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个人兴趣缘故,赛缪尔很少看童话,为数不多的几本也是在与崔梅恩恋爱前看过的,他就像所有怀春的少年少女一般挑着令人脸红心跳的部分看,把别的故事统统抛之脑后,所以他一开始没有发现这是童话故事里最常见的结尾之一:
当凡人享受到了他本不应享受的赐福时,神明的惩罚便已悄然潜伏在了命运的阴影处。
随着年岁的增长——或者说,当赛缪尔活着的年龄超越了正常人类寿命的极限后——浮在他体表的鳞片便让他感到越来越疼了。
起初他以为只是由于阴雨的天气或是别的原因,没去理会,但那股疼痛逐渐发展到了令人寝食难安的地步。
赛缪尔是个忍耐性极强的人,即便如此,鳞片镶嵌在皮肤里的痛苦依旧让他难以忍受。仿佛那不是什么鳞片,而是长满尖刺的荆棘,一点一点横生在血肉里,蜿蜒缠绕在骨骼之上。
痛到极致的时候,赛缪尔不止一次挥刀剜出从体表扎进体内的鳞片,手起刀落,血肉横飞,刀刃咯吱咯吱地刮过骨头的表面,耐心地将鳞片一点点剔除,而他眼也不眨一下。
一旦离开他的身体,鳞片便化为粘稠的黑色液体,如同烧滚的水那样冒着泡,不一会儿就消失不见——而赛缪尔的身上很快就会长出新的鳞片。
鳞片重新生长的过程会更加疼痛,然而剜出它们的那一刻又的确可以让赛缪尔得到片刻的喘息。他永不衰弱、永不年老、永永远远要忍受蚀骨的剧痛。
赛缪尔于是明白这就是对他的惩罚:深渊从不会做赔本的交易。
有时他实在是太疼了,从被汗水浸湿的床铺滚到地板上,手指硬生生将地面抠穿,意识朦胧之间,便会打开那个被层层魔法严密保护的小瓶,用滴管取上一滴,小心翼翼地滴在舌尖——不论大脑再怎么混乱,赛缪尔始终牢牢地记得,一次只能点上少少的一滴。
如果不小心喝完了,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剧痛让他的头脑变得一片混沌,视野之中的景象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不久之后,崔梅恩轻轻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抚摸他被汗水浸湿的黑发,柔声问道:“怎么了?”
“我疼……”赛缪尔说。
崔梅恩便说:“那我抱抱你吧,这样会不会好些?”
赛缪尔胡乱地点头,强撑着身体爬起来。崔梅恩跪坐在地上,揽住他的身体,一遍又一遍地抚摸他僵硬的脊背。
他们紧紧地依偎在一起,靠得那样近,近到他们的呼吸都仿佛融为一体。崔梅恩安抚似的啄他的侧脸,半是埋怨,半是心疼地说:“怎么自己忍了那么久,衣服都被冷汗打湿了。下次早点叫我,好吗?”
痛到极点的时候,赛缪尔也不曾掉过一滴眼泪,此刻听到崔梅恩的话,泪水却不由自主地从眼眶中流了出来,不停地往下落去。
他委屈极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不敢回答,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拥抱着崔梅恩,紧到他想要把自己碾碎了,融化在她的怀抱之中。
再次醒来时,赛缪尔发现自己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
他看了看表,时间不过堪堪过去了十来分钟。疼痛缓和了些许,昏暗的屋内自然没有崔梅恩的踪影,被手指抠穿的地板上徒有他自己的汗水与血迹。
他踉跄着爬起身,手指颤抖着抚摸上还剩下小半瓶的魔药,喉头滚动,紫色的眼睛里燃烧着强烈的渴望,却还是坚定地又盖上一层防护魔法,将它收回了柜子深处。
不知道过了多少年,似人而非人的怪物终于迎来了它的死期。
也许是出于生物特有的直觉,也许只是漫长的痛苦终于将它的理智蚕食一空——在死亡到来前,赛缪尔跌跌撞撞地打开了那个被严密保护的柜子,将剩下的魔药一饮而尽。
那时,药水只剩下了底部浅浅的一层。
