一副岳母大人打量女婿的眼神,且他说打算提亲,太真君便让他亲自告诉方青洛。
方青洛若真有心上人,太真君焉会如此?
不,她若真有心上人,那个心上人,必然是他,不会是别人。
他快马加鞭,很快回至萧府。
晚间,萧天衡跟父亲萧太傅长谈了一番。
父子两人分析朝中形势。
皇帝近几年越法耽于享乐,听不进忠言,且似乎有意废太子,另立楚王为储君。
太子是先皇后所出,在朝中甚得人心,若被废了,朝局必振荡,也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而那个楚王……
提及楚王,萧太傅不由叹气。
楚王生母是温贵妃,这位温贵妃原本是一位道姑。
那一年,皇帝偶动游兴,扮成贵公子出行,在郊外一所道观避雨,观中小道姑端茶给他……
当晚,小道姑成了他枕边人。
数月后,小道姑大了肚子。
很快,小道姑被接进宫中养胎,及后生下皇子。
母凭子贵,小道姑先是被封为才人,之后一步一步往上晋封,最后晋封为贵妃,离皇后之位,只有一步之遥。
温贵妃驻颜有术,如今虽三十多了,却娇艳如十八岁少女,外间传闻她本是仙姑下凡,身上有仙气,多和她亲近,沾染了仙气,可延年益寿云云。
萧太傅常在宫中行走,知道这些传闻是温贵妃身边的人传播出来的。
问题是,皇帝深信这些传闻,也因此更加宠爱温贵妃。
爱屋及乌,皇帝在一众皇子中,最宠爱楚王。
这两年,皇帝做事只凭一己喜恶。
照此下去,太子极有可能被废,楚王将上位。
楚王荒淫残暴,一旦上位,恐怕生灵涂炭。
太子想自保,和萧太傅长谈过几次,也去后宫求徐太后护佑。
徐太后却为难,说太子是她孙儿,楚王也是她孙儿,手心手背全是肉,不好偏帮。
太子便在太后跟前承诺,以后会护着云阳郡主,保她一世富贵荣华。
徐太后最疼爱的长公主去世后,移爱于外孙女云阳郡主身上,得了太子这句话,便稍稍松动。
因着云阳郡主钟情于萧天衡,太子便希望萧天衡娶了云阳郡主。
把云阳郡主缚到一条船上,徐太后必尽力。
只萧天衡不喜云阳郡主,委婉拒绝了太子的提议。
自然,太子还没死心。
萧天衡当下跟萧太傅道:“父亲,云阳郡主娇纵太过,得罪过太子妃,也得罪过温贵妃,将来不管是太子上位还是楚王上位,她都没有好下场。我不能娶她。”
萧太傅道:“但她求了太后,太后有意赐婚,恐你逃不过。”
萧天衡道:“还请父亲跟钦天监的人通个气,说我今年不宜定亲,太后最是信钦天监那帮人的话,听了这话当会暂且搁下此事。”
“听闻陛下正要钦点人选运送粮草至边关,我想请行,到了边关,若得了功劳,回头便能求陛下给我赐婚。”
萧太傅失声道:“你是探花郎,将来要走文官之路,且如今边关战火连连,极是凶险,上回送粮草的武将,在边关送了命,你……”
萧天衡打断萧太傅的话,“父亲也知道,我从小读诗书,也读兵书,早几年跟着石将军在边关历练,并没出差错。父亲,如今这朝局,我唯有拿了战功,将来才能护住萧家。”
萧太傅皱眉,站起来踱步,半晌道:“此事容我再斟酌。”
他说着,想起什么,停步道:“你适才说要求陛下赐婚,你想求的,是哪家姑娘?”
萧天衡郑重道:“还没有人选,请父亲与母亲不要插手,我想自己挑一位姑娘。”
方家那边,于第二日早上,迎来一位说媒的。
说媒的乔夫人带笑恭喜沈氏。
沈氏听得对方是来为赵明辉说亲的,心下大喜,只表面上却要拿乔,沉吟道:“你也知道,大姑娘不是我亲生的,她的婚事,我还得问过夫婿,再问过她本人。”
乔夫人笑道:“这个自然,你们且慢慢商量,我过两日再来讨消息。”
送走乔夫人,沈氏脚步几乎飘了起来。
赵明辉刚中进士,这就来提亲,说不定早看中大姑娘了。
待定了亲,快速将大姑娘嫁掉,她以后如何,自己也不用再落埋怨了。
沈氏万万料不到,方青洛会瞧不上赵明辉。
她诧异得不行,“大姑娘,赵明辉刚中进士,才貌双全,你不要这样的,还想要哪样?”
