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小公爵捧着花篮,为这前后内容完全不搭的两句话愣住了。
“什么?”他眨了眨眼睛,绿宝石般的眼眸中透出困惑的神色,“什么?”
“我记得今天是你的生日,亚瑟。”崔梅恩捧起花篮,花篮中盛满了鲜红如血的玫瑰,“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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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亚瑟·格温房间的窗户望下去,刚好能将玫瑰园的景色一览无遗地收入眼中。
格温庄园的玫瑰园声名远扬——为了收获更美的玫瑰,它的女主人花费重金从远东进口了数种当地特产的花朵进行杂交,选育出了许多新品种,其中一些甚至能在严寒的冬季盛放。
要知道,格温庄园位于北方边境,一到冬季,滴水成冰,风一吹便能从人脸上刮下两片肉去,人活着尚且不易,更别说娇嫩的花朵了。
显然,打造这样一座玫瑰园,除了需要技术高超的花匠以外,更需要滔天的财富和权势,这足以昭示格温公爵对女主人的宠爱。人们提到她时,往往称呼她为“玫瑰夫人”。
玫瑰夫人并非格温公爵的妻子,而是他的情妇。
她与格温公爵相伴十数年,公爵对她的迷恋和宠爱丝毫不减。在北方边境,她是一个家喻户晓的传奇人物:从贫穷的渔女到公爵最心爱的伴侣,她的人生经历不用任何修改,便可以直接拿来写一本浪漫的小说——事实上也的确有许多以她为主角创作的歌谣。
与之相比,那位公爵几年前为了政治联姻而低调娶回家的妻子,实在是一个乏味且令人生厌的配角。
亚瑟·格温就是这位乏味且令人生厌的配角的儿子。格温公爵与格温夫人只有过新婚之夜的一次关系,可格温夫人居然怀上了孩子。
公爵与玫瑰夫人都希望这个孩子胎死腹中,然而亚瑟·格温顽强地活了下来。据说因着他的降生,玫瑰夫人同格温公爵闹了好久的脾气,夜夜把他拒之门外。
不管怎样,亚瑟活了下来,甚至还长大了。没有丝毫存在感的格温夫人从不让他蹦跶在父亲跟前讨人嫌,比起“格温少爷”“格温家的继承人”之类的名头,他更像一只灰溜溜的小灰老鼠,在人们看不见的角落静悄悄地长大。
公爵与玫瑰夫人没有刻意虐待这对母子,当然也从不优待他们。他们吃得比仆人好一些,比管家又差一些。等亚瑟大一些之后,格温夫人把他赶出了自己的卧室。这等小事不必劳烦公爵过问,管家做主,把他安排到了一间角落里的小房间居住。
亚瑟的新住处阴冷又偏僻,下雨墙壁会漏水,半夜能听见老鼠窸窸窣窣地跑来跑去。不过亚瑟挺喜欢这里——从这间房间的窗户往下看,能看见玫瑰夫人精心打理的玫瑰园。
玫瑰夫人极为爱惜她的花园,除花匠以外,她不许任何人随意出入这间园子。哪怕是公爵本人想进去,也得提前申请,获得准许后方可进入。
亚瑟自然没那个胆子去打扰玫瑰夫人。绝大多数时候,他只是静静地趴在窗口,凝视那一丛丛距离他的世界太过遥远的玫瑰。
洁白如北方的初雪,粉嫩如天边的第一缕晚霞。嫩黄如厨房里雏鸡的绒毛,鲜红如母亲咳在掌心里的血液。在阴沉萧瑟的格温庄园中,唯有它们始终无忧无虑、活泼热烈地绽放着。
直至玫瑰园连同整座格温庄园在大火中熊熊燃烧,化为焦土,亚瑟也没有得到过哪怕一支属于他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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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梅恩入主公爵府后,公爵府空了多年的花园终于被利用了起来,闲得发慌的园丁也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不过几个月,原本空荡荡的花园里就长出了一片生机勃勃的绿色。
崔梅恩用一小块地种了些乱七八糟的花,更多的地用来种乱七八糟的蔬菜和水果。葡萄架边是玫瑰墙,黄瓜番茄亲热地挨着紫丁香。
这些乱七八糟的植物有些死掉了,有些则坚强地活了下来。不管再怎么忙,崔梅恩每天都会分出一些时间逛逛她的花园(菜园?),提着篮子快活地走来走去,摘下一些花或蔬果,活像只在坚果仓库里挑挑拣拣的松鼠。
不少人对此嗤之以鼻,嘲笑她改不了农妇做派。
用公爵府的花园种菜?听听这个笑话!真是可怜那些万里挑一的花匠,空有一身好本事,却被用来侍弄土豆——不过,当崔梅恩热情地邀请客人们品尝食物,夸耀说这是今早刚从花园里摘来的顶顶好的番茄的时候,客人们都只会赞扬食物的美味和公爵夫人的勤俭,从不会多说其他。
而亚瑟那时正忙着整理探听到的关于崔梅恩的消息,思考该如何把她上报给圣殿,又不至于把塞德里克·梅兰斯牵连进去。
许多次他在番茄成熟、葡萄成串、玫瑰盛放的时候路过花园,对园中的景色视而不见,只是在心里揣摩要如何劝说父亲远离这个邪恶的女人。
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会趴在窗边盯着玫瑰园发呆一整天的亚瑟·格温了。在严寒的北境以外,价廉物美的玫瑰是一种随处可见的花朵。小贩在街边叫卖它,五月节的装饰离不开它,国王的婚礼上也能找到它的身影。