怪物满足地倒在地板上,不知过了多久,赛缪尔睁开了眼睛。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棵大树下,枕着谁的大腿。春天的阳光暖融融地包裹着他,不知何处吹来柔和的风,将树叶吹得沙沙作响。
树影婆娑中,崔梅恩低下头来,手指插入他的发间,爱怜地揉了揉他的头发。
赛缪尔像只撒娇的羊羔那样发出满足的咕噜声,握住崔梅恩的手,轻轻地在她的手上蹭了蹭。
“怎么醒了?”崔梅恩问。
赛缪尔眨了眨眼。他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但是只要稍微努力一回想,心脏便如针扎般剧痛,于是他索性不再试图回忆。
天气这么好,他只想和崔梅恩再多黏糊一会儿。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他说。
“是什么样的梦?”崔梅恩曲起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的耳廓。
“我忘了,”赛缪尔喃喃道,“我好像梦到你不要我了,我就忘掉了……”
他的话成功地让崔梅恩笑出了声。
“你笑我。”赛缪尔继续咕噜咕噜。
崔梅恩握拳抵在唇边,装模作样地咳嗽了几声。
阳光穿过树叶落了下来,几点光斑落在她的脸上,将她温柔的黑色眼睛照得亮晶晶的。她坐在洒满阳光的草地上,他躺在她的腿上,绿草如茵,鲜花满地,有风穿过草地,掀起一阵绿色的波浪。
盛大的,灿烂的,甚至有几分虚幻和不真实的。
为什么我会觉得虚幻和不真实呢。赛缪尔迟钝地想。她明明现在好好地在我身边啊。
赛缪尔·卡伊刚刚度过了幸福的一天。
他是一名普通的圣殿骑士,在首都圣殿的训练结束后,便被分配到了这个小镇,任职于当地的圣殿。这一片区域几乎从未发生过深渊入侵之类的大事,因此骑士们日常所做最多的事就是在小镇中巡逻并维护秩序。
崔梅恩在小镇上租了一间铺子,和附近村庄的奶农谈好了价签,在镇里卖奶油和奶酪。后来生意渐渐做大了,她又雇佣了几名妇女做面包师,在镇上开了间面包房。
面包房的生意很不错,圣殿骑士们日常的巡逻与训练也十分繁重,因此两人只能抽空腻歪。
有时赛缪尔在街上巡逻时路过铺子门口,崔梅恩就会站在人群后对他挥挥手,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撞又迅速分开,各自的脸和耳朵都红了起来,青涩甜蜜,一如他们刚刚相恋的时候。
在升上当地圣殿骑士的小队长后,赛缪尔向崔梅恩正式地求婚了。
他抱着一大束鲜花举着戒指半跪在地,周围围了一圈看热闹的小镇居民,还有一队刚交班完的小骑士混在人群里起哄,赛缪尔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最后他整个人红得就像只蒸熟的螃蟹,就差头顶冒热气了。
崔梅恩从铺子的柜台后走出来,解开围裙,随手搁在柜台上,一步一步地走向半跪在地的赛缪尔。她拍干净手上的面粉,把手递给赛缪尔,说道:“好,我愿意。”
赛缪尔激动得差点扑倒在地上。他站了起来,颤抖着把那枚镶嵌了绿宝石——奇怪,为什么是绿宝石?崔梅恩说过喜欢他眼睛的颜色,所以他买了紫色宝石的戒指——把那枚镶嵌了紫色宝石的戒指戴在她的手指上。
他们在众人的掌声与祝福中抱在一起,赛缪尔想,我们今后就会永远在一起了。
名为幸福的巨大冲击将他撞得几乎眩晕,以至于他没能拿稳那束鲜花。花束掉落在地,鸢尾、矢车菊、三色堇、铃兰……蓝色与紫色的花瓣飞扬,像下了一场梦幻的大雨。
不久后,两人在小镇的教堂中举办了婚礼。教堂里塞满了人,所有人都向这对爱侣送上了祝福。
在夫妻宣誓时,赛缪尔侧头看去,阳光透过教堂的彩色玻璃花窗落进来,洒在崔梅恩白色的婚纱上。
她披着五颜六色的光芒站在那里,头纱遮住面庞,只能看见红润的嘴唇。他一时又有些恍惚,总觉得似乎曾在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下一秒崔梅恩转过头,向他微微一笑,他便把所有的疑问又抛之脑后。
