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先生眼中顿时蕴起笑意,这才抬眼去看署名处——
等等,徐韶华?
文先生表情里的惊诧头一次有些掩盖不住!
他看了又看,这才发现这些日子徐韶华的字迹进步亦是不可同日而语。
与曾经软趴趴的笔画相比,现在的他已经可以做到最基本的平整顺直。
如此种种,让文先生回想起自己此前那个念头,竟不由得生出几分不可思议起来。
徐韶华他……不会是真的可以将自己口述出的题目都记下了吧?
文先生如是想着,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眸底一抹激动之色飞快闪过!
他不会是要教出一个进士出来吧?!
这在许氏学堂二十年里,还从未有过!!!
文先生如是想着,有些郑重的将那份考卷放在自己左手下,这才强忍激动继续看了下去。
却不想,下一份考卷正是徐宥齐的,他虽然不比他的叔叔答的尽善尽美,可也只有几处笔画疏漏而已。
最重要的是,他才六岁!
他们叔侄二人才入学一月有余罢了!
文先生一时心情的激动无以复加,等他将所有答卷一一看完,这才终于平静下来。
“咳咳,接下来吾便将汝等的考卷分发下去!”
文先生声音中带着几分威严,原本便惴惴不安的学子们一时心中更加惶惶。
但即使如此,该来的总是完来的,文先生铁面无私,更是有心让众学子紧紧皮子,当下只淡淡道:
“现下吾所念之人为本次月试居中者,听到名字之人上前领纸。”
文先生这话一出,众人心里狠狠一跳,但随后文先生便一刻不停的念了一长串的名字。
等到最后,文先生手中只留下了八张考卷,乃是本次月试的前三名和后五名。
而这里面,竟是有两名学子都是前排的!
一时间,众人不约而同的将目光瞥向了最后一排的徐氏叔侄,他二人来的最晚,尤其是那徐韶华虽然在秋假后的临考有几分成绩,可这半月里他碰都未碰过诗三百,只怕这后五名中,应有他叔侄二人的名字!
徐宥齐对于众人投过来的目光,小脸上并未有别的表情,可是心里却焦急万分,他用余光瞥了一眼身旁的小叔叔,也不知在他做什么。
嗯……小叔叔在发呆。
徐宥齐:“……”
午后斜阳投进屋内的阳光轻柔的笼着少年,那对鸦羽般的长睫低垂着,一动不动,和他的主人一样安详的享受着午后的静谧时光。
这一幕让徐宥齐差点儿想要抓狂的揪着小叔叔的衣领疯狂摇晃:
叔叔哎,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快要被打手板了啊啊啊!!!
可是,这一刻徐宥齐也只能在他的大脑里化身尖叫鸡罢了。
文先生也未曾留给众人多余的时间,当下便直接道:
“接下来,是后五名:张兴、王思、刘文……”
文先生每念一个名字,便有一个学子如丧考妣的站了起来,有的面色苍白,有的羞愧的抬不起头。
等这三人的名字念完,已经有不少人将目光放到了叔侄二人的身上了,可是文先生接下来念出的名字却是让他们跌破眼镜:
“杜霄!”
下一刻,第一排的座位上竟然站起一个身影!
“先生,我,我怎么会……”
杜霄这会儿也有些不可置信,要知道,乙班的座次排名都是根据每次月试变动,即便他有所退步,也不应该如此啊!
“这些日子,你私下开始背诵《书》经,却不知巩固《诗》经,除了那些耳熟能详的词句外,不管是题目还是答案错字百出,你让吾如何判?”
文先生语气分外严厉,而杜霄听了文先生的话,脸上更是火辣辣的,他,他,他只想早点学完去考县试试上一试,却不想……
而随着杜霄的失利,众学子原本放在叔侄二人身上目光变得慎重起来。
杜霄都在后五名的话,那岂不是说明这叔侄二人中最起码有一人在前三了?
这个认知让其余学子不约而同的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才入学几日?!
而伴随着文先生将最后一人的名字念出后,众学子的目光已经彻底呆滞了。
好家伙,前三都被这叔侄两个给包揽了啊!