只要亚瑟乐意,他足可以买下数不清数量的玫瑰,把公爵府堆得满满当当。
不过,亚瑟再也没在意过它们——不止是玫瑰,也包括其余所有的花朵、华服、珠宝、美食……他对于享乐的渴望在离开格温庄园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日比一日的沉默,和训练时挥洒得越来越多的汗水。
圣殿推崇简朴,衣食住行简单粗糙,在刚成为见习骑士时,许多贵族子弟都对此苦不堪言,然而亚瑟却轻松地适应了圣殿的生活。
他偶尔会想起格温庄园,回忆起童年时偷偷钻进厨房,对着满桌美味不停地流口水,偷偷从烤鸡底下抓起一块土豆,躲在角落里吃完还要舔舔手的经历,只觉得不解和好笑——对那些玫瑰也是如此。他怎么能做到痴痴地看上一天?真是蠢透了。
亚瑟接过了那篮玫瑰。
“谢谢您,夫人。”他硬邦邦地说,“既然您这么说,我也不拦着您了。希望您不会一到首都就被绑上火刑架。我还有别的事,就先告辞了。”
他转身想走,却被崔梅恩拉住了胳膊。他低头看去,公爵夫人专注地盯着他的脸,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嘴唇饱满红润,让人不自主地想咬一口尝尝味道。
亚瑟在脑海里狠狠地唾弃了一番自己薄弱的意志力。
他移开目光:“您还有什么事吗?容我提醒您一句,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请您谨言慎行……”
“亚瑟。”崔梅恩叫他的名字,打断了他的话。
她伸出手,用拇指在他的脸上摸了摸,问道:“亚瑟,你为什么哭了?”
亚瑟愣了愣,慢慢地眨了眨眼睛。一滴挂在睫毛上的眼泪落了下去,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用另一只手抹了抹脸,手掌一片濡湿的痕迹。
一开始他还以为是突然下起了雨,然而不论是面前的崔梅恩还是周围的植物上,都没有任何被打湿的痕迹。
他发了好几秒的呆,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眼泪。
亚瑟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哭泣是什么时候了,也许是离开格温庄园那一天。从小他就知道眼泪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甚至可能让事情变得更遭),软弱只会惹来嘲笑和欺凌。
离开格温庄园之后,塞德里克·梅兰斯为他规划了许多条道路,而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其中最艰难的那条。至少,圣殿骑士的力量和名号完全是属于他自己的。日后就算梅兰斯家发生什么意外,他也完全可以靠自己活下去。
这么多年来,亚瑟·梅兰斯把天真、幼稚、可笑、弱小的亚瑟·格温,以及亚瑟·格温所曾经憧憬的一切都抛在了身后。
他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走了那么多年,一步比一步更稳,一点比一点更高,这时却突然感到像被人剥掉了所有的外壳,再度变回了当年那个软弱不堪的自己。
他就像一只战战兢兢的小灰老鼠,在无人知晓的阴暗角落里静悄悄地躲了十来年,却猛地被人拎起尾巴,丢在了玫瑰园里。
他抱着那篮玫瑰,莫名其妙地大哭了出来。崔梅恩像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哄孩子般把他揽在怀里,用手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
“你不喜欢吗?”她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说,“那也犯不着哭呀……”
亚瑟紧紧地抱着她,摇了摇头。
第8章 08.五月节
也不知崔梅恩和魔鬼做了什么,到了去首都的那天,亚瑟发现崔梅恩身上“魔鬼契约者”的痕迹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魔鬼身上也没了半分“魔鬼”的影子。
他从一个趾高气昂讨人厌的魔鬼变成了一个趾高气昂讨人厌的病弱小少爷,看着完全就是人类的模样。
亚瑟敢打赌,即使是一个与深渊战斗多年的老骑士站在这儿,也看不出他们的异状。
也不知是魔法的副作用还是别的什么,一路晃荡到首都后,魔鬼出现了严重的晕车反应,跟条死鱼似的在床上躺了三天——期间不忘与亚瑟斗嘴,而事实证明即使晕得爬不起床,魔鬼的口才也是亚瑟把马拍死也追不上的。
亚瑟平均每天差不多会产生八百次“要不趁崔梅恩出门把这货煮了”的想法。
崔梅恩每天都会出门。她自称来首都的原因是“同圣殿的代理骑士长商讨有关深渊的防御政策”,到了首都之后却不见她与圣殿有任何接触。
对于亚瑟的这个疑问,崔梅恩倒是振振有词:“我提前到首都,就是为了多玩几天。五月节庆典就快到了,庆典之后再说也不迟。谁过节前还想着谈工作?反正深渊一时半会儿也打不进来。是吧宝贝?”