赛缪尔本以为那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天,事实上他错了,往后他过的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加幸福。
他们买了个二层的小房子,房前房后都有一大片花园。两人一起认真地挑选家具,从沙发到床铺,从窗帘的颜色、桌布的款式到花瓶的高矮胖瘦,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两人的努力很快就收获了回报:房子的效果很令人满意,赛缪尔还在桌子上刻下了一个自创的保温法阵。冬天热腾腾的饭菜放在桌上也不会变冷,夏天则随时都能享受到凉爽的冰镇果汁。
同许多家教良好的圣殿骑士不同,赛缪尔学习魔法是半路出家,这么看来他说不定还有在法阵一门上精进的天赋。赛缪尔很是为自己的小发明得意了一阵子,晚上裹在被子里缠着崔梅恩撒了许久的娇,同她讨来一大堆“奖励”后才美滋滋地进入了梦乡。
哦,对了,这都是曾经发生的事了。说回今天——赛缪尔·卡伊刚刚度过了幸福的一天。
圣殿难得给骑士们放假,崔梅恩便也大手一挥,给店铺里所有雇员都放了带薪假。昨夜两人折腾了一整晚,第二天双双睡到中午才起。
崔梅恩一面对着镜子龇牙咧嘴地抚摸肩上的咬痕,一面没好气地指示赛缪尔去做午饭,烤排骨煎肉排拌蔬菜沙拉外加牛奶布丁,要外焦里嫩鲜美可口柔软多汁,赛缪尔满口应下。
午餐十分美味,吃完饭后崔梅恩去了一趟花园,剪了些开得正好的花插在花瓶里。到了下午她的气也消了,两人手拉着手去逛镇上的集市,买了好多好多东西,满载而归。
此时还没到吃晚饭的时候,浓烈的阳光将草地晒得暖烘烘的,崔梅恩说,我们去草地上看会儿书吧。
她靠在一棵大树上看起了书,赛缪尔却不知为何越来越困。他撑着身体挪了几步,啪嗒一声倒在地上,把脑袋搁在崔梅恩的大腿上,像只小羊羔那样咕噜咕噜地撒娇。
崔梅恩便放下书,轻轻地拍打他的肩膀,又抚摸他的头发。
赛缪尔变得更困了。
他在迷迷糊糊间睡着了,又迷迷糊糊地做了一个极其可怕的噩梦。
梦里他看见崔梅恩转身离开,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团光芒之中,向着天边流淌的金色长河走去。在她的脚下,一只巨大而畸形的怪物痛苦地嘶吼着,声声泣血,她却一次也没有回头。
不知为何,那只怪物让赛缪尔感到浑身的不适,让他即使是在梦境中也扭过头去,不愿再去看它挣扎的模样。
于是梦里的场景扭曲变换,这次他看见了自己——不,是一个形似自己的男人。
即使面容几乎一模一样,赛缪尔也能肯定那个男人不是他。那人比他苍老憔悴许多,面庞上笼罩着诡异的扭曲和怨恨,瘦得几乎脱了形,一见就叫赛缪尔讨厌。
男人深紫色的眼睛里长着蛇一般的竖瞳,胳膊的皮肤上竟镶嵌着黑色的鳞片。赛缪尔看见他倒在地上,用一柄尖锐的长刀挖开皮肤,刮下长在身体上的鳞片。
他一定很疼,每做一次他的全身就会颤抖一次,手指用力曲起,将地板抠挖出深深的痕迹。而在那片地板上,这样的痕迹还有许多。
许久之后,鳞片才被挖了出来。男人发出一声不知是快慰还是痛苦的叹息,又很快举起长刀。刀刃划开皮肤和肌肉,直抵骨骼,在骨头上划出令人牙酸的声音,第二枚、第三枚……
鳞片离体后就化为粘稠的黑色液体,不多一会儿,地板上便满是污血和令人作呕的黑色黏液。
赛缪尔站在一边,看见男人的目光因剧烈的疼痛而变得空洞。他在污血与黏液中躺了一会儿,踉踉跄跄地爬了起来,伸出手去,从一处暗格中取出了一个装着半瓶深红色药剂的瓶子。
男人用滴管取出一滴药剂,仰起脖子,小心翼翼地将药剂滴在舌尖咽下去。他的眼中迸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狂喜与快乐,仿佛那不是什么诡异的药剂,而是传说中能够带来无上喜悦的赐福之水。
赛缪尔被男人的眼神刺得浑身难受,他不由自主地挪开眼去,撇撇嘴,心想,真是无聊的梦境!我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呢?
醒来之后要干些什么?
