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母读了几十年的书,终于要出任一方父母官,心情大好,都不用其他人劝酒,自己就一口气喝了好几壶酒。
沈黛末只需要跟着其他人一起庆祝冷母即将做官,敬敬酒、说说场面话就行。
比起这边风平浪静,另一边的男席上,倒是一片血雨腥风。
也不知道辛氏是从哪里得知席氏差一点就把甘竹雨迎进门的消息,故意找话讥讽他:“雁儿,听说你父亲从顾家要走一位年轻貌美的侍从,怎么今日没有带过来?”
“他是父亲的贴身侍从,自然要在家里照顾父亲,不用跟来。”冷山雁眉眼淡淡,并没有因为辛氏的讥讽而失态。
冷折月勾唇讥笑:“大哥,你还装呢?当我们不知道?那本来是大嫂嫂准备的小侍,是你发了脾气闹了一场,大嫂嫂才依着你的性子,没有收下小侍。”
“三弟竟然连这都知道?”冷山雁一抬眸,并没有否认,狭长的黑眸似笑非笑:“没办法,妻主在这方面确实纵容我。”
“你、呵——”冷折月哼了一声:“一次两次还行,次数多了,就算好脾气如大嫂嫂也会嫌弃你太小心眼太善妒,大哥还是改改这个脾气才好,不要让大嫂嫂院子里太冷清。”
冷山雁轻慢一笑:“三弟提醒的是,听说你已与隔壁吴县令独女定亲,对方是三代单传,后院里倒是热闹的很,三弟最怕冷清,以后嫁过去一定不会觉得无聊了。”
“冷山雁!”冷折月怒道。
吴县令的女儿虽然是独女,但婚前已经有了一个通房,一位小侍,听说其中一个现在连孩子都怀上了。
冷折月一直膈应这件事,如果不是看在对方是独女的份上,他肯定不会嫁的,偏偏冷山雁竟然当众说出来打他的脸。
冷山雁微微挑眉,举杯慢饮,眼眸兴味挑衅。
白茶在一旁听着,心中暗暗发笑,还想给公子找不痛快,自讨苦吃。
第48章 我的郎君憋坏
白茶原以为冷折月会像之前一样,默默吃了瘪就算过去了,但这一次,也不知道是跟隔壁县令独女的婚事给了他底气,还是冷母即将出任官职给他的底气,他竟然直接冲了上去。
“冷山雁,你别以为大嫂嫂考上了举人,你就能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了,上次你点那一出《扇坟》讽刺我哥哥成了鳏夫,我还没跟你计较,这次你还敢欺负到我的头上!我可不是好惹的!”
冷折月满面怒容,一巴掌拍掉了冷山雁手中的酒杯。
啪的一声,酒杯应声碎了一地,酒水漫洒出来,洇湿了桌下地毯。与破碎的酒杯瓷片一起碎落地还有冷山雁食指上的白玉戒指。
质地上乘的玉戒指与破碎的酒杯混在了一起,碎裂成了两段。
冷山雁低着头,盯着空荡荡的食指。
刚才冷折月一下挥过来,不仅刮掉了他手上的戒指,还划破了他的皮肤,一截拇指长的指甲划痕鲜明地落在他的苍白修长的指背上,隐隐有血痕从肌肤下透出来,殷红的,仿佛雪地下蜿蜒扭曲的赤红河流。
“……!!!”
四下皆惊。
坐在宴席最末尾的冷惜文,默默往角落里撤了撤,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碎了!”白茶连忙蹲下将玉戒指捡了起来,满脸心疼道:“三公子,您太过分了!”
冷折月盯着碎玉戒指嗤地一笑:“那又怎样,不过是枚老气兮兮的戒指。”
“那能一样吗?!这可是先主君留给我们公子的遗物,公子这么多年都爱惜地不得了!”白茶捧着碎玉戒指,又气又急。
冷折月就知道白茶会这么说,好歹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他又岂会不知,这破戒指是冷山雁那早死的爹留给他的?
冷折月就是故意的!
一来发泄他对冷山雁长期的不满,二来,冷山雁自小就戴着这枚戒指,在辛氏面前晃悠,好像时时刻刻提醒辛氏,他只是一个继室。
他们父子早就视那枚戒指为眼中钉肉中刺了,这次正好一起毁了,他心里才痛快!