她揉了揉魔鬼的脑袋。
魔鬼从她的大腿上抬起头,阴恻恻地咕哝:“打进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的马车都吃掉。”
“你胃口恢复了?”崔梅恩的手指从他的头发划到后背,动作娴熟,好似把一只猫从头搓到尾,就差顺手摸一把尾巴了,“晚上想吃什么?”
魔鬼认真地思考起了这个问题:“牛奶布丁,放三份糖的苹果派。烤小鹌鹑,皮要烤得脆脆的,蘸樱桃酱和柳橙酱,酱汁调得稠一点。炖牛肉,放番茄和土豆,不准加洋葱和酒。面包要稍微烤一烤,到外皮焦脆内部柔软的程度,涂黄油和蒜蓉。冰激凌都有哪些口味?我不吃薄荷的。”
亚瑟在一旁凉凉地插嘴:“希望你明天不要成为第一个拉肚子到死的魔鬼。”
他俩隔着崔梅恩开始拌嘴。崔梅恩靠在沙发上,感觉自己像养了两只好斗的猫狗,或是一百只闲不住嘴的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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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节是帝国最盛大的传统节日之一,人们盛装出行,载歌载舞,庆祝春天到来,祈愿今年的丰收。
在帝国各地,五月节有着各式不同、多姿多彩的庆祝方式,首都的五月节庆典便是其中之一。
五月的第一个周五是默认的花车游行时间,朝向街道的店铺和住宅会绞尽脑汁装饰房屋,好迎接接下来的花车游行。
花车通常由大商会和贵族赞助,而只要乐意,普通公民也可以拉来自家的牛车参加。
到了夜里,则会举办持续三天的夜市,你可以在夜市中痛饮(大概率兑了不少水的)美酒,彻夜歌舞,乃至邂逅一段美妙的露水情缘;也可以支上一个小摊子,美美地赚上一笔。
庆典过后是长达一周的假期,大多数人都会利用这个时间呼呼大睡,或是来一场短途旅行。
最近几年,由于参加庆典的人数实在太多,为了防止出现意外,首都甚至会提前限制进入的人数;大小旅馆也都早早被订光了房间,一间视野良好、能以绝佳角度欣赏花车游行的房间往往能炒到令人咋舌的高价。
总之,五月节庆典就是这样一个热热闹闹的节日,从没离开过梅兰斯封地的村姑崔梅恩会对此心生向往,倒也并不令亚瑟感到意外。
亚瑟五岁那年离开了格温庄园来到梅兰斯封地,他在封地里呆了两年,在七岁那年前往首都,以塞德里克·梅兰斯长子的身份进入了圣殿。
他在首都呆的时间,比在格温庄园和梅兰斯封地加起来都要长。
尽管如此,亚瑟一次也没有参加过五月节庆典。
这倒不是圣殿苛待他们。事实上,圣殿虽然是少数五月节期间不放假的机构之一,却也允许骑士和见习骑士们轮流参与节日,只要事先提交请假申请就行——而亚瑟一次也没有提交过申请。
庆典有什么好玩的?无非是一群人傻子似的又蹦又跳,吵吵闹闹,实在让他提不起兴趣。
比起在庆典上喝得东倒西歪,回来躺在床上吹嘘自己又得了什么少女的青睐,亚瑟更乐意在练习场练习剑术和魔法。
“您记得早点回来,别玩太晚。”他一边用小锅熬柳橙酱,一边嘱咐说,“每年五月节都会出乱子,您可千万别卷进去,我不会去捞您的——为什么他想吃什么烤鹌鹑,我就要在这里熬酱汁?他干嘛不自己来?”
