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学生写完了。”
胥吏抬手接过了那张纸,让人提着灯笼凑近了些,下一刻便不由得屏住呼吸。
确实好字!
他们这些胥吏虽然没有拥有好字的能力,却也见识过不少的大家之作。
而这学子的字虽不比大家功底深厚,可是那字迹也不是寻常小可可以相提并论。
再看那纸条,其上字迹绵软,无筋无骨,有气无力,如何能与这少年的字迹相提并论?
胥吏抬眼看去,少年那双黝黑的眸子里光火点点,面含笑意,仿佛里面盛满了信赖与敬仰。
胥吏下意识的攥了攥纸张,抿唇道:
“你,还有你们随我去见县令大人。”
这样的事儿,还是需要请县令大人定夺。
而一旁的兵将也将那支跌落在地的毛笔还给了徐韶华,并带着徐韶华身后的五人一道朝偏门有去。
众人纷纷离开,剩下的学子面面相觑一番,却也按部就班的朝前走去。
无人发现,方才那支毛笔落下的青砖上,多了一个小小的坑洼。
因为徐韶华突如其来的举报,此事便涉及了足足六名学子,这是胥吏,也是县令都不想看到的。
于沉也没有想到,好好一场县试,竟然闹出了这样的事,偏偏这里头干涉了诸多学子,让他不得不在即将开考时,隔着帘子询问此事。
“大人,人来了。”
胥吏小声说着,于沉随后抬眼沉声道: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学生,徐韶华。”
“学生刘犇。”
“学生卢实。”
“学生张瑞,”
“学生……”
“……”
“学生等,见过大人!”
六人纷纷拱手,今日未设公堂,倒不必跪拜。
于沉沉默了一下,隔着帘子,众人并不知道县令大人这会儿如何做想,一时紧张不已。
片刻后,于沉这才开口:
“方才,是何人举报?”
徐韶华上前一步:
“回大人,正是学生。”
“你且将始末道来。”
胥吏敏锐的察觉到,自家大人的口吻带着几分柔和,但细细一品,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而徐韶华闻言也是大大方方道:
“是,县令大人。方才学生在队伍中等候查验之时,忽而觉得身后有异响响起,故而用袋中毛笔打落,这才发现竟是一夹带纸条!
此物不知冲何人而去,若是在被当场搜查出来,只怕是让人连辩解之机都不会有,实在用心歹毒!”
于沉听了这话,又道:
“方才徐韶华身后是何人?”
“回大人,是学生。”
刘犇上前一步,于沉随后道:
“将你方才看到的事,如是说来。”
刘犇沉默了一下,慢吞吞道:
“学生……什么也没有看到?”
“哦?你是说徐韶华是贼喊捉贼?”
于沉这话一出,刘犇连连摇头:
“并非,大人有所不知,学生有夜盲之症,方才只听到徐学子毛笔落地的声音,旁的……学生便不曾看到的。”
于沉闻言,摆了摆手,胥吏会意直接让人撤了一半烛火,随后有兵将提剑而去,在其眼前一尺处停下。
而刘犇,一无所觉。
于沉见状,指尖点了点桌子,又道:
“让他们写几个字,再派人去他们读书的地方取来他的旧日的课业,一一对照,若是谁故意写坏,以舞弊罪同论!”