“大不了我赔你一枚戒指就是,我房里有的是比这款式更新,质地更好的戒指,夕颜,去把我放首饰的匣子拿出来,随便大哥哥挑!”冷折得意道。
半开的房门被人猛地一下踹开,沈黛末沉着脸走了进来。
靠在门边角落的冷惜文本能地看向她,下意识喃喃道:“大嫂嫂?”
沈黛末没有理会他,径直走向冷山雁的身边,第一时间就看到了他食指上的血痕惨红。
冷山雁静静地垂着眸子,如墨玉山川般的身形沉默而隐忍。
“娘子!”白茶双手捧着碎玉戒指给她看,语气委屈地像是在告状一样。
辛氏立马出来打圆场:“儿媳妇你不在前厅待着,怎么到这里来了?幸好今儿家里没有外人,要是下次在这样擅闯可就不行了。”
沈黛末一向温和的眼眸冷冷地盯着辛氏和冷折月:“宴席已经散了,母亲喝得酩酊大醉,我扶她回房休息,仆人领我经过经过此处,我听到声音这才进来……也幸好,我今天经过,不然还不知道我郎君在家里还要挨弟弟的打。”
辛氏赔着笑脸,眼珠子一转,慢慢悠悠地说:“儿媳妇这话说得未免太重了,不过是兄弟之间的打闹罢了。月儿在给雁儿敬酒时手里的力气用大了,无意间拂掉了了雁儿手里的酒杯,蹭掉了他手上的戒指。儿媳妇刚才既然在外面,应该已经听到月儿真心诚意地愧疚,还让夕颜把自己的妆匣拿出来赔。”
沈黛末都快被辛氏颠倒黑白的架势给气笑了。
“父亲可真是会颠倒——”
冷山雁带伤的手轻轻扯了扯沈黛末的衣袖。
沈黛末脸上的怒意凝了一下,知道这是冷山雁示意她算了,这件事就吃哑巴亏吧。
沈黛末不着痕迹地环视了一圈周围,除了冷惜文和宁小侍之外,周围一大圈都是伺候辛氏和冷折月的人,这件事如果真闹大了,他们这几张嘴,肯定不如辛氏那帮人说得清。
而且冷母这时候才喝醉了酒,不能主事,她一个儿媳不好在丈夫的娘家内宅里闹开。
不过沈黛末不甘心就这样吃亏,话锋一转,说道:“那戒指是我郎君生父留给他的遗物,意义非凡,珍贵无比,就算三弟弟把所有的珠宝首饰都拿出来赔,也比不上那白玉戒指的一块残片。只是三弟弟还是应该好好约束一下行为,举止不要太过莽撞,撞掉了酒杯不算,连人手上的戒指也给刮下来,以后出嫁了给岳父敬酒,难不成还要把岳父的手上的扳指给刮下来不成?嫁到别人家,可就不如自家兄长好说话了。”
冷折月低着头,紧紧地咬着唇。
辛氏脸上的笑容露出一丝裂缝,却只能僵硬地端着笑:“月儿今儿是有些激动。平日的性格行为可像今日,大概是因为多喝了酒吧,月儿,还不快给你大哥哥赔罪。”
冷折月紧咬着牙根,一动不动。
“月儿!”辛氏声音略沉,轻轻推了他一下。
“……对不起大哥哥,这次是我吃醉了酒,勿怪!”冷折月心不甘情不愿地说。
虽然道歉的话是说给冷山雁听得,但冷折月那一双眼睛却充满了倔强和怨气,紧紧地盯着沈黛末。
沈黛末也不甘示弱,迎着他的目光轻轻瞪了他一下。
“哼——”冷折月没想到沈黛末会这样挑衅他,又不好意思跟自家嫂子对视太久,郁闷的移开目光别开脸,轻轻地哼了一声。
“既然前厅宴席以散,妻主我们就回去吧。”冷山雁起身,端着仪态,左手遮着食指上的伤痕,默默挡在了沈黛末和冷折月之间。
“好。”沈黛末温声点了点头。
“这就走了,再坐坐吧,至少把手上的伤处理了。”辛氏客套的说着。
“不了,家里还有事,郎君的伤我回去替他擦。”沈黛末淡淡道。
辛氏笑:“你们难得回来一趟,还没坐多久就走了,真是……唉,既然你们家里有事我就不留你们了,雁儿下次回来可别这么匆匆忙忙地了,咱们父子俩好好唠唠家常,行了,家里忙就快回去吧,你母亲马上就要外任了,我们家里也是一大堆事情等着忙呢。”
沈黛末听着辛氏的客套话心里就不爽。
他嘴上说着挽留的话,可每个字都感觉是在催他们赶快走。
“母亲多久外任?”一直沉默着不怎么说话的冷山雁突然开口问道。
辛氏愣了一下,说道:“下一个就去,来安县在南边,路程远时间长,所以要早点去。”
“那父亲和弟弟们可要跟着一同外任?”