崔梅恩拿小叉子叉他剥好的柳橙吃,吃得满嘴都是亮晶晶的果汁:“因为我也想吃。”
她咬着一整瓣橙子肉在嘴里咀嚼,含糊不清地问:“你不跟我们一起去庆典吗?”
“我不去。”亚瑟用木铲推动小锅里颜色鲜亮的柳橙酱汁,硬邦邦地回答。
崔梅恩在当晚的饭桌上跟魔鬼提起了这事:“你要去吗?我打算去看第一天的花车游行,再去夜市。如果好玩的话就多玩两天,不好玩的话就提前回家。你们都不去的话,我就自己去了。在家里不准吵架,不准把房子拆了。”
魔鬼一手握着油汪汪的鹌鹑翅膀,一手抓着杯加冰块的柳橙汁,吃得不亦乐乎,其餐桌礼仪能把任意一位礼仪教师气得住进坟墓。
崔梅恩话音一落,他就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当然要去。”
亚瑟瞥了他一眼。
“我听说有些人类喜欢在公共场所交丨尾。”魔鬼金色的双眼注视着崔梅恩,像好学的学生在向教师求解一道极难的题目,“你喜欢吗?”
“我不知道。”崔梅恩诚实地回答,“我没试过。”
魔鬼:“那我们就——”
“我改变主意了。”亚瑟迅速地打断了他的话,“我也要去。”
魔鬼把鹌鹑翅膀啃得嘎嘣嘎嘣响,含糊不清地说:“你要流着口水在一旁偷看吗?怪恶心的。”
崔梅恩眼疾手快地拿起两块面包,一边一个塞住了这两人的嘴,成功地阻止了二人把餐桌变成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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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典的第一天是个好天气。崔梅恩挤在人堆里,跟着人群欢呼喝彩,伸手去接花车上抛下来的花环和彩带。
等游行结束时,她的手臂上已经挂满了颜色鲜艳的花环,裙子也挤得皱巴巴的——她颊边的头发被汗液黏在了脸上,脸颊红扑扑的,精神抖擞,活力十足,活像传说里跟着酒神载歌载舞的信女。
游行结束后崔梅恩火速赶回家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再重新杀回了夜市。一路上嘴还不停,呱唧呱唧地说着热心人给她推荐的夜市上的好去处。夜还未深,她便已将整个街道逛了个遍。
“给,果汁。”崔梅恩拉着魔鬼坐在街边的一家小摊上,把一杯果汁推到魔鬼面前,自己也捧着一杯喝了起来,“这种果汁做起来特别麻烦,我听店主说每年只有五月节的时候才会做,要尝尝吗?”
“那只圣殿的蠢狗去哪儿了?”魔鬼往她身后看了看,问道。
“你说亚瑟?”崔梅恩用勺子搅拌果汁,捞起沉在杯子底下的水果颗粒,“他说看见了认识的人,去打个招呼。临走前严肃警告我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做破坏公序良俗的事。”
魔鬼从鼻孔里轻蔑地哼了一声:“不论我是想在这里对你干点什么,还是把这片土地夷为平地,他都无法阻止。”
崔梅恩微笑着摸摸他的脸:“可是你现在做不到,对吗?现在你是一个纯粹的人类。说起来,之前你是不纯粹的人类?我倒是没看出来有什么不同。”
魔鬼飞快地侧过脸,在她的手指上咬了一口,留下一圈浅浅的齿痕。崔梅恩噫了一声,嫌弃地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指。
“你说在首都不能被看出来,所以我只能彻底地变成人类。”魔鬼说,“之前只是套了一个人类的皮,骗骗法则而已。人类也早就发现了,法则不允许我们以本体出现在这里。”
崔梅恩仔细地思考了几十秒:“意思就是,你们想要降临在这里,就必须有个人类的样子。如果把人类比作牛奶,魔鬼比作水,你的行为就好比把水掺入牛奶里。随便加多少水都没问题,但是总不能没有牛奶,那样就不会有人来买牛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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