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沉抬眼看去,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有学子的心乱了。
不多时,有人掉了笔,眼神死死的盯着考卷,哪怕小吏将笔捡起来交给他,他一时都反应不过来,只呆呆的坐在那里。
小吏抬眼看去,那学子竟是只来得及记下了十三条默经题目,难怪他这般大受打击。
学子们磕磕绊绊的答着题,可今日这题目对于徐韶华来说简直如同吃饭喝水般简单,他几乎不假思索,只用了一个时辰将缓缓停笔。
这一停笔,徐韶华抬眼便对上了于沉那有些深沉的目光,随后徐韶华发现县令大人竟然对着自己眨了眨眼。
徐韶华以为自己看错了,随后抬眼看了一眼外面的呼呼吹着的寒风,缩了缩脖子。
他还是等到了时间再出去吧。
只不过,方才一番作答,着实耗费了徐韶华不少体力,这会儿手指已经有些微凉,是以他索性取了点心出来。
只是,这一动,他便发现县令大人的目光似乎也随着自己动了。
徐韶华抬眼看去,发现县令大人已经看向了别处,随后这才咬了一口点心。
今日试馆给配的清水,许是因为在室内的原因,并未结冰,徐韶华便取了一碗喝了一小口。
嘶,冻牙!
也不知道那日对面那学子是如何以口暖冰,吐水磨墨的。
若不是有大哥多方打听做的小炭盆,徐韶华自己只怕也要效仿那位学子了。
这科举之难,远不在明面之上,而在这细小支节之处啊。
连不必过夜的县试都有这么多的坑,也不知那九天六夜的会试,又如何得过?
徐韶华一面吃着点心,一面感叹着,今日的清水虽然有些冰凉,但是小口喝着,用体温暖热也勉强能入喉就是了。
徐韶华在那里胡思乱想,于沉看着他又吃又喝的模样,却是差点儿被他给气笑了。
他当县令这么多年,多少坐提堂号的学子那是宁愿自己饿一天,都不敢动食水,唯独这小子胆子大。
可于沉哪里知道,徐韶华此前便因为天生神力,易饿难忍,如今科举先是进场折腾,之后又耗费脑力体力答题,若是不垫吧垫吧,指不定徐韶华饿狠了都得抱着上头坐着的县太爷啃两口了。
于沉眼睁睁看着徐韶华吃好喝好,擦了手,还以为这小子要开始检查考卷,却没想到人直接盯着自己官袍下摆看了起来,看的于沉都有些不自在起来。
徐韶华看了一会儿,便又看向外面的天,轻轻叹了一口气,于沉下意识的跟着看去,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这小子不会是怕人数不够,自己被放排卡着吧?
于沉如是想着,轻咳一声:
“初覆提前交卷者,可直接离开试馆等待明日发案。”
于沉这话一出,众人纷纷将目光放在了徐韶华的身上,县令大人不会无的放矢,莫不是这九十六号已经答完题了?
徐韶华对于身后的诸多的目光统统忽略,等了一刻钟,这才慢吞吞的起身交卷。
而随着少年的起身,有人投来或羡或妒的目光,坐着提堂号还能头一个交卷,不知要得县令多少赏识呢!
果不其然,徐韶华刚将考卷呈了上去,于沉便语气温和道:
“你倒是胆子大,我不怕本官见怪于你。”
徐韶华闻言,怔了怔,随后笑着道:
“君子坦荡荡,若是县令大人见怪,此刻也不必与学生直言了。”
于沉失笑,随后看向考卷,眼中不由得滑过一抹惊喜:
“也罢,你且退去吧。”
这份考卷的正确率无可指摘,可那一手字,便是连于沉看了都有些心痒痒的。
徐韶华递了号牌,从龙门而出,县试到底是三年两次的盛会,早早便有百姓等在外头。
这会儿徐韶华刚一出来,便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这还未过正午,便有人出来了?!”
“嘶,这位不就是昨日的九十六号学子吗?”
“什么?正场头名是他,初覆他也是头一个交卷的?!”
一时间,不少人都开始偷看起来,越看越不由啧啧称奇:
“这少年郎,生的好,我瑞阳县只怕都没有能比他好看的娃娃了!”
“不但生的好,人家还有才学!”