而徐宥齐听到这里,也是一脸不可置信的看向小叔叔,小叔叔他竟然是前三!
徐韶华看着徐宥齐那瞪大的双眼,在那白嫩的小脸衬托下倒是犹如猫儿似的的呆萌可爱,他不由勾了勾唇。
徐宥齐被徐韶华一笑,整个人几乎从脸红到了脚趾头,天啊,那他刚刚那么担心小叔叔……算什么?
文先生看着众学子神色各异的模样,不由抚了抚须:
“接下来,是本次月试第三名——徐宥齐。”
徐宥齐猛的抬起头,起身一礼,激动的小脸涨红:
“学,学生谢过先生!”
文先生莞尔一笑:
“好,好,好,你虽是学子中最年幼的,可却聪慧灵秀,又能吃苦,望你今后仍能砥砺前行。”
“是,学生谨记先生教诲!”
随后,徐宥齐迈着小短腿从文先生处抱了一沓纸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看着自己桌子上纸张,徐宥齐笑弯了眼睛。
与此同时,众学子看着徐韶华的眼神也在这一刻陡然发生了变化,这家伙平日在课室里看着懒懒散散的,竟没想到是个深藏不漏的!
这一刻,徐韶华到底是第一还是第二,对于其余人来说已经都没有那么重要了。
当初这叔侄二人一同入学之时,众人只觉得徐韶华那般大的年纪才来读书不过是陪读罢了。
可谁能想到,当初的阴郁少年秋假后便仿佛变了一个人。
临考头名后,他便如同一颗蒙尘宝珠被擦掉了灰尘一般,绽放起了独属于他的光芒。
下一刻,文先生悠悠念起了第二名的名字。
文先生这话一出,课室顿时一静,就连周秉信都有些难以置信的站了起来:
“先生,不知学生……错在何处?”
要知道,秋假时他一直在地里劳作,在功课的复习上确实有些失误,可临考之时的失利让他这段时间拼了命的学习,他不敢说自己对诗三百可以倒背如流,但也不至于连个头名逗无法拿下!
文先生看着周秉信的眼神十分温和,他缓声道:
“此番月试,较之上次你确实答的不错,然……你虽背诵无误,却是有一处错字,故而为次名。”
文先生这话一出,所有人都不由面露惊讶之色。
先生这话的意思,莫不是那徐韶华此番月试无一错处?!
而在众学子瞠目结舌之际,文先生也终于将目光投向徐韶华:
“本次月试的头名为——徐韶华。”
即便已经毫无悬念,但是文先生依旧停顿了一下,让众学子堪堪回神。
徐韶华随即起身行礼:
“有劳先生。”
文先生只是抚了抚须,看着徐韶华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心中却是更加满意了。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如此心性,若是他日上了考场方能立于不败之地啊!
徐韶华并不知文先生脑补了什么,当下只是上前领了一刀纸,随后便退了回来。
文先生这突如其来的一场月试,让他这会儿已经彻底懒得去思考别的了。
等徐韶华回到位置之后,文先生这才开口道:
“接下来,汝等按照吾在考卷上标注的排名更换座次。”
徐韶华作为第一名,与他交换的正是方才不甘心向文先生发问的周秉信。
周秉信乃是乙班年纪最大的学子,比徐韶华还要长一岁,可却生的较徐韶华整整高了一个头,还有几分壮实。
这会儿听了文先生的话,周秉信干脆利落的收拾好了自己的桌子后,看向最后一排少年那瘦削的身影。
“大徐同窗,我来帮你搬!”
周秉信看着少年那慢吞吞的动作,直接走过去帮忙。
徐韶华闻言不由眼睛闪过一抹惊讶,他唇角勾起一抹弧度:
“那便多谢周同窗了!”
少年笑容清浅,素日里不曾注意过的精致样貌在这笑容下,轻而易举便足以将人的目光死死吸引。
周秉信看的呆了一会儿,这才仓促回神,他不知为何只觉得脸上生热,只挠了挠头:
“大徐同窗生的瘦弱,想来也没有几分力气,你我同窗乃是缘分,力所能及之人,何必言谢?”