“大人,那位徐学子已经写过了。”
“呈上来。”
于沉将那张有些皱巴巴的纸条放在案头,等着对比。
胥吏随后将徐韶华方才写下的字呈了上去,于沉先是眼前一亮,随后镇定下来:
“不是他。”
县令大人亲口定论,其他五人也连忙伏案书写,生怕自己写慢了,最后仅剩自己一人便被县令大人随意定下舞弊之罪了。
也有学子太过胆怯,提笔便手指颤抖,字不成字,于沉见状,却是宽慰道:
“不必着急,汝等可等写好后呈上。”
有了县令大人这话,那学子这才镇定下来。
不多时,五人的字迹便已经收集整齐,可是却无一人能与之对上,于沉一时沉默。
其他几个学子也不由得心下一沉,知道自己这一次怕不是真的要倒霉了。
整个院子里似乎也刮起了寒风,众人几乎连喘息都不敢,正在这时,少年清朗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大人,学生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大人,学生以为这纸条乃是外来之物,其字迹也不一定是由本人所写,故而辨字只是其一。”
徐韶华这话几乎是将方才所有人的字迹都全部推翻,包括他自己,一时众人看着他的眼神不由侧目起来。
但下一刻,徐韶华却含笑道:
“现下,还请大人轻嗅指尖。”
徐韶华随后又看向胥吏:
“这位大人也可以一试。”
二人虽然有些不解,但还是照做,而一旁的师爷却有些坐不住了:
“大人,这学子故弄玄虚,方才我听刘吏说便是他说自己写不出这样的字迹,方才他又说那字迹说不得是外人所写,只怕前面种种都是他在浑水摸鱼,不过是巧言令色之徒,还请大人快快处置了他,其他学子尚且还来得及县试!”
于沉一时不言,那师爷又继续道:
“大人,快下令吧!这时候可耽搁不得!他让您嗅闻指尖,不定是什么无用之功!”
“不,不是无用之功。”
于沉抬起头,看向胥吏:
“刘吏,你也闻到了吧?”
刘吏点了点头:
“是,大人。是……松脂的味道。”
刘吏这话一出,人群之中便有一人猛的退了一步,随后刘吏直接抬起手:
“抓住他!”
两个人高马大的兵将如狼似虎的冲了上去,将张瑞控制在原地,刘吏随后几步上前,抓住他的手在指尖轻嗅一下:
“好浓郁的松脂味儿!那纸条之上亦是如此,原来你就是那意图舞弊之人!”
张瑞面色煞白,他颤抖着嘴唇:
“不!不!我没有!我没有啊!徐同窗,咱们同窗多日,你快帮我说说话啊!”
徐韶华闻言,只是定定的看着张瑞,随后似是叹息一般道:
“是啊,你我同窗多日,我竟不知,你有这样的歹心。若是我不曾猜错,那纸条,方才便是你奔这我而去的吧?
你不幸迷路未能与教瑜大人安排的秀才公见面,请其保结,而今……便是要这样为社学抹黑吗?”
徐韶华这话一出,于沉直接拍案而起:
“张瑞!你竟是社学学子!平白舔受朝廷教导,竟做下如此之事!来人,上枷!让他在考棚外跪上五日,且让众学子看看,这就是舞弊忘义的下场!”
第41章
莫怪于沉如此暴怒, 此前朝廷便是一直以泰安府贫困无人,故而推三阻四,不愿意设下社学。
若非当初学政大人在许氏学堂发现了那些腌臜事儿, 只怕这社学还有的磨。
此事, 虽只是学政一道折子的事儿,可是对于泰安府的数千名学子来说,这将会让他们的求学之路更加通畅!
而瑞阳县的社学, 作为泰安府的第一座社学, 又是头一次有学子下场, 于沉岂能让他带污了社学的声名!
张瑞自然不知他今日在县试当日动手, 便是犯了于沉的大忌, 这会儿只在原地痛哭流涕,奋力挣扎:
“大人!学生真的是冤枉的啊!大人!”
于沉冷哼一声, 翻开方才胥吏放在手边的名册:
“你出身长松村, 此地以制作松香为生,然你家中只有寡母,你莫不是要告诉本官,你手上的松脂味儿是你自己在山上采松脂留下的?”
张瑞眉头一松,正要开口, 于沉随后便劈头盖脸怒斥道:
“你出身社学, 社学一直至今二十余日未曾休假,你是插了翅膀非回长松村的吗?!你告诉本官, 你冤在何处?!!”
张瑞闻言,不由瑟缩了一下, 吞吞吐吐道:
“学生, 学生……”
“况且,放眼六名学子之中, 只有你对于松脂习以为常,你怕是早就已经习惯了松脂的味道,今日这才敢这般诬陷与人!”
于沉这话一出,张瑞不由得浑身一僵,随后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浑身的力气一般,被人拖了下去。
功败垂成!
功败垂成啊!
