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来,我在京中数月,早听闻大人待独子一腔慈父之心,若是我还家之时,大人又当如何待另一位儿子呢?
这件事对大人来说实在突然,大人今日固然欣喜,但也需仔细斟酌审视,不可贸然决断才是。”
凌秋余有条不紊的说着,左相认真的思索了一下,随后点了点头:
“我,凌大夫说的对,此事我会好好想清楚,定然会给凌大夫一个完美的答复。”
凌秋余点了点头,只觉得终于浑身轻松起来,他本想要告辞,但还是被左相留了饭。
席间,父子二人的口味也是惊人的相似,左相看着又悄悄抹了一把泪。
而景帝看到这一幕,也是由衷地替左相高兴,但心里也微不可查的升起一丝羡慕。
但如今的温情并未持续多久,左相提起了右相:
“当初,先帝临终授命之后,留臣私下说话,言及右相,说其‘心窄,不能尽信’,倒不曾想到,果然是一语成谶。”
左相叹息一声,景帝面色微凝:
“右相狼子野心,这些年来,徇私枉法,贪污受贿不知几何,父皇此言无错,只不过这一次他竟如此轻易低头,也是朕不曾料想到的。”
凌秋余闻言,不由得想起自己当初听到的关于右相之子的传言,好奇问了一句,景帝只茫然的摇了摇头:
“右相之子以前是好的?朕还真不知此事。”
反倒是左相抚了抚须,点头道:
“坊间传闻不假,当时右相之子与圣上年岁相当,先帝怜圣上一人孤单,这才时时招右相带子入宫,陪伴圣上。
当初,□□王动乱之时,我旧疾复发,并未在御前,倒是不清楚其子出了什么事。
不过……右相此前待圣上倒也忠心,也不知他为何在圣上继位后,左了心性。”
左相发出一声叹息,曾经,他们既是对手,也是朋友,可到了现在,他们只能是敌人!
左相的话,让那坊间传闻更加扑朔迷离。
众人宴毕离去,已是黄昏暮色,左相本想将凌秋余送至门外,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而等徐韶华和景帝上了马车后,景帝靠在车壁上,有些疲倦的闭上了眼,随后这才看向徐韶华:
“徐卿,你说右相又想做什么?”
徐韶华思索片刻,抿唇道:
“若是此前,臣不敢擅言,但此番消阳草之事,将此前种种串起,臣略有些猜测。”
“徐卿但说无妨。”
“臣以为,右相已有不臣之心。”
徐韶华这话一出,马车里顿时一静,景帝许久没有说话,半晌,他这才艰涩道:
“朕,亦有所感。”
徐韶华轻轻一叹:
“右相与安王曾合力将梁向实诓骗回京,他二人本就是因利而聚,无利而分之人。
此番,虽然因兵部之事,让其措手不及,但右相手里捏的底牌不止一张,足够他与安王合谋了。”
景帝倘若真的不育,那么……安王便是最好的继承人!
徐韶华言及此,景帝只觉得后脊一凉:
“还请徐卿助朕!”
景帝本是知道右相的跋扈嚣张,可他从未想过右相这般工于心计,早早便已经将自己围困起来。
难怪此番右相轻描淡写的便认了自己被革职之事,试问谁会因为被一只早就关在笼子里的幼兽哈了一口气而生气呢?
“那便,先打草惊蛇。”
徐韶华面色平静的说着,右相既能布局,他便能见招拆招!
“消阳草之事,是右相的底牌,但现在,亦可作为诱饵。”
景帝闻言,终于振作起来,他沉吟片刻:
“便以那位活下来的百姓为饵,朕会派云骁卫保护他。不过,右相又会在何时下手,倒是让人有些难以揣测。”
徐韶华闻言,抿了抿唇:
“若是臣不曾记错,要不了半月,傲舜使臣便该抵京了。”
傲舜国在寒塞损兵折将不说,连他们引以为傲的三棱箭也被缴获了大半,是以哪怕商长陵直接被景帝判处斩首后,也都不敢多置一词。
是以,此番前来的使臣,乃是求和献礼的。
徐韶华慢吞吞的说着:
“倘若只是我大周之事,圣上手握京城驻军,若是以铁血手段镇压,只怕其胜算略失几分。”
而右相做的事,自是不容有失!