“不成不成,我得打听打听,这样好的少年郎可有结亲……”
人群中,有人这话一出,几个妇人对视一眼,也连忙退出人群,她们也有自己的妹妹侄女表妹,正缺一个好郎君呢!
徐韶华走出去没多远,就看到马车旁自家大哥的身影,明明让大哥自己在学子舍休息就好,可是他却生生在这里等,也不知从晨起到现在可有回去过。
“大哥,你听什么呢,这么入神?”
徐易平一看徐韶华,挠着头笑了笑:
“刚刚本来想要迎一迎二弟来着,可是方才那位婶子说她家有一个妹妹,比二弟你小一岁,一个人便能织布裁衣,可是数一数二的手巧呢!
再长上两年,和二弟的年龄正相配哩,回头让娘打听打听!”
徐韶华闻言直接都懵了,指着自己:
“大哥,我如今才十一岁!”
你听听你这拉红线的话,像话吗?!
“这好姑娘可不好寻,咱们先寻摸着嘛!”
徐韶华一时无语,他可接受不了自己找一个未成年的小孩子当妻子。
“我才不要,大哥快走了,我都没吃饱!”
再让大哥听下去,说不定回去给娘一说,还真让娘动了给他找媳妇的心思!
徐易平眼看二弟逃也似的的跑了,不由摇了摇头,二弟这是年少不知媳妇好啊!
他现在都有些想柳娘了呢!
徐韶华可不知道自自家大哥在心里怎么想自己,走的那叫一个飞快。
而安望飞则是在一个时辰后才出来,彼时徐韶华正好叫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在马车里等着:
“望飞兄,快来。”
安望飞一上马车,看到那碗热馄饨,整个人眼泪都快下来了:
“饿煞我也!华弟你走后,县令大人他就一直盯着我看,我除了答卷,一动都不敢动!”
安望飞一边哭诉着,一边埋头苦吃,没有了华弟在前头挡着,他也没有华弟那敢在县令大人眼皮子下面吃东西的胆子,他这个次名恨不得原地当鹌鹑。
好容易将所有题目作答结束,安望飞一刻都不敢停便出来了,这会儿一碗热馄饨下肚,安望飞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可算活过来了!”
而一旁,于沉想着方才那落荒而逃,饿了大半日的学子,抚了抚须。
这才是正常学子的表现嘛!
可于沉又怎么知道,他以为的小少年,可是年岁尚幼,便能杀狼震贼之人?
翌日,发案台上,众人看着熟悉的九十六号又一次高出旁的座号一字,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乖乖,正场头名,初覆头名,这九十六号不会要包揽之后所有的头名吧?”
“那到时候我们瑞阳县岂不是要出一个实打实的县案首了?”
“听说,这九十六号可是社学学子哩!这官府办学就是不一样,明年我家娃娃到了年岁,我也得让他试一试!”
“今年我家娃娃没有考上,可把我亏心坏了,不行,我得回去督促他好好学,明年一定要考上社学!”
百姓们听了徐韶华和社学的关系后,一下子看着远处社学的方向眼睛亮了起来。
今日在这儿的多为城中百姓,手中有些余银,平日里孩子上学的束脩还是交的起的,便不曾让孩子去报名社学。
可是他们也没有想到,这次出身社学的九十六号这么猛的!
以往的县案首那都可从没有这么硬的实力,都是几场考试下来在里头均衡一下,挑一个最好的。
可,这哪里有场场头名带给人的刺激大?
看来,这官府办的社学,就是不一样。
这样的想法在在场不少人的心中浮起,而不久之后,也将通过他的口耳相传,传到他们的亲戚邻里的耳中。
社学壮大,教化百姓,乃是一桩大好事!
不提其他百姓的津津乐道,这会儿发案台下拼了命的挤进来一个人,他面色苍白无比,这会儿却愣愣的看着那九十六号四个字出了神。
来人正是胡文锦,如若说正场徐韶华能得头名是巧合,那现下这又算什么?