要把今天冲动购买的一大堆东西分门别类地放好,再和崔梅恩一起准备晚饭。
晚饭之后是什么?他们可以一起读书,他要靠在崔梅恩的身边,让她把自己揽在怀里,两人紧紧地贴在一起。
她的体温透过每一寸相贴的皮肤传来,赛缪尔时常感到自己是一粒糖果,想要在她的身上黏糊糊地融化……
他极力去想令人开心的事,渐渐的,那个长着鳞片的男人的身影便模糊了下去,消失不见了。
看来,噩梦已经结束了。赛缪尔却依旧犯困。他从没有这么困过,困到看不清崔梅恩的面容。
赛缪尔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可越是努力就越是困倦。头顶的树叶在风中摇晃,崔梅恩的面孔在光斑与树影中变得模糊不清,唯有声音传入他的耳中。
她说:“赛缪尔,再睡儿吧。”
“我不要……”赛缪尔发出含糊不清的咕哝。
“为什么不要?”
“我不想再做噩梦了……”
崔梅恩便笑了。她俯下身,将手掌盖在赛缪尔的眼睛上。柔和的黑暗弥漫开来,黑暗中他听见崔梅恩说:“赛缪尔,别怕,那只是个梦啊。”
赛缪尔于是放下心来。
“那我就再睡儿。”他说。
“嗯。”崔梅恩说。
“醒来后你还会在我身边吗?”他问。
“会啊。”崔梅恩说。
“明天还是假期,我们明天要干些什么?”
“不知道,”崔梅恩说,“你想做些什么呢?”
听说城里办了个画展,我们一起去看看吧。赛缪尔想。我昨天从同僚那里学会了一种煎吐司的新方法,据说特别好吃,我想做给你吃。最近天气很好,或许去森林里玩玩也不错。那片森林里有一条小溪,这个季节的溪水很适合踩水玩。我还想——
那是世间最平凡无奇的、最普普通通的、赛缪尔·卡伊从不曾拥有过的人生。
怪物就这样想象着,停止了呼吸。
####
灵魂之河淌过如墨的夜空,赛缪尔仰望着那条耀眼的光带,突然全身一轻,再回望时,才发现自己终于从那具折磨了他多年的肉身中解脱了出来。
赛缪尔活了太久,久到已经忘却了身体不会被疼痛折磨的滋味。死亡让他感到无比的自由,无比的轻盈。
他向着灵魂之河的方向而去,一路上脚步轻快,仿佛不是走向一段生命的终点,而是去往极乐的圣地。
走进河水前,赛缪尔迟疑了一秒,对着河水照了照自己的影子。在莹莹光芒之中,他看见了自己少年时期的模样:瘦削,苍白,没有竖瞳,没有鳞片。
那是名叫赛缪尔·卡伊的少年刚刚到达首都时的模样——那也是他这一生中最愚蠢、无知与可笑,也是最快乐与幸福的时光。
他抬起头,往河水中走去。水漫过腰部的时候,前方跑过去一个他熟悉的人影。崔梅恩被水流簇拥着自他面前而过,眨眼之间便成了远方一个小小的模糊的光点。
赛缪尔怀疑自己看错了,却又在心底生起了些微的期盼:所有学习过魔法的人都知道,在灵魂之河之中,时间从不顺流而下。
过去、现在与未来在同一条河道中奔涌,时间交错相织,将每一个灵魂送到不同的渡口。
所以,早已死去的崔梅恩,也有可能刚刚从他面前经过,去往自己的下一段旅途。
赛缪尔追着光点的方向过去,河水的阻力不断地推拒着他,他越是着急,便越是离那个身影越远。
腰腹、胸口、脖颈……河水越来越深,波涛滚滚,水位一刻不停地上涨,最终淹没了赛缪尔的头顶。
他最终也没能走到自己的目的地。
Fin.
第一,他回来得未免也太快了。
这周轮到塞德里克休假,两人本来已经提前计划好了行程,结果圣殿的紧急召集令一下,塞德里克再怎么不高兴,也只能嘟嘟囔囔地滚回去上班。
照理说,他是晚上入睡前才接到的通知。圣殿发布紧急召集令,再怎么样也算件大事,即使解决得再迅速,也不应该回来得这么快。
第二点就更惊悚了:老实说,躺在自己身边的这个人,不太像塞德里克。
房间内黑漆漆的,对方又背对着她睡,她看不见他的脸,只能模糊地看见他身体的轮廓。不论是身形还是气息,她总觉得这个男人和塞德里克有些微的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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