辛氏呵呵笑了一下:“家里这么多仆人,还有你两个弟弟在,举家搬过去外任实在太麻烦,何况你三弟这边才定了婚事,我们就不便跟去了。”
冷山雁点了点头,低垂的眉眼与他容色一般冷淡倦漠:“可来安县路途遥远,母亲身边不能没个称心如意的人照顾饮食起居,父亲去不了,至少也派一个小侍跟着。”
辛氏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说道:“是啊,我原也是这样想的,正准备买一个可心的年轻小侍,跟着你母亲一起上任呢。”
“新人虽好,但出远门这种事情终归不如旧人好,了解母亲的喜好……”冷山雁语气微微放缓。
一直在角落里降低自己存在感的冷惜文听到这话,顿时来了精神,知道这是冷山雁在给自己递话茬,立马冲着生父宁小侍使了一个眼色。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啊。
宁小侍这些年在宅子里一直被辛氏压制着,连根冷母同房地机会都没有多少,要是要机会陪着冷母一起外任,不但可以与冷母的关系更加亲近,将来还有机会在她耳边吹吹风,关心冷惜文的婚事。
更重要的是,将来去了来安县,宁小侍作为冷母从老家带过来的唯一一位家眷,地位超然。就算冷母日后在来安县再纳新的小侍,没有辛氏的管辖,宁小侍也跟半个主君差不多了。
宁小侍也瞬间明白过来,欢天喜地地跪在了辛氏面前:“主君,侍身伺候家主将近20年,了解家主大大小小的喜恶,侍身愿意跟着家主一起去来安县,一路伺候家主饮食起居。”
辛氏的脸色差点绷不住:“赴任路上艰苦,我怕你坚持不住。”
宁小侍立马说道:“能照顾家主,侍身不怕苦。”
辛氏忍着火,深吸一口气:“文儿再过一年,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你走了,他怎么办?”
“……这。”宁小侍脸上犯难。
冷山雁不紧不慢道:“那就让惜文也跟着一起去吧。”
冷山雁一句轻飘飘的话,却成了冷惜文人生中最重要的机遇。
如果他们父子都能跟随冷母去外地上任,外人一定会觉得冷母看中他们父子,就算是庶出的孩子,也会被人高看一眼,将来也好说一门好亲事,嫁一个不输给冷折月的妻主,下半生幸福美满。
因此冷惜文一改往日低调不做声的性格,立马满口答应了下来。
辛氏在一旁气得焦急上火。一个老贱人生下的小贱人,竟然妄图抬高一个庶子的身份来给他添堵。
辛氏暗暗咬牙,要不是如今沈黛末也有了功名,他绝对不会轻饶了冷山雁。
冷惜文心里清楚,这个时候他答应下来,辛氏就算再生气,也只会忌恨冷山雁。
之前就是因为原配与继室两方斗法,才让他一个卑微庶子免去了嫁给顾家病秧子的悲惨命运,这一次他又因为两房斗法,而白落了便宜。
冷惜文表面依然端着不争不抢,人淡如菊的模样,心里却巴不得他们之间斗得更狠更凶,他好做收渔翁之利。
回去的路上他们租了一辆马车,白茶坐在车头,沈黛末和冷山雁坐在马车内。
两人并肩而坐,身形随着马车的摇晃而晃动,马车车身罩着藏蓝色的布,隔绝了外面的光线,只有两边撩起的窗户帘子里可以透进两缕缝隙来,如银色山泉般温柔地横亘在两人之间,空气中细小的微尘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仿佛透着暖黄色的光芒。
一时间,马车外喧杂吵闹的市井声都仿若被噤。
只有沈黛末的一声叹气:“唉,要是我也能像婆婆那样,外任做个小官就好了,这样就没有冷家人再为难你,也没有我父亲约束你。”
冷山雁睫翼轻颤:“外地?”