胡文锦的面色变得更白了,可是这一次他一改此前的冲动,只是让马煜扶着自己,缓缓走到告示牌处,认认真真的看了起来。
他前日才吐了血,所以昨日考试时,双手无力,题目也只抄了十一道题目,这会儿已在倒数挂着。
可是,胡文锦仰起头,看着徐韶华那张被圈红落点的考卷,一字一句的看着,从字迹到内容,他竟无一可比。
“文锦……”
马煜有些担心的看着胡文锦,他知道自己的好友素来心气高,他这会儿撑着过来看排名和考卷,怕不是要气出个好歹来。
胡文锦却喃喃道:
“父亲总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今日才知这是金玉良言啊!”
随后,胡文锦便挣开马煜的搀扶,马煜想要追去,胡文绣缓缓走过来:
“煜兄,让兄长去吧。”
而另一边,徐韶华和安望飞也正从人群中退去,安望飞这一次虽然不是次名,可也得了个第三,看着却是与胡文绣不相上下。
“这一次初覆竟是默经占比居多,倒是又让我占便宜了。”
那些被他豁出命求来的知识,他这辈子怎敢忘记?
“望飞兄此言便有失偏颇了,怎么会是望飞兄占便宜?学识是望飞兄自己拥有的,又不是谁能替望飞兄的,实力就是实力,它只属于自己。”
“嗐,我这不是谦虚嘛!”
安望飞笑嘻嘻的说着,那一日的一巴掌,倒是真的将他骨子里的彷徨胆怯给打碎了。
二人正说笑着,便看到两人来时的马车旁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竟是胡文锦,我听说他那日请了大夫,大夫说他怒火攻心,失了精血,要好好养着,偏他昨日还去了初覆,真是不要命了!
只是不知他这会儿在咱们的马车旁想要做什么?莫不是想要碰瓷华弟你吧?”
安望飞揶揄的看向徐韶华,徐韶华只斜了他一眼:
“且去看看吧。”
徐韶华与安望飞走了过去,胡文锦原本低着头,不知道想什么,直到自己面前出现了熟悉的鞋履,他才猛的抬头。
“胡同窗在此处作甚?”
徐韶华口吻淡淡,胡文锦欲言又止,他赌输了,徐韶华竟然没有鄙夷讽刺他吗?
胡文锦有些茫然,他抿了抿唇,只觉得两张唇仿佛是被浆糊糊住一般,怎么也张不开口。
徐韶华见他迟迟不语,只淡淡道:
“若是无事,还请让开。”
胡文锦没让,反而看着徐韶华:
“你,忘了你我的赌约了吗?”
徐韶华闻言扬了扬眉:
“怎么,你这是要正式认我为主了?”
胡文锦那般高傲,他可知他今日在众目睽睽之下说起这件事意味着什么?
胡文锦嘴唇哆嗦了两下,随后,他缓缓的弯下了腰:
“文锦,请主子上车。”
胡文锦竟是要以自己为马凳,让徐韶华踏着他登上马车!
安望飞这会儿整个人都傻了,他不由得撞了撞徐韶华的肩膀:
“华弟,他疯了还是我眼花了?”
那还是那个恨不得鼻孔看天的胡文锦吗?
徐韶华没有动,他只是静静的看着胡文锦,片刻后,将他扶了起来:
“同窗戏言,胡同窗何必当真?”
胡文锦闻言一僵,随后口中弥漫起苦涩,若是他胜,他可不会将起当做戏言,定是要好好折辱徐韶华的。
可,他却没有想到,他这位徐同窗净如此大度。
“我……”
胡文锦抿了抿唇,低低道:
“我是真心实意要奉你为主的,你不必如此。”
徐韶华听了这话,只是拍了拍胡文锦的肩膀:
“可是,我并不缺奴仆。奴仆俯拾可得,胡同窗也不想与之相比吧?”
“那……”
胡文锦茫然的看着徐韶华,徐韶华却只是淡淡一笑:
“胡同窗可以想想做其他的。”
随后,徐韶华使了一个巧劲,让他离开马车前,与安望飞上了马车。
安望飞不由奇怪的看向徐韶华:
“华弟,那胡文锦甘愿认你为主,你何不出口恶气?”
徐韶华轻轻摇头:
“望飞兄,便是胡同窗愿意,胡氏一族可愿他们的血脉以一寻常人为主?
当初胡首辅虽然被末帝清算,可是他在位期间,焉知没有至交传代至今?
