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韶华难得看到安望飞这样轻松的模样,当下只是淡淡一笑,附和道:
“好说好说!”
马车辘辘,可是等走到里考棚百米远的地方便进不去了,四人只能下了马车。
安望飞不敢往安乘风跟前凑,只得拉着徐韶华道:
“爹,易平哥,我和华弟去看发案!”
随后,安望飞便直接拉着徐韶华,泥鳅一样的钻入人群。
而安乘风不由得摸了摸下巴,看向了徐易平:
“易平贤侄啊,你说,飞哥儿可是因为我昨日不曾前来送考,所以心里有气?”
徐易平没吱声,只觉得这位叔父话有些多,人有没有气,先哄了就是,这会儿想来想去作甚?
安望飞一气拉着徐韶华钻入人群,徐韶华暗中运转九霄身法,没让拥挤的人群挨着自己一根头发丝,反而是安望飞奔跑的太过狂野,整个人头发和衣裳都有些凌乱。
二人到的时候,正好看到胡氏兄弟正在发案台下,胡文锦一眼便看到了徐韶华:
“徐韶华,你可算来了!”
“今日,便是你我赌注揭晓之日!”
徐韶华听了胡文锦的话, 只是淡淡一笑,随后缓缓自人群中走了过去。
胡文锦定定的看着那缓步行来的少年,他所过之处, 路人仿佛不自觉的避让开来一般, 如若众星拱月围绕在少年身周。
一时间,所有人的面目都开始模糊,唯有少年那张眉眼如画的面容更加清晰。
胡文锦失神一瞬, 随后便冷哼一声, 徐韶华这厮着实面若好女, 他一时看差也是情有可原。
徐韶华走到胡文锦的面前, 那双桃花眼缓缓勾起:
“胡同窗, 你倒是很自信。”
“那是自然!此次经论题目出自孟子,你莫不是以为只有你能答出吗?”
胡文锦瞪了徐韶华一眼, 这些日子在社学他被徐韶华那家伙压了抬不起头, 故而这次正场他是小心谨慎,将所有的可能性都试了一遍,绝不可能比那徐韶华差!
“是吗?但愿胡同窗可以如愿以偿。”
徐韶华这话一出,胡文锦不由得瞪圆了一双眼,攥紧了拳头:
“你!”
这是明明晃晃的蔑视吧?!
“徐韶华, 你就嘴硬吧!你不过是不到黄泉心不死罢了!我等你他日在我身旁鞍前马后, 铺纸磨墨!”
他不相信自己家中藏书万贯,还比不过一个小小的寒门学子!只这些日子, 他所知道的,也不过是徐韶华比寻常人多读了几本书罢了。
安望飞听了这话, 在一旁发出了一声嗤笑:
“风大, 胡同窗也不怕闪了舌头?”
胡文锦闻言先是一愣,看着安望飞从齿缝里挤出了几个字来:
“安望飞, 枉你身为安家后人,竟愿意做旁人的马前之卒,也不知他日告祭之日,你安家可会蒙羞?”
“兄长!”
胡文绣连忙拉住胡文锦,拱手道:
“是我兄长失言,我替兄长赔个不是。”
安望飞这会儿也在这呛声中多了几分火气,可下一刻,徐韶华便按住安望飞的肩膀:
“望飞兄,县令大人派人前来发案了。”
说话间,一声响亮的鞭炮声响起,几个一早被安排好的乐队也吹起了欢快喜庆的唢呐。
几个衙役被兵将护送着从远处而来,等到近前,他们飞快的将本次正场排名在发案台公告于众。
本次发案以团案的形式公布,也就是将考生的座号以团状的形式书写在,共计五十人。
而除这五十人外,其余学子便称其为出圈,均不得再参加之后的四场考试。
此刻,正中那鲜艳夺目的“中”字映入眼帘,只一眼便惹的不少人呼吸急促。
“头名是谁?”
众人下意识的看向那比旁人高了一字的号牌:
“是九十六号学子!”
“九十六号!谁是九十六号?!”
安望飞将目光看向徐韶华,他并不知道华弟的座号,可还不待徐韶华点头,一旁便有一个学子一脸激动的冲着徐韶华拱了拱手:
“这位小兄弟可还记得我?你,你便是那九十六号吧?错不了,我是九十七,我的老天哎,那天看你答题我就知道你是个了不得!”