“嗯嗯,对啊。”沈黛末看着他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到时候我就带着你,我们俩去上任,留几个下人在这里伺候父亲。”
冷山雁从未想过这条路,一直以来,他都习惯了被困在一座又一座院子里,不停地斗来斗去。未出嫁时和辛氏斗,出嫁后在顾家和整个宗族斗。
只有这一世嫁给沈黛末后,他才刻意减少身上的戾气,几乎忍受着席氏的一切,只因他是沈黛末的父亲,他不想伤她至亲。
但他从未想过要离开这里,或者说,在他的思维里从来就没有‘离开’这个概念,只有在泥泞里不断沉沦挣扎。如今突然间听到沈黛末的这个提议,他的意识在一瞬间恍然了一下。
他想象着未来离开苏城县,跟沈黛末一起,如蒲公英般随意飘零在某一处大地上,就算是贫瘠的不毛之地,他们相互扶持依偎,总能扎根下去,他的丹凤眸中流露出一丝向往,仿佛已经从未来简单清苦的日子里体会到丝丝入扣的甜。
“你怎么不说话?你想要留在这里吗?”沈黛末问。
古代的约束实在太多,这是沈黛末能想象到的最治本的方法。
冷山雁摇了摇头,锋利冷锐的眸光穿透朦胧的光影,静静地凝在她的身上,带着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缱绻深情:“那我等着您带我远走高飞。”
“远走高飞?说得好像我们要私奔一样……”沈黛末低下头小声道。“是啊,无名无分的两人偷合才叫私奔,我可是妻主名正言顺娶进门的夫郎,不算私奔,算……追随。”冷山雁眼梢微挑,似有若无地靠向沈黛末,冷淡的木质香调像凛冬寒山上倾轧而来的崩雪,瞬间强势地覆盖住她的全身,湿冷、幽寒又沉重,呼吸之间全被他的气息充斥包裹。
“……嗯,我们、本来就是夫妻嘛。”沈黛末的脸颊莫名有些绯红,身体微微僵硬地往旁边靠了靠。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与冷山雁同床共枕这么久,也早就习惯了他那张美得过分的脸,但比起初见时单纯的惊艳,此刻冷山雁的主动凑近,让她脸红心跳起来。
一定是因为车内的空气太闷了。
沈黛末偷偷摸了一把微烫的脸颊,撩开车帘的帘子一角,新鲜的空气钻了进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好像有些缓过来了。
只是她并没有注意到,因为自己有些僵硬躲避的动作,冷山雁眼中瞬间闪过的低落。
“你们走开,不要在这里挡路。”赶车的马妇手持马鞭,冲着闹市街道上几个衣衫褴褛的女人说道。
白茶坐在车头,嫌弃地捂住口鼻:“咦,这些人身上好大的味道。”
“这些人是从南边逃难过来的,也不知道多久没有洗过澡洗过头,身上的味道恶臭难闻,之前因为战乱,城里来了不少这种逃难的,运气好点的可以被雇佣当零工长工,运气不好的都在城头窝着当乞丐,城北那边就窝着一大堆,这群人估计还是刚逃难进城的。”马妇一边给白茶解释,一边继续扬着马鞭赶人。
挡在道路中央的女人们看到马车纷纷避让,其中有一个瘦骨嶙峋的女人看到车里的沈黛末,就像是看到了希望了一样,直接冲上来。
她直接跪在马车边,高声喊道:“我是从南边逃难来的,求娘子收留我,我不要钱,只要给我一口饭吃就行,我一定当牛做马报答娘子。”
“娘子别信,这种外地来的不知根知底,鱼龙混杂,谁知道从前是良民还是土匪?”白茶说道。
女人立马哆嗦着从破破烂烂的衣裳里拿出了一张纸:“我有户帖,娘子请看,上面把我一家多少人、年龄、籍贯、职业等等都记得一清二楚。娘子,我叫查芝,原本只是南边洪县城里一个普通良民,一直靠做苦力为生,因为打仗家人都死了,无奈才跟着逃难的人群来到这里的,我已经三天没吃饭了,求娘子给我一条生路吧。”
沈黛末垂眸。
马上就要立冬了,安利她在乡下的那些田地应该也要交粮食上来,她家里虽然有仆人三四个,但都是男仆,不宜出门下乡,如今她急缺一个随行的女仆。
“妻主,如果我们去官府验明了户帖真实性,那么您可以留下她。”冷山雁在她耳畔轻声道。
“你也这样觉得?”沈黛末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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