一个许青云已经够了,我为什么要给自己招惹麻烦?更何况……胡同窗并非全无可取之处。”
安望飞闻言,脸一下子皱在了一起,逗的徐韶华哈哈大笑。
车帘翻卷,胡文锦早就被远远的丢在了车后。
等胡文绣等人上前的时候,胡文锦整个人还呆呆的站在原地。
“兄长,你还好吗?”
胡文绣有些担心的看着胡文锦,方才他从未想过会低头的兄长,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弓腰屈膝!
虽然,过后徐同窗并未接受,可是看着兄长这幅模样,胡文绣心中刺痛。
“文绣。”
胡文锦缓缓抬起头,看着胡文绣:
“我决定了,我要追随他。”
“什么?!”
胡文绣变了面色,他们胡氏一族重入朝堂,可是要开辟属于他们的一片天地的!
兄长这是开什么玩笑?!
“什么?兄长这话是什么意思?”
胡文绣难得有些茫然的看着兄长, 胡文锦以拳抵唇,咳嗽两声,这才道:
“文绣, 你忘了父亲的话吗?如今大周正值启盛之年, 人才辈出……”
“兄长, 这人才又焉知不是你我?他日我胡氏定要占的一席之地, 你何必要追随一个不知未来如何的寒门学子?”
胡文绣缓缓走上前来, 语重心长道。
胡文锦闻言,抿了抿唇, 语气坚定道:
“不, 我就要他。”
胡文锦说着,看了胡文绣一眼:
“文绣,你我一母同胞,没有我,还有你撑着胡氏的门楣。待县试结束, 我会以我个人的名义追随他。”
胡文绣怎么也没有想到, 胡文锦竟然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他不由拧紧眉头:
“兄长, 值得吗?”
“当初……曾祖父虽有为天下读书人开辟新天地之功,可他被清算之时, 有何人助他?
父亲此番让你我出来, 与人广结善缘,便是因此。而, 徐同窗他,教会我英雄不论出处,是我此前太过狭隘了。”
胡文锦如是说着,不知是否是生病的缘故,原本的浮躁之气已经尽数散去。
胡文绣听到这里,也知道自己规劝不得,当下只是扶起胡文锦的胳膊:
“我先扶兄长回去休息。”
等二人抵达学子舍后,兄弟二人各自沉默,直到魏子峰送来了汤药:
“文锦,该喝药了。”
胡文绣正准备劝说,却发现今日的胡文锦竟一改昨日的冲动烦躁,反而直接将那药端过来,一口气喝下,冲着胡文绣露出了一个苍白的笑容:
“这次初覆,我的排名太低了,明日却不能如此了。”
胡文锦眼中闪过一抹坚定,而胡文绣看到胡文锦终于愿意喝药。心里一松,也不想去管兄长如何做想了。
只要他能好好活着就行了,没有谁比他知道一副健康的躯体有多么重要。
与此同时,三楼上,安望飞嗅着那丝苦涩的中药味儿,摇了摇头:
“胡文锦那日吐血后连药都不愿意喝,华弟说他有用处,莫不是他日能沤了做花肥的用处?”
安望飞没忍住吐槽着,徐韶华闻言却不由一笑:
“倒是难得看到望飞兄这么讨厌一个人。”
“我也是没想到华弟你这么好性儿,竟然就那么放过了胡文锦!”
安望飞想起胡文锦那些话,就气的想要揍他一顿,徐韶华却不紧不慢的喝着茶水:
“难道,望飞兄想要我与许青云一般,旁人随意冒犯我,我便要杀之后快?那与许青云又何异?”
倘若,自己今日能轻而易举被仇恨蒙蔽了双眼,那即便他日报仇之后,也终将成为了和仇人一样的人。
徐韶华说完,放下茶碗,正了面色:
“况且,望飞兄,许青云可以随意对我动手,但对于胡同窗却是要忌惮一二。”
“难道你没有发现,此次初覆,只有县令大人一人在场,你不觉得……少了一人吗?”
安望飞闻言微微一愣,随后反应过来:
“华弟莫不是说……县衙师爷?”
“那日,我被张瑞诬陷之时,师爷尚且随侍左右,今日初覆连那位刘吏都守在门口,师爷又能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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