张瑞就拖了下去,随后,于沉看着剩下的四人,抿了抿唇:
“张瑞意图舞弊,汝等虽不知情,可既然汝等为五人互保,本官便罚你四人不得参与本次县试,待来年再试,你四人可有异议?”
“回大人,学生等无异议。”
四人异口同声的说着,可看其面色倒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可惜,于沉虽然心有疑虑,可如今县试为重,他只是看了一眼人群中的一个不起眼的胥吏,便让那四名学子退下了。
等那五人被罚的被罚,退下的退下,场中只剩下了徐韶华,一旁的师爷看着渐渐亮起的天色,进言道:
“大人,如今快要到开考之时,这学子虽说是无妄之灾,可此事关乎科举之威严,不若且让他也先停考一载吧。”
“县令大人,学生请试口义。”
师爷这话一出,徐韶华便知道他意欲如何,但徐韶华对此亦有应对之法。
口义,乃是前朝中期入仕的一种法子,多为主考官随意出题,考生在一炷香内作答。
但等到末期,口义的诸多隐患便暴露出来,若是有人在考前为主考官进上纹银千两,主考官便会只考一些简单题目,若是有人未曾孝敬,主考官便会百般刁难。
而前朝的胡首辅自幼家贫,当时便是在这样的入仕之法中,杀出重围,后来更是在其独揽大权后改口义为默经,让不少贫寒学子暗中称颂。
但今日徐韶华要试的口义乃是真真正正,众目睽睽之下的口义,突如其来的舞弊变故,任谁也想不到。
尤其是,这会儿周围几十双眼睛盯着,能在这时候请试口义,只怕其对自己的学问很是自信。
于沉沉默了一下,随后开口道:
“不必,还有一刻钟,来得及。刘吏,你且带他去搜身,亲自送他进考棚。”
“大人!”
师爷还要说什么,于沉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可是其中却满是冷芒,师爷连忙低下头去。
徐韶华也是一愣,随后便听于沉安抚道:
“去吧,好好考。这次社学学子出了这么一个污点,本官望你能为社学扬名!”
“是!”
于沉近乎温和的话让一旁的刘吏都没忍住抽了抽嘴角,徐韶华随后向于沉行了一礼,这才退去。
而等徐韶华离开,一旁的师爷正想要说什么,于沉直接唤了一声:
“来人,带走!”
于沉迎着师爷那不可置信的目光,冷声道:
“那两名贼人只入狱一日便染了天花暴毙,本官自知县衙之中已有硕鼠,却不想竟是你!”
“大人,我没有啊!”
“你以为本官不知道你那些蝇营狗苟的勾当吗?”
随后,于沉也不再看他,而是坐回原位,开始提笔写下第一场的题目。
徐韶华跟在刘吏身后,经过搜子的检查后,便随他进了考棚。
徐韶华的考棚位次不远不近,而刘吏这一路引着他几乎穿越大半个考棚,惹的不少学子纷纷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等到了考棚处,刘吏看着徐韶华,道:
“徐学子,时候正好,望你此番能取得骄绩,不负大人厚望。”
“是。”
刘吏深深看了徐韶华一眼,这才转身离开,他脸黑严肃,抬眼看去,不少学子被吓得低下头去,刘吏不由撇了撇嘴。
都是读书人,那徐韶华年岁不大,倒是胆子大!
他如今才多大,竟然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请试口义,真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不过,也是县令大人怜惜他,这才允他进场一试,容他更多思考时间罢了。
刘吏刚刚离开考场,远处传来一声高呼:
“时辰到,龙门落——”
随后,便见一个用寻常木料制作的简易围栏缓缓落了下来,风吹雨打之下,那红色的木栏杆已经颜淡色凋,连红色都没有那般正,有一处竟是开始摇摇欲坠起来。
可,这木栏杆一落,便是诸多学子十年寒窗苦学的总结,他们的命运在这一刻开始改变。
一声龙门,称的不是那小小栏杆,而是王权富贵的入门石。
此时,随着这么一声龙门落,瑞阳县的县试,正式开始!
