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听说那玉湖先生随意一支笔便价值十两银子了……”
“齐哥儿可是要问我为什么不收?”
徐宥齐点了点头,徐韶华只是淡淡一笑:
“齐哥儿,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不过是帮安同窗一个小忙,若是收下他的重礼,以后该如何待他?
是阿谀谄媚,小心谨慎,还是盛气凌人,肆意妄为?或许到那时,我都要忘记我帮他的初心了。”
徐宥齐欲言又止,徐韶华只是慢慢的走着,看着前方:
“齐哥儿想说,保持本心是吗?可当我接受重礼的那一刻,那么下一次我伸手助人,一定会先想到帮助他,能为我带来什么。
可若是有朝一日,我连助人都不是发自本心的,那么,我还是我吗?”
徐韶华回眸看向徐宥齐,徐宥齐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徐韶华摇了摇头,不再多言。
他倒是发现,没有了自己这个恶毒叔叔的压迫,齐哥儿倒不似书中那般一门心思读书,反而开始思考别的了。
这是一桩好事,人非木塑泥胎,永远不会恒定的向既定的方向生长。
而另一边,安望飞又小心的将那支玉湖先生的笔藏进树洞,可却不想,远处传来一阵阵脚步声。
“快来!我就说有一次看到安望飞在这儿了!”
“安望飞!你胆子倒是大!竟然敢躲着我们!”
“安望飞,你在藏什么?!”
“安望飞!你找打!”
安望飞看着身后突然涌上来的人群,脸色煞白,下一刻,拳头便雨点儿似的落了下来。
推搡,斥骂,捶打,安望飞缓缓的,熟练的蹲在了角落,连藏在袖中的那支玉湖笔也落了下来,不知被人一脚踩断。
锋利的木刺在受力的那一刻弹起,几乎擦着安望飞的眼睛而过,那一瞬间,安望飞只觉得自己的血液都凝固了!
“这是……玉湖笔?”
“可惜可惜!”
“都怪安望飞!”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散去,安望飞却抱着头,坐在原地不知所措,眼尾的那一处伤口,此时鲜血缓缓淌下。
竟似血泪一般。
徐韶华并不知他们才走没多久,安望飞所遭遇的一切,今日安望飞送给他的这包枣子糕却是让他一下午的心情都好了起来。
糖分是最容易补充体力的,这个下午,哪怕是严苛如文先生,在看到徐韶华第二次默字的时候,也不由满意的点了点头。
能在自己提点第二日便能做出改变的孩子,是个可造之材。
不过文先生严肃,从不轻易夸人,倒是没有给徐宥齐在回家的路上吹彩虹屁的机会。
等到散学的钟声响起,徐韶华难得脚步轻快的走出了学堂:
“爹!”
徐韶华笑吟吟的唤了一声,徐远志一边从他手里接过书袋,一边哎了一声。
一旁的徐宥齐也清脆道:
“祖父!”
徐远志看着这一大一小脸上都带着笑,还当是先生又夸他们了,可却不曾想,他怎么也没从两人的口里问出点儿什么。
好容易等回到了家,徐韶华这才将自己一直揣在怀里的枣子糕拿了出来:
“爹,娘,大哥,大嫂,快来尝尝!”
枣子糕的香味依旧浓郁,刚一拿出来,徐家人便不约而同的看直了一双眼。
那蓬松柔软的模样,喷香扑鼻的气息,便是过年他们也从未吃到过!
“华哥儿,这是怎么回事儿?”
徐远志最先回过神,看着儿子儿媳一副看呆了,又拼命咽口水的模样,不由心下一酸,但还是立刻问起徐韶华。
徐韶华这才将自己与安望飞之间的事娓娓道来,只是将自己用口技之事改成了请先生过来。
徐远志听后赞赏的点了点头:
“不错!是我徐家儿郎!勿以善小而不为,这枣子糕既是人家的一份心意,大家也都跟着齐哥儿沾沾喜气吧!老婆子,你来分。”
徐远志看向林亚宁,林亚宁随后取了菜刀过来,仔细端详了一下枣子糕这才下刀。
这一包枣子糕足足有十块,除去徐韶华和徐宥齐吃掉的两块,还有八块。
可是林亚宁却直接将其又拦腰砍断,然后这才取了一块递给徐远志:
“来,吃吧。”
等一人分了一块后,还剩下五块林亚宁仔细包好后尽数给了徐韶华,还看着徐易平和张柳儿道:
“既然是华哥儿得的谢礼,华哥儿拿大头,你们没意见吧?”