作为正场头名,只要接下来四场考试他都能稳在前十,一个县案首怕是跑不了的!
那学子的声音有些沙哑,这正是那日以口暖冰来磨墨的学子!
“方才我在团案之中也看到了阁下的座号,这回阁下可不能再不顾惜身体了。”
徐韶华语气温和的说着,那学子也很是高兴道:
“多谢小兄弟关怀!有你的启发,下次我才不干那糊涂事儿呢!”
而一旁的胡文锦难得安静下来,他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那发案台上的白纸黑字。
虽说团案有不分前后的意思,可是其自有规律,具体排名呈逆时针排列。
可是,这会儿除了那比寻常座号了一个字的九十六号外,他看了许久,才看到了自己的座号。
那五十人中,不上不下的位次,泯然众人的排名……
尤其是方才那头名的九十六号,竟然是与自己打赌的徐韶华!
胡文锦只觉得自己仿佛被人当头一棒,整个人神情恍惚,木木愣愣。
他以为,是教瑜大人给了徐韶华优待,为他开过小灶的!
一旁的胡文绣的排名是本次县试第三,可是这会儿他看着意志消沉的兄长,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兄长,此番……”
胡文绣话还没有说完,胡文锦便一把推开了他:
“不!我不信!我不信我比不过他!”
胡文锦双眼通红,直接冲到一旁公布考卷的告示牌处。
这道公告牌平日里大多是城里百姓寻物找活计所用,今日能够启用,乃是十年前山阴省百名学子的鲜血所换来的。
彼时,正值先帝在位之时,以稳定边疆为本,忽略内政,以致山阴省巡抚只手遮天,买卖科举名额,下辖府县畏其权势,莫敢不从。
为此,当时山阴省一支足足百人的学子队伍上京告御状,他们一路遭遇种种谋害、刺杀,等到京城之时,只余十人。
而这十人,他们身负着曾经自己的至交好友、同窗们的性命,以及那些他们知道,或不知道的学子的公平正义。
他们有悍不畏死之志。
他们怀视死如归之心。
登闻鼓敲不得,那他们便每人都在宫门口大声控诉山阴巡抚恶行,随后一头撞死在宫门口。
死谏帝王,以伸冤屈。
直到等到仅剩一人之时,先帝才终于得知此事。
他们,终于用自己的性命扣开了重重宫门。
他们,为天下学子换来了如今这考卷公示的机会。
徐韶华顺着胡文锦的身影看去,看着那块平平无奇的告示牌,心中一时百味杂陈。
胡文绣被胡文锦推的一个踉跄,差点儿摔倒在地,徐韶华回神后,一把将其扶住,胡文绣有些讶异的看了一眼徐韶华,道:
“多谢徐同窗了。”
而这时,安望飞早就已经到了胡文锦的身旁,笑吟吟道:
“哎呀,这正场头名的字怎么这么熟悉啊?这么好的字,怎么与我华弟写的一模一样?
我与华弟一向交好,都能被某些人当做华弟的马前卒,也不知那赌输给我华弟的下人,他日告祭先祖之时……他家先祖会不会气活了?”
胡文锦这会儿正一字一句的看着徐韶华的考卷,他的眼睛越看越红。
竟然可以这样作答?
怎么可以这样作答?
为什么,为什么一个小小的县试竟有这样的人物?!
那他得名师教导多年,又算什么?!
耳旁,安望飞那轻飘飘的“他家先祖会不会被气活了”传来,胡文锦转过身,定定的看着安望飞。
“噗——”
胡文锦直接一口献血喷出,安望飞被徐韶华拉了一把,这才躲了开来,他愣愣的看着胡文锦:
“气,气性这么大?”
胡文绣连忙上前去,他担忧的看着胡文锦:
“兄长!”
胡文锦推开了胡文绣的手,他看向徐韶华,过了许久,他这才缓缓弯下腰去:
“主,主子。”
话落,胡文锦直接晕了过去,周围人虽不知道这几位少年郎之间有什么纠葛,可却还是连忙叫人来帮忙把胡文锦抬去就医。
胡文绣也匆匆告罪离开,安望飞回过神来,抿了抿唇:
“那胡文锦倒是有几分血性,我还当他要故意吐血毁约了。”
“到底也是胡首辅一脉的后人。”
徐韶华淡淡的说着,随后眼中突然蕴起笑意:
“还未曾恭贺望飞兄,此番正场次名的骄绩!”