随后二人一起将徐韶华桌上的笔墨纸砚,书本,书袋的换到了第一排。
不过周秉信力气大,并未让徐韶华耗费多少了力气便已经将东西搬的差不多了。
等看徐韶华这里放置妥当了,周秉信又去帮徐宥齐,文先生见状又道:
“所有人,吾给汝等一刻钟的时间将座次安置妥当。徐韶华,你随吾来。”
文先生说完,便转身朝外走去,徐韶华有些不解,但还是跟了上去。
太阳已经西斜,原本炙热的光晕变得柔和,院中金桂飘香,洋洋洒落,文先生在桂树下负手而立,等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这才转过身道:
“徐韶华,方才你在看《书》经,是也不是?”
徐韶华点了点头:
“先生说的是,诗三百我已经尽数记下,闲暇之时预习一二旁的经书也起应该的。”
徐韶华说的坦然,文先生看着他的眼神却有些复杂:
“是吗?那不知《书》经你预习的如何了?”
徐韶华思索了一下,还算谦虚的回答道:
“背诵不成问题。”
文先生沉默了一下,眸子里情绪翻腾,语气中的激动有些压抑不住:
“果真,那吾要考校你一二!”
“但凭先生吩咐。”
徐韶华垂首听题,文先生也并未留情,只是语速飞快的提问,徐韶华亦是对答如流,等到最后文先生眼中的激赏之色终于不再掩饰:
“好!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徐韶华,你告诉我,你如今到底记下几本经书了?”
“回先生,不过是《诗》《礼》《书》三本罢了。”
徐韶华如是回答着,可实则是其余两本放眼乙班,一时借阅不到罢了。
《礼》是自己家的,《书》是即将学习的,徐韶华都在考虑要不要等休假的时候去城里的书局读一读其他的书了。
文先生听了徐韶华这话,思索了一下便明白了徐韶华的困境在何处,当下直接道:
“既如此,吾那里的《易》经你且带回去读吧。”
文先生目光殷切的看着徐韶华,与平日里几乎判若两人,他又继续补充道:
“但,吾亦有要求。以后午饭时分,你用过午饭后便来吾的院子一趟,告知吾你背诵如何。”
文先生将自己的要求说了出来,可这要求远比徐韶华原本打算去城里书局看书的念头轻松多了,徐韶华更是惊讶非常,但文先生的话直接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他毫不犹豫的点了头。
“是,先生!”
随后,文先生又询问了一下徐韶华的背书速度,得知徐韶华只需要读过三遍便可以倒背如流,他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随后又勉励了徐韶华几句,这才让他离开了。
当日,徐韶华和徐宥齐同时取得骄绩且带回厚厚一沓先生奖励的纸张的消息让徐远志走在回家路上的脚步那叫一个健步如飞!
齐哥儿是打三岁就跟着自己认字,性子稳,坐的住,全家这才决定送齐哥儿入学,没想到他小小年纪便是课室中的第三名。
可是,华哥儿不一样啊!
他打小虽生的好,却不怎么爱搭理人,当初华哥儿上学堂家里是咬碎了牙才送来的。
可是,这才多久啊,这孩子就是课室里的头名了!
这说明什么?!
他老徐家天生就是出读书人的!
徐远志高兴的笑不拢嘴,一路走路带风的回到了徐家,等徐家人知道了叔侄二人今日取得的优秀成绩后,那叫一个高兴。
林亚宁狠狠心,在今日的拌野菜里放了小半勺猪油,随着“滋啦”一声响起,空气中散发出浓郁的香味,让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咽了咽口水。
无他,现在的人们肚子里着实有些太缺油水了。
那半勺猪油,让徐家人开开心心,热热闹闹的吃了一顿饭。
就连徐韶华也觉得自己今日腹中都不似往常那般饥饿了。
等吃过了饭,徐远志拿了一个小杌子坐在院里,手里明明端着没滋没味的白水,可他却吸溜的津津有味。
可是,徐远志喝着喝着,突然将目光放到正在修理木柜的徐易平身上,神色突然变得和蔼可亲:
“老大啊,你过来,爹教你认字。”
徐易平:?