徐易平和张柳儿对视一眼,摇了摇头,可徐韶华听到这里,却立刻道:
“娘,哪儿能这么算?要是这么说,我上学堂的银钱还有大哥大嫂一份呢。
再说,这枣子糕里用的红枣多,我听三婶子说,女娘要多吃补气血,家里就您和大嫂,这本是我想给您二位带回来的。”
徐韶华一字一句的说着,其实也莫怪大嫂与自己生了嫌隙,娘总怕大哥有了大嫂后,与自己不亲近,故而老是要用语言来证明些什么。
可是在徐韶华看来,说一千道一万,还不如做一件。
大哥大嫂虽然之前对他颇有微词,可是却也一直任劳任怨的在地里忙碌,为这个家奉献。
这便已经够了。
徐韶华这话一出,一旁的张柳儿闻言确实没忍住眼圈一红,小叔怕是知道自己那红糖和三婶子换糖的事儿了!
这孩子……如今说话怎么就那么招人疼呢?
“小叔,你放心,你的意思大嫂都明白,不过,大嫂是大人了,有啥想要的还有你大哥呢,这枣子糕是个好东西,你就给你留下吧。”
林亚宁本来要说什么,可却不想张柳儿这话一出,她整个人都懵了。
明明儿媳妇前段时间看着华哥儿的眼神都恨不得吃了他,怎么就突然转变的这么快?
她一时都有些适应不来呢!
而徐远志看到这一幕,却是不由抚须一笑:
“好!好!好啊!一家人就应当这般友爱共济!这枣子糕,也不必放了,老婆子,给大家伙分了吧!
待新黍子晒干后,拉到城里卖了,再买它一包桂花糕吃!”
“爹,一包可不够!”
徐韶华疯狂暗示爹答应他的那包,徐远志不由大笑道:
“那就两包,总不能亏了我们华哥儿!”
一家人在夜空下,吃着枣子糕,说着闲话,倒是难得安静和乐。
徐韶华也是这么多日以来,头一次在家里的晚上肚子里是有食儿的,这一夜也是做了一个好梦。
一个,有甜甜的枣子糕的梦。
翌日,徐韶华有感安望飞所赠的那包枣子糕让家人得以开怀,便在用过午饭后去甲班瞧一瞧他。
只是没想到今日甲班的人倒是齐全,个个百无聊赖,唯独少了安望飞的身影。
徐韶华心中疑惑,只是随便寻了一人道:
“这位同窗,之前甲班有一位同窗与我探讨过课业,今日我有些新的体会想要寻他,怎不见他?”
那学子见徐韶华生的好,慢吞吞的打量了他一通,这才转头扫了一眼课室,随后直接道
“甲班的人都在这儿了啊,你是不是记错了?”
“什么啊,你们忘了那谁了?”
“什么那谁,安望飞嘛!”
“他不会是那天被我们吓什么胆子,不敢来了吧?”
“啧,那还不是怪他不识抬举?安家一个小小商户……”
那几个学子只随口说了两句,便让徐韶华离开了。
徐韶华听到这里,便知道只怕安望飞昨日又遇到了什么“意外”了。
只不过,遇到这样的事儿,首先要自己立起来才行啊。
徐韶华耐心的等了几日,等过了半月,安望飞这才终于在此来到了学堂。
徐韶华和安望飞在门口遇到,二人看到彼此皆是欲言又止,只是这会儿已经快要开课,故而他们在影壁后分开。
等到早课结束,徐韶华带着徐宥齐吃过午饭后,果不其然在膳堂外遇到了安望飞。
这一次的安望飞气质更加沉郁,他穿了一身石青色的衣裳,站在那里便如同一座石像。
只不过,等看到徐韶华的身影时,那双呆滞无神的眼睛,才终于绽放了光芒。
安望飞上前一步,抓住徐韶华的话,道:
“徐同窗,你……可还愿意帮我?”