徐韶华此言一出,景帝面色微凝,倘若右相和安王果真联手,并且是当着外邦使臣的面儿要挟自己,这几乎是一个无解之局!
景帝这些年兢兢业业,为了破局历尽千辛万苦,他可不想让自己,或者他国的史书上,留下什么让后人耻笑的恶名!
但下一刻,徐韶华抬眸看向景帝:
“圣上可信臣?”
“朕当然相信徐卿,你是朕除了太傅以外,唯一信任之人。”
“那么,便请圣上静候佳音吧。”
大理寺中最近又有一桩奇案,成为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听闻是一名逃役的家人本欲上京告御状,不料遇到了大理寺的卫大人,这才得知那逃役乃是差点儿被人所害,可偏偏那人奔袭百里,浑身是血的翻山越岭,爬回家中后竟是一病不起,其家人悲愤欲绝,大理寺对此颇为重视,百姓也纷纷关注此事。
要知道,服役大事,关乎国家大事,先帝在世时,定下轻徭薄赋的律条,更是不许监管官吏对劳役百姓打罚伤身,年迈者不役,年少者不役,家中独子者不役等多条律法。
可以说,对于农闲时刻的百姓来说,前去劳役填饱肚子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况且,徭役乃是奉国令修桥铺路,也相应的,若是徭役被人暗害,那也是万万不能的!
一时间,众人对此的关注达到了至高,就连右相也略有耳闻,只不过,听了此事后,右相的神色一下子冷凝下来:
“怎么会有一个活口!”
木骥想起下面人的禀报,只低声道:
“这事儿也是邪了门儿了,本来是想要将一石头人拍晕,丢到山沟里喂狼,谁知道他竟然半路醒了过来。
相爷您是知道的,先帝有令在前,现在不许随意打杀徭役了,下面人也只能想这个法子了。”
木骥这话一出,右相只冷冷的看了他一眼:
“借口!那人绝不能醒来,否则会打本相与安王一个猝不及防。”
“是,属下这就去安排。”
“另,让徐韶华来见本相一次,也不知他这次踩着本相得了圣上赏识的日子过的可舒坦?本相,本不想对付他的……”
右相低声喃喃,但语气中却暗藏一丝阴寒,木骥听的都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是,属下这就去!”
右相没有想到,自己这么多年的布置就要提前进行了,他一时心中激动,但又有了一些紧张。
与此同时,随着傲舜使臣的到来,鸿胪寺忙的脚打后脑勺,其余朝中六部倒是对此津津乐道:
“打先帝故去后,咱们倒是许久不曾受到他国的献礼了。”
“嗐,我大周地大物博,兀那小国三瓜两枣哪里看的上眼?不过这傲舜国倒是与我大周相当,也不知其为何会低头?听说,那使臣还携了百年之盟的合约,意图与我大周重新签订!”
“被徐给事中打怕了呗!不过,你们说还有什么事徐给事中做不了的?就连右相,这次竟也是栽倒他手里,有安王出手,只怕不死也要脱层皮啊!”
左朝房内,众人议论纷纷,左相称病未来,而等徐韶华下一刻踏入其中后,众人纷纷为之一静,随后簇拥着徐韶华在一旁的主座落坐。
“徐大人,您素来在圣上面前得力,不知此番傲舜使臣来此,是什么章程?”
徐韶华闻言微微一笑:
“这是鸿胪寺的大人们应当考虑的事,诸君问我我一时倒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哎呀,当初若不是徐大人您,傲舜国这会儿哪里回来递降书?”
“就是就是,怕不是徐大人一站出去,那些傲舜人就要两股颤颤了!”
要不怎么说读书人会夸人,一刻钟的时间,徐韶华耳边的夸赞之语就没有重复过。
不过,对徐韶华来说,皆是过眼烟云罢了。
朝上,就傲舜使臣前来之事做了简单布置,随后徐韶华便重新会兵部忙碌起来。
这一次,兵部可是要好好用一用的。
纵使傲舜使臣已有投降之意,但为了圣上龙体安泰,在京中布防一番,也是情有可原。
右相在等傲舜使臣,徐韶华同样是。
一日的光阴悄然溜走,等徐韶华忙完后,天边已经隐约可见月亮,他将值房关好,这才朝家中走去。
只不过,在路过一个小巷之时,寒光乍起,徐韶华原本想要腾起的身子险险稳住,下一刻,木骥那张熟悉的脸,露出了一个略显狰狞的笑容:
“徐大人可真是让我好等,相爷有请,还望您莫要让我为难!”