方青洛斟酌一下道:“姨母前些日子为我卜过一卦,卦象中显示,赵陆石这三姓的男子,与我不合,若答应婚事,将来会祸害方家。”
沈氏呆了一下,太真君卜的卦向来极准,但是……
她没好气道:“大姑娘,这是你自己不要的,将来可别后悔。”
沈氏说几句,一时见方青洛衣着素净,便皱眉道:“不是做了新衣服,为何不穿?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个继母刻薄你,不让你穿好衣裳。”
她说着,见方青洛头上首饰式样也旧了,想起过几日还要带她赴宴,便道:“你换一件衣裳,且一道出门,去珍宝斋挑两件首饰。”
不多一会儿,沈氏便带方青洛出门,直奔珍宝斋内。
同个时刻,正在打坐的太真君突然睁眼看向案几。
案几下有两只抽屉,左边存放着道家秘笈,右边存放着一只匣子。
右边抽屉内“咯咯”响,似乎是里面那只匣子在作妖。
太真君下地,把拂尘横放在左手臂上,右手开锁,拿出抽屉内的匣子。
她揭开匣子看究竟。
匣子内存放着的,是剩下十四道桃花符。
匣子一揭,最上面一道桃花符“呼”一声飘出来,转瞬飘到香炉前。
太真君大惊,跑过去伸手要捉符,那符“滋”一声,已进入香炉内,瞬间燃成灰烬。
太真君嗅得灰烬味道,脸色大变。
“糟了,这一道自燃的桃花符,它是烂桃花。”
方青洛前段子失踪时,方立仲对沈氏搁过狠话,说方青洛若有一个好歹,她也休想好过。
沈氏过后衡量,知道方青洛在方立仲心目中,还是占着很重要的位置。
她现下打定主意,宁愿多贴点钱,好好打扮方青洛,作速将她嫁出去,免得留在家中成了祸害。
当下两人到了珍宝斋,沈氏便让掌柜的把时新首饰拿出来。
挑拣一番,沈氏给方青洛挑定一套新头面。
方青洛眼见新头面要整整五百两银子,有些意外继母的大方,小声道:“母亲,咱们家也不算宽裕,换一套便宜些的罢。”
沈氏强笑道:“若不给你置办好的,回头你父亲和你姨母,皆以为我苛刻你,我这个母亲,可不好做。”
方青洛听得这般说,便不再作声。
待付了账,沈氏却又心疼起银子,见丫鬟捧首饰盒子,又怕丫鬟手不稳,非得自己抢过首饰盒子捧着。
走出珍宝斋,她又觉得自己捧首饰盒子像个老妈子,有失身份,转个身,便把首饰盒子递到方青洛手中。
方青洛只好接了过来。
方家的车夫在不远处纳凉,见她们出来,便挥鞭子赶马车过来。
马儿才扬蹄,猛地里一声嘶叫,“噔噔”后退。
却是一人一骑飞一般疾驰而过,那飞驰的马经过方家马车旁边,竟还扬蹄踏了方家马一腿。
方家马受惊,嘶叫后退。
方青洛和沈氏眼见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
谁料那一人一骑疾驰过去数十米,突然又折返,转瞬间,来到方青洛和沈氏跟前。
马上人勒住马,马儿高仰头,扬蹄,马蹄好巧不巧,踏在方青洛手里捧着的首饰盒上。
方青洛受惊,首饰盒摔在地下,盒子里的首饰滚了出来,散落一地。
马蹄落地,马上人双眼灼灼,定在方青洛脸上。
沈氏大怒,喝斥道:“哪儿来的登……”
方青洛未待她说完,已是一拉她衣袖,喊道:“母亲!”
沈氏马上止话,京城这地儿,到处是权贵,“登徒子”三个字,且得吞回去。
此时,不远处传来“轰轰”声响,是马蹄声。
转瞬,数十骑疾驰而来,围住了马上人和方青洛并沈氏。
其中一骑上前,喝斥方青洛和沈氏道:“大胆,见到楚王殿下竟不行礼。”
沈氏大惊,忙拉着方青洛一道行礼,口称见过楚王殿下。
楚王的视线依然定在方青洛脸上,不舍得移开,嘴里道:“姑娘府上是哪里?我赔你一套首饰罢。”
方青洛定定神,福一福道:“谢谢殿下好意,不用赔。”
说毕拉着沈氏欲走,一边示意丫鬟去拣地下首饰。
楚王下马,伸手臂拦住了方青洛,“损了姑娘的首饰,一定要赔。”
方青洛适才看向马上人时,已知道对方是楚王。
桃花幻梦里,楚王和云阳郡主一起出现过。
她当时还嘀咕楚王为何会识得她,却原来,是这样识得的。
楚王此时心神荡漾,不能自己。
前几日,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闲步桃花林,偶遇桃花仙子,桃花纷纷,仙境如幻梦,仙子美得炫目。
醒来后,犹自记得桃花仙子之美貌,心下一阵一阵酥麻。
他再瞧楚王府的侍妾们,便觉侍妾全是庸脂俗粉,不由嫌弃起来,再不想亲近了。
今早起来,瞧着府中女婢,又是一阵厌烦,很是腻味。
他用完早膳,便骑马出府,往闹市而来,不过想逛一逛散散心,不意马儿疾驰而过时,惊鸿一瞥间,见得一女子立于珍宝斋前,飘飘若仙,依稀仿佛梦中桃花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