瑞阳县今日县试共有一百九十二人,这会儿众人坐在简易的考棚之中。
如今正是春寒料峭之时,有人早早便围好了挡风的油布,虽然仍有一面透风,但也不至于冻僵手指,提不起笔。
也有头一次下场的学子对于考棚的恶劣环境闻所闻未,这会儿将两只手揣在衣襟里面都不敢拿出来,生怕冻僵了捏不住笔。
徐韶华虽然入场晚,但却早就得了大哥多方打听的提点,一落座便将油布摊开,将漏风的考棚围得严严实实。
今日徐韶华分到的这套桌椅品质不算差,故而徐韶华只是将考箱放置在旁边。
随后,他打开考箱的上一层,和笔墨砚台放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小小的铜炭盆。
那炭盆只有巴掌大,一旁的袋子里放着几块刚好可以放进去的木炭,但也在方才的搜身时被劈成了两半,徐韶华遂取了一块点燃。
这炭盆可不是来取暖的,徐韶华将炭盆点上,放在桌上,又取出砚台置于其上,将一旁考棚一角放着的有些结冰的冰渣取了一些,搁置在砚台之中。
随着炭盆的燃起,那冰渣渐渐融化成水,徐韶华这才捏着墨条,轻轻研磨。
只炭盆的火也是不能熄灭的,否则只怕又要凝墨成冰了。
徐韶华虽然来的最晚,可是他所为一直有条不紊,可却惹的对面的学子整个人都看傻,他下意识的张大了嘴巴,嘴里便掉出了一个冰疙瘩。
他是不敢用体温去暖的,否则若是得了风寒送了命,那才是得不偿失!
徐韶华只是冲其点了点头,等忙完一切,他暗中运转了九霄心法,坐在原地也不觉得寒冷。
半个时辰后,便有衙役举着本次县试考题的牌子缓缓走了过来,他们只停留一刻钟,若是有学子未曾将考题全部记下,那便只能是其时运不济了。
徐韶华并未动笔,只是定定的看了一炷香,这才慢悠悠的提起笔,可他一提笔,便是笔走龙蛇,一刻也不停下来。
他仿佛不需要思考一般,落笔即是答案,手中的笔杆轻轻摇晃,与少年额头上那缕那在晨风中轻颤的额发相和,仿佛是在奏一曲令人惊绝的华章。
最起码,徐韶华对面考棚的学子整个人都木了。
那学子并不是初次下场,可是他从未想过自己能再短短半个时辰内被一个震惊两次。
那个他都没有想到的小炭盆就不提了,他下场这么多次,还是头一次看到有人只看一会儿题目就能这般下笔如有神的!
这莫不是考神附体吧!
徐韶华并不知道对面学子的暗中揣测,此番正场考题,他倒是答的酣畅漓淋。
考题相较于晏南省的那本科举纪要来说,难度中上,想来也是县令大人怜惜瑞阳县学子书籍匮乏的原因。
其中有默经十条,俱取自较为熟识的诗经、论语、礼记等,也是和教瑜大人在特一号学舍考校那般,取中为题,要求学子补上前后句。
这些默经的难点便在于前句,后句者,若能通背,便可以很轻易就顺下来了。
至于前句,那便要求学子对于经书不说倒背如流,却也能迅速定位该句出处,否则在默经之下,可还有经论一篇!
经论之题目,大多出自经书断句之中,若是连前面的默经都做不到,这经论自然也就更难了。
本次正场的经论题目为:哿矣富人,哀此茕独。
徐韶华看到这个题目的时候,便不由得扬了扬眉。
此句,出自诗经·小雅·正月末句,大意为富人之家多欢乐,穷人之家多孤苦。
但徐韶华虽然与县令大人满打满算只见过两面,他并不是这样自怨自艾之人。
而考题的范围只在四书五经之中,是以此句若是并不指诗经原义,那么其即使自有出处。
如若考生能分析到这一层,那么就要重新开始审视此句的出处了。
比如,孟子之书中那句孟子劝齐宣王施行仁政之时的劝诫之言:
诗云:‘哿矣富人,哀此茕独。’
是以,此题考的不是表面上的富人与穷人的对立之言,反而是一腔怜民爱民之心。
不过,县令大人一腔怜民爱民之心,考生们却不能这般作答。县令大人为一地父母官,自有怜民爱民的本事,可作为考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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