第188章
徐韶华看了一眼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利剑, 点了点头,却差点儿撞上了剑刃,木骥黑着脸挪了一寸, 这才冷声道:
“您这边请吧!”
徐韶华对于此事早有预料, 毕竟,右相见左相都用上了,自己这就差一次迷心散, 他能不用吗?
右相府中, 幽静的湖边还是照样花团锦簇, 徐韶华缓步走了过来, 右相正垂眸认真烹茶, 等听到脚步声,他这才抬起头:
“来了?坐。”
右相的语气很是平静, 仿佛二人乃是至交好友一般, 徐韶华也没有客气,坐直后,他微微仰脖,露出那玉白皮肤上的一抹红线:
“倒是未曾想到,右相请人的方式这般特殊。”
右相也没有想到这茬, 他眸子一厉:
“木骥!”
木骥立刻快步走了过来, 看着徐韶华的眼睛满是不可置信,他害了相爷还敢向相爷告状?!
他怎么敢的啊!
但下一刻, 右相便眉眼淡漠道:
“杖二十。”
木骥一时愣在原地,右相冷冷的看向他:
“难道你要在这里行刑?”
“是, 属下领命!”
木骥咬牙离去, 右相看着徐韶华的面上,这才扯出了一抹笑:
“徐大人, 属下顽劣,还请你莫要见怪。”
徐韶华不置可否:
“右相大人特意派人请下官来此,便是为了说这些吗?”
“本相,自是知道徐大人眼里揉不得沙子,只不过,你我皆是为人臣子,自然也知道手里需要有自己的人不是?
此前,本相只想着徐大人与本相该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倒是未曾提前告知徐大人,还请徐大人见谅。”
右相举茶示意,徐韶华也不负其所望的举起了杯子:
“右相此言,恕我不敢苟同。那样冒功之人当了将领,也不知京中能安否?”
徐韶华玩味的看了一眼手中的茶碗,只轻抿了一口,便用帕子拭了拭嘴角。
但旋即,右相面上便露出了一抹笑:
“徐大人?徐大人?”
徐韶华只呆呆的坐在原地,听到呼唤,这才有些僵硬的看向右相:
“我,我在。”
“你是何地人士啊?”
右相正襟危坐,将手里的茶碗重重搁在桌上,倒是颇有几分审问的架势,徐韶华的眼珠只僵硬的转了一圈,立刻道:
“我是清北省泰安府瑞阳县青兰村人。”
右相对于这个答案了然于心,随后又问了徐韶华许多问题,包括关于他的家人、友人之类的。
“本相倒是没想到,那乐阳侯世子竟是真的与你做了朋友。”
右相嘴角下撇,看着徐韶华一脸呆滞,无害至极的模样,终于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你究竟是如何发现孙应等人的异样?可是圣上暗中指点你?!”
右相厉声发问,徐韶华一板一眼道:
“并非。我天生过目不忘,两月间已将兵部公文一一看过,这才发现异样。”
徐韶华这话一出,右相差点儿被气的一口血喷了出来,这算什么?
百般算计抵不过天赋异禀?!
右相气的一挥袍袖,徐韶华的眼神立刻变得清明起来,他回想起方才的记忆,目眦欲裂:
“右相!枉我对你那般信任,你竟然,竟然……”
“徐大人莫急,只是一点儿迷心散和摄魂香罢了,那摄魂香世间仅存三支,若非徐大人重要,本相可是舍不得!”
右相不疾不徐的说着,看着徐韶华的眼中,满是笑意:
“至于迷心散……那就要看徐大人听不听话了。不过,徐大人素来铮铮傲骨,也不知你能挨过多久?”
右相抬眼看向徐韶华,只是那眸底并无一丝笑意,徐韶华默然不语,半晌这才开口道:
“你想让我做什么?”