“哪里哪里,我不过是这次正好运气好罢了!”
随后,安望飞也看着本次公布的前五十名的考卷,一字一句的看了起来。
徐韶华随意扫过,很快,他便发现了胡文锦的字迹,让人惊讶的是,胡文锦此番默经竟无一个错漏。
那么,这排名便只能是因为经论了。
徐韶华遂继续看了下去,这才终于知道胡文锦究竟输在哪里。
他,就输在自己的傲气之上。
他的破题无错,可错就错在,他通篇都在用一种高高在上的语气来作答,倒不像是学子作答,而是上峰指点江山。
也就是县令大人脾气好,这才没有给他直接打落了。
徐韶华摇了摇头,不再去看。
等到安望飞将考卷一一看过之后,这才与徐韶华一同退出了人群。
两人一出去,等着的小厮便引着二人往珍食楼走去:
“小郎君,徐小郎君,郎主让人在珍食楼备了酒席,让我来请二位前去。”
安望飞闻言不由得意的扬了扬眉:
“看来还是我爹了解我,知道我给我们安家争气了!我这次竟然考了正场次名哎,我回去得想想让我爹给我点什么……”
安望飞眼珠子骨碌骨碌转着,以他正场次名的本事,便是让他爹把他写在他们安家族谱头一页都使得!
安望飞一时骄傲起来,走路带风,徐韶华看着安望飞这幅模样,不由莞尔,随后这才低低道:
“望飞兄,粉掉了。”
安望飞立刻脸色一变,连忙抬袖遮住:
“哪里?!”
徐韶华噗嗤一笑,安望飞这才知道自己被华弟逗弄了,气呼呼的朝前走去。
小厮有些不解,可是看着徐小郎君满脸笑意,抬步跟上,他也没有多言。
主子的事儿,他操那心做什么?
而珍食楼里,安乘风正时不时的朝门口张望:
“怎么还没来啊?要是那小子出圈了,我就说这宴席是为鼓励他的,要是他侥幸得中,我就说是庆贺之宴,易平侄儿你意下如何?”
徐易平幽幽的看了一眼安乘风:
“叔父不是说,是要给望飞兄弟赔罪来着吗?”
“啊?我是他亲爹,我给他赔罪,那小子尾巴不得敲到天上去,就……略做描补吧!”
徐易平:“……”
说话间,安望飞和徐韶华一前一后的进了门,安望飞一进门便又换了一副表情:
“爹,猜猜看,你儿子我这次排名如何?”
“哼,这次我可是听说了,本县有近二百名学子参加县试,你嘛……要是能在前十我就烧高香了!”
安望飞扬了扬眉:
“不才,本次县试次名。”
安望飞得意洋洋的一屁股坐在安乘风身边,安乘风怜爱的看着他:
“傻孩子,不用这么哄爹高兴。”
一旁的徐易平也一脸期待的看着徐韶华,徐韶华见状,微微一笑,看了安望飞一眼,但:
“不才,本次县试头名。”
徐易平立刻激动的拍案而起,一错不错的盯着徐韶华:
“二弟,当真吗?”
“比珍珠还真!”
徐韶华笑嘻嘻的说着,徐易平直接都坐不住了,整个人在包厢里转了几个来回这才冷静下来,巴巴的看着徐韶华:
“甚好,甚好!”
徐韶华闻言不由一乐,随后这才笑着道:
“也算不枉费大哥这段日子的辛劳了!”
“没有没有,都是二弟你聪明!以后咱们家就要靠你了!”
徐易平连连摆手,他能做什么,就是费些力气罢了,反倒是二弟,这次二百人中取中头名,真是给他老徐家长脸!
一旁的徐韶华和大哥温情脉脉,而另一边的安乘风这才后知后觉的看向喝着茶水的儿子:
“不是,飞哥儿,真是次名啊?”
那不就是只比华哥儿差?