安望飞说着话,将侧脸转过来的时候,徐韶华这才发现他眉梢那块皮肉翻卷的伤口。
许是过了一段时期,那伤口都已经结痂,细长的伤口从眼皮划至额角,只差寸厘便可伤及眼睛!
徐韶华看到这一幕也不由顿了一下,他回握住安望飞的手,轻声道:
“安同窗莫急,这会儿时候还早,我们寻个地方慢慢说。”
安望飞重重的点了点头,随后引着徐韶华朝一处僻静的角落而去,不远处飘来阵阵异味,徐韶华不由皱了皱眉。
“徐同窗,失礼了,我实在是……找不到别的地方了,这会儿正是饭时,这里倒是鲜有人迹。”
安望飞看着不远处的茅厕,苦笑着说。
徐韶华摇了摇头,直接道:
“无妨,不过安同窗这是想通了?”
安望飞抿着唇,重重的点了点头。
“以前是我蠢钝,我以为……忍一时风平浪静,可却从未想过,他们真的想要断我的命脉!”
安望飞如今一闭上眼,便会想起那尖锐的木刺从眼睫擦过时,自己那浑身血液凝固的感觉。
这半月,他无时无刻,不在回想当日发生的种种。
倘若那溅射的木刺没有偏移,而是直接扎进自己的眼睛呢?
他会成为一个瞎子!
爹的期望,安家曾经的牺牲都将化为乌有!
徐韶华看着安望飞那眼尾的伤口,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安家九代单传,若是安望飞真的瞎了眼睛,只怕要断了安家好容易得来的改换门庭的机会。
也难怪一直是个老好人的安望飞不愿意再忍了。
“安同窗能想明白最好不过了,现下还请安同窗且来与我说说这件事的始末吧。”
少年的声音暖若温玉,让安望飞原本心里还憋着的气不由渐渐散了,头脑清醒起来,他这才将自己的遭遇缓缓道来。
当初,先帝喜好征伐,虽然为大周攻下广阔疆域,可也拖垮了大周的百姓。
等战到后期,大周的军费渐渐开始入不敷出,以至整个京城都动荡不安起来。
而当初安家老太爷正在京中暂居,故而直接拍板,做了表率,将安家的家产尽数充入军费。
彼时先帝正愁军费之事,安家老太爷的大义凛然让先帝也不由肃然起敬,直接道:
‘安家高风亮节,心怀大义,屈居贱籍实在委屈,朕特赐安家子孙三代可科举入仕,若有能改换门庭者,是安家的福气!’
而上一辈的安父不是个读书的料,只得回到老家重操旧业,直到安望飞的出生。
“当初,我爹便是看中‘许氏学堂’在外的声名,这才送我来此。我知道我读书的机会来之不易,我想好好读书,考上功名,不负我爷爷,我爹的一番苦心。”
“可是,我没有想到这件事会这么难!真的好难啊!他们都欺负我,他们知道我是商户子,羞辱我,挖苦我,讥讽我……”
安望飞缓缓垂下头,声音艰涩:
“我忍了又忍,避了又避,可是,最后换来的却是他们的变本加厉。”
“那安同窗便未曾告知先生吗?”
“当然有!”
安望飞急急的抬起头,复又垂头丧气起来:
“可是,刘先生说,那是大家与我玩闹,让我不必放在心上……”
安望飞如是说着,可是满目尽是凄楚不安。
徐韶华听了安望飞的话,换了一个动作倚着墙,环着的双臂上,指尖轻点两下,却不由思索起来。
“许氏学堂”并不大,其中也不过两位先生,刘先生主管甲班兼课乙班,文先生主管乙班兼课甲班。
而刘先生素来在乙班温良和善,怎么看也不像是可以说出这么不负责的话的人。
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
徐韶华略一沉思,又看向安望飞:
“那令尊呢?令尊对此事可知道?”
安望飞沉默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
“我爹对我寄予厚望,我,我不想让我爹操心了。”
“上次我遇到安同窗被他们欺凌的时候,隐约听到他们似乎在向安同窗索要什么……”
徐韶华听了安望飞的话后,又继续问道。
“他们,想要我安家的传家宝玉!”