右相笑了笑:
“本相要徐大人对一人效忠。”
“何人?”
“我儿,狸奴儿。”
右相说到这里,脸上的笑意散去:
“圣上不是位明君,难保他日不对我我儿下手,徐大人聪慧无双,应当可以保住我儿吧?”
徐韶华还未开口,右相便继续道:
“徐大人不必急于回答我,嗯……三日后吧,正值休沐,本相在此,随时恭候徐大人大驾。”
徐韶华冷着脸,甩袖离去。
等上了马车,徐韶华将一粒解毒丸服下,这才觉得那头脑法尘的感觉渐渐散去。
徐韶华这是面色也很不好看,他没有想到右相竟然会在迷心散的基础上在加上了摄魂香,幸好当初右相第一次下迷心散的时候,凌兄便记在心中,这才特意研制了这可解百毒的解毒丸。
徐韶华自知此番右相绝不会善罢甘休,以防万一,这才提前服了一丸解毒丸。
“呼……”
徐韶华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掌心里面满是汗水,果然与右相这样的人交手,势必要多留几手!
三日后,凌秋余看着徐韶华面不改色的在自己的手臂上落下一刀刀可狠,他只觉得揪心极了:
“够了够了,徐兄弟,我包起来后,右相也看不出来!”
徐韶华面色平静,仿佛方才伤到的人不是自己一般:
“做戏,总要真做,否则连自己都骗不过,又和谈旁人呢?”
“凌兄,再等一等吧。他也到了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徐韶华拍了拍凌秋余的肩膀,带着一身的血气朝右相府而去。
右相府外,木骥早早等着了,对于徐韶华的选择似乎毫不意外。
“呦,徐大人大驾光临,快里面请吧!”
徐韶华瞥了一眼木骥,淡淡道:
“木护卫那二十杖的伤好了?那我可要问问右相,府中刑罚竟是这般敷衍了事,也不知木护卫这个护卫统领是怎么当的?”
“你!”
徐韶华直接推开木骥,冷笑一声:
“我来此,可不是随便一个看门狗就可以讥讽于我的!”
随后,徐韶华大步走了进去,而这一回,右相在书房见了徐韶华。
徐韶华一进门,右相看到徐韶华身后木骥那张青黑的脸,顿时便心中有数,当下只是笑呵呵道:
“看来徐大人是想通了。”
徐韶华对着右相怒目而视,随后一字一顿道:
“还要多谢右相的赐教!”
右相笑着挥退了怒气冲冲的木骥,看着面色苍白,却眸中跳着怒火的少年叹了一口气:
“我也是不想的,可奈何徐大人太过聪慧,我不敢不防啊!对了,方才我闻到了一股血气,可是徐大人受伤了?木骥,召府医来给徐大人瞧瞧!”
徐韶华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府医来了后,将他手臂上因为疼痛划开的伤口重新伤了药,这才退了下去,旋即一脸讥诮的看着右相:
“右相现下可安心了?”
右相呵呵一笑:
“哪里哪里,这里是三日的解药,徐大人收下吧。”
“只是三日?”
“三日后,傲舜使臣抵京,本相还需要徐大人做一件事,这件事……徐大人来做,最为合宜。”
随后,右相将自己面前的一沓纸递给了徐韶华:
“还请徐大人在那日接风宴上,宣读此文。”
右相见徐韶华终于松了口,当下也不再掩饰,而徐韶华只看了一个开头,便直接拍案而起:
“放肆!右相,你这是谋逆!”
“哎,徐大人莫急。本相哪里是谋逆?你且仔细看看,圣上乃不育之身,此事传出去,这江山社稷如何稳固?倒是安王爷,膝下子嗣绵绵……”
徐韶华听到这里,将手里的一沓纸丢到桌上:
“难怪你愿意革职认罪,让安王去查,如今想来,你二人不过是蛇鼠一窝,沆瀣一气!”
右相吹了吹面前的茶水,缓缓道:
“容我提醒一句,徐大人现在也已经进了我们这蛇鼠窝,徐大人还是想着怎么将这件事办好吧。
我想想,原本对圣上效忠无比的臣子,发现圣上不育而至朝纲不稳,请圣上禅位的戏码也很有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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