安乘风一时激动的手里的杯子都要握不住了,他老泪纵横的看着安望飞: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们飞哥儿一定行!今年清明,你给你祖父上头柱香,好好跟他说说!”
安望飞被亲爹来这么一手,还怪不自在的:
“那哪能啊?爹你还在呢!”
“我说行就行!行了,别说了,吃饭吃饭,爹得给你赔个罪,前个没来送你入考。”
安乘风这话一出,徐易平的眼神便飘了过来。
啧,男人!
安乘风老脸一红,看着自家宝贝儿子,跟看着什么稀罕物件儿似的。
随后,四人直接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珍食楼的美食名不虚传,让四人吃的几乎都没有时间开口交流,徐韶华吃的多,也吃的快,这才填饱了肚子,一面用帕子拭了拭唇角,一面看着安望飞脸上开始斑驳的粉迹,在安望飞看过来时,指了指自己的脸颊。
安望飞哼了一声,转过脸去,华弟又想骗他?!
徐韶华见状,无奈一笑,等徐易平吃好了,这便冲着安乘风父子拱手告辞。
而就在徐韶华刚抬脚出门的瞬间,隐约听到门缝里传来一声疑问:
“飞哥儿,你脸上这是什么?”
翌日,乃是初覆,今日五更时分,徐韶华和安望飞这才动身前去考棚。
昨日一下子去了四分之三的学子,今日街道上只有零星的几盏灯笼,等徐韶华和安望飞抵达试馆时,又等了一刻,这才开始贴了点名册。
而这里面,徐韶华赫然是第一名!
徐韶华和安望飞对视一眼,随后二人一前一后的朝前走去,今日的搜子颇为和善,毕竟前十名可是要在县令大人眼皮子下面作答的!
徐韶华和安望飞带来的点心并没有如昨日那般被切成小块,而是只切成四大块。
很快,徐韶华便提着考箱,根据小吏的指引来到了考棚之外最大的屋子里。
这里,早就已经设下了十套桌椅,小吏引着徐韶华在最前面坐下。
而徐韶华的正上方,便是一把红木松鹤迎春的圈椅。
很快,安望飞也走了进来,在徐韶华身后的位置坐下,之后是胡文绣……
徐韶华看到胡文绣,不由得想起胡文锦,他昨日当街吐血,只怕这次县试要停了。
今日那声嘹亮的龙门落因为距离有些远,显得并不真切,可随着此言一出,于沉便大步走了出来,直接在徐韶华面前的椅子上落座。
“开题。”
于沉吩咐一声,立刻有衙役将今日的考题呈于十名学子面前,徐韶华依旧是抬眼看了一炷香,随后便笔落不停的开始书写起来。
除了偶尔的蘸墨停滞,少年手中的笔几乎没有停过,而于沉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扪心自问,便是当初他自己也做不到这少年这般地步。
况且,方才那考题他才看了多久?
这是何等变态的记忆力?
有多少学子为着考题,一刻也不敢停的记录,可他只需要一炷香,便不再去看。
于沉有些庆幸,自己与这少年并非同年,否则只怕要被其打击的写不下去了。
同在一间屋子,众人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眼皮子下面,而徐韶华坐在最前面,他的作态让不少学子眼睛都要瞪圆了,可是却不敢在这时候浪费一丝一毫的时间,只得将震惊压了下去。
而徐韶华身后的胡文绣也是眼神复杂的看了徐韶华一眼,若徐同窗当真如此大才,兄长在他身边随侍,也是有益无害吧?
徐韶华并不知道众人的万般心思,今日的初覆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
难就难在今日的默经足足有二十条,二十条什么概念呢?
有些人若是动笔慢了,一刻钟只怕连考题都抄不完。
除此之外,还有默写圣谕广训。且这圣谕广训在书写是不得有疏漏多余,一字不慎便要全盘来过,需得全神贯注才可。
可是,这次考题那足足二十条的默经便足够打乱很多人的习惯,也不知还有多少人可以静心书写呢?
一时之间,有人欢喜有人愁,有动笔快者,记下题目,长舒一口气,接下来他将有一日的时间去思考了。
也有动笔慢者,在沙漏落尽前,索性学子徐韶华死死盯着考题,想要将其轧在脑中到面目狰狞不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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