安望飞几乎咬牙切齿的说着:
“以前他们偶尔会向我索要吃食、财物等,我想着息事宁人,且他们都是许家子弟,故而便……便都给他们了。”
安望飞说到这里,都有些难以启齿,但他还是抬起头看着徐韶华:
“幸而蒙徐同窗不弃,还请徐同窗帮我!”
安望飞一错不错的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要矮一头的少年,他就那样斜倚着青砖墙,阳光从他的发顶洒落下来,温柔极了。
明明,他的身量不足于自己。
明明,他的年龄也弱于自己。
可或许从当初少年风轻云淡的一句话便将自己救起时,安望飞心里便已经笃定少年可以救他于水火了。
而徐韶华听完了安望飞这话,沉吟了许久,这才缓缓吐出两个字:
“麻烦。”
安望飞有些茫然的看着徐韶华,徐韶华又继续道:
“不过,此事也不是无法解决的,但安同窗可得跟我说实话。”
徐韶华似笑非笑的看着安望飞:
“当初,真的是令尊看重许氏学堂的名声才让安同窗来此入学的吗?安同窗……究竟是如何进入许氏学堂的?”
安望飞听了徐韶华这话,瞳孔颤了颤,对上少年那的目光,他低下头,声若蚊呐道:
“徐同窗明察秋毫,是,是当初十里八乡无一名先生愿意给我授课,我爹多方打听,将一副前朝大家的字画赠给了刘先生,这才,这才……”
自古商户子不得入仕,他得蒙圣恩,可却无法拦住那些清高之士的异样目光。
而当初,安家虽然献上了全部家产,可是积累的古董字画却是无法变现,等他们回到老家时便也带了回来。
安父打听到了刘先生的喜好之后,翻遍珍藏,投其所好,这才为安望飞谋得一个入学的机会。
徐韶华唇角弯了弯,果然如此。
安望飞冷不防看到少年唇角的笑容,一头雾水道:
“徐同窗,能知道此事的人,不过五指之数,你是如何知道的?”
徐韶华看了一眼安望飞,笑了笑:
“这并不难推测,安同窗且在甲班放眼望去,可还有除你以外的异姓之人?”
安望飞懵了一下,但仔细一想,好像真的只有自己这么一个异姓之人。
徐韶华站直了身子,将衣服上蹭到的灰尘拂去:
“甲班的主管先生是刘先生,若是刘先生真的只是把安同窗你当成一个普通求学的学子,他大可不必将你安排在排外霸道的甲班中。”
徐韶华说到这里,顿了顿:
“对了,不知安同窗可还记得刘先生染病告假前可曾对你说过什么吗?”
刘先生特意将人放在自己眼皮子下面,只怕是另有所求。
而刘先生多日未来,他是真的病了吗?
“或者说,刘先生可曾对你有所求?”
安望飞原本因为自己仅剩的那块遮羞布在徐韶华的眼皮子下面扯开而尴尬难言,可等听到徐韶华之后的话,他不由身体一僵。
无他,刘先生早在秋假之前,还真的特意关怀过他在甲班过的如何,而彼时的他鼓起勇气,小心翼翼的向刘先生说起自己被欺凌之事。
但刘先生听罢后,却只是一笑置之,让他包容些同窗玩闹,也彻底让安望飞那颗想要求助的心死了。
至于刘先生当初可有说什么其他的……
安望飞记性不错,这也是安父会把厚望寄托在他身上的原因,不多时,安望飞便有些犹豫道:
“那日,刘先生似乎提起……他案头的砚台不小心摔坏了。”
而安望飞家里,真的有一方古砚!
安望飞当时并未将二者联系在一起,可是今日将二者对照起来,这未尝不是当初刘先生的暗示呢?
安望飞只觉得自己这个念头荒谬无比,那可是他的先生啊!
他打心眼尊敬的先生!
“是与不是,一试便知。”
徐韶华垂下眼帘,语气轻飘飘道:
“说起来,刘先生这一病,也病的够久的了,也该痊愈了。”
徐韶华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低,几乎只在安望飞的耳边回响,可是安望飞本就绷紧的神经还是下意识的跳了跳。
安望飞咽了咽口水:
“那徐同窗的意思是……”
徐韶华看着安望飞那因为不知所措而无处安放的眼神,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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