徐易平一脸不明所以的走过来,看着徐远志在地上画下的字,挠了挠头:
“爹,您忘了,我看见字就头晕!”
徐远志:“……”
“朽木!朽木啊!”
小老头气的吹胡子瞪眼,直接站起来扭过身走了。
翌日,随着早课结束的钟声响起,徐韶华和徐宥齐正准备去吃午饭,周秉信便走上前来,将一包点心双手交给徐韶华:
“大徐同窗。”
徐韶华这会儿饿的肚腹抽疼,被周秉信一拦,不由面色微沉:
“何事?”
周秉信被徐韶华这般吓了一跳,呐呐道:
“我,我想请大徐同窗教我,教我如何能不出错!”
昨日,周秉信私下与其他同路的同窗讨论过徐韶华两次为头名的事,而在其他同窗拼拼凑凑出来的信息里,这位大徐同窗可是了不得!
根据有心人的观察,大徐同窗自临考后,对于诗三百可是再未过手,那么为何他能做到一错不出?
周秉信相信,大徐同窗一定有自己的特殊技巧。
徐韶华听完了周秉信的解释后,面色在一瞬间有些古怪。
片刻后,徐韶华指了指安安静静在一旁等着的徐宥齐,道:
“你若是真想知道,不妨先看看齐哥儿每日如何学习吧。至于这个,你且收回去吧。”
徐韶华自己虽然腹中饥饿,可是这周秉信的家里也并宽裕,这包点心对他来说也是来之不易,他只怕受之有愧。
“不不不……”
周秉信虽然对于徐韶华的回答不甚满意,甚至觉得徐韶华在忽悠他,但还是执意要将点心交给他。
有道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相信大徐同窗迟早能看出自己的诚心来!
到时候,他说不定就愿意教自己了呢?
而就在两人拉扯之际,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凄厉悲愤的哀嚎,一时间所有人都愣住了。
“发生什么事儿了?”
“怎么了?”
“好像是甲班出事了……”
甲乙两个班平日里虽然没有什么交集,可那是因为大部分甲班的学子生性倨傲,自恃自己许家子的身份,对于乙班的学子皆是态度鄙夷。
现在甲班出了事儿,众人倒是有点看热闹的心情,纷纷朝甲班而去。
徐宥齐抓着徐韶华的袖子,小声道:
“叔叔,咱们去吗?”
徐韶华点了点头,牵起徐宥齐的手:
“我们也去瞧瞧。”
也不知之前甲班那些人对安望飞的伤害有多大,他竟一日都不愿等,便直接实施了他们的计划!
第15章
这回儿正是饭时,待徐韶华和徐宥齐赶到甲班门口时,已经有一群过来用饭的许家族人在一旁看热闹了。
徐宥齐身量小,拉着徐韶华在人群里穿梭,不多时叔侄二人就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
甲班里,安望飞整个人跌坐在地上,面前是一块已经四分五裂的砚台,他双目通红,看着不远处几个学子表情委屈又隐忍,口中细碎喃喃: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这样?!你们要的清欢楼的点心我给了,怀宁的宣纸、临阳的墨、我通通都给了,为什么你们还要这么对我!
这砚台,这砚台是我要给刘先生的啊!这是前朝慕熙丞大家亲手刻制的砚台啊,你们让我,让我如何如见刘先生?!”
安望飞说着,脑中却浮现起那被自己曾经打心眼里敬重的刘先生那用冠冕堂皇的态度,前倨后恭的姿态来索要砚台的景象,心中又酸又涩,不由悲从中来,竟是忍不住低声呜咽抽咽起来。
安望飞一边哭,一边将那砚台的残骸收起来,瓷制的砚台在他手指上留下细碎的伤口,不一会儿已是鲜血淋漓,让人不由心生怜惜。
而一旁抱胸看着的几个学子没想到这会儿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这会儿脸上也有些不自在起来。
也是安望飞时间选的好,这会儿正是饭时,人流密集,他方才那般声势自是容易吸引不少人过来。
这会儿听了安望飞这话,许氏族人也不由议论纷纷:
“那清欢楼的点心可不便宜,一包最少也要二钱银子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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