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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深渊归来(黄油柿子)


男人把声音压低了些,神神秘秘地吐出结尾的单词:“——它能实现您最隐秘的愿望!”
赛缪尔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他本想拒绝的。即便这人的确是一名会炼制魔药的魔法师,也不代表他的魔药会有多好的效果。
至于什么“独门秘方”听上去就更可疑了,比起魔法师推销药剂,更像是行走江湖的游商向痴肥的贵族推荐能让人“精力无限”的域外密药。
等发现自己上当的贵族企图缉拿骗子时,他们早就已经溜之大吉,流窜到下一个封地行骗了。
“这人是个疯子,成天在各处骗钱,打都打不走,”酒保探头过来,小声地同赛缪尔说,“客人您可要小心。”
赛缪尔当然明白。区区魔药而已,不过是一些稀有药材的组合,灌输进魔力改变其性质,本质上不过是更高级版的草药,居然还敢吹嘘说能实现别人最隐秘的愿望? !
简直荒谬!试问,当那一大堆或切或碾的药材在大锅里咕嘟咕嘟冒泡的时候,它们怎么能知道某人内心的所思所想呢?
赛缪尔在心中冷哼。
只是,“最隐秘”这个词,却让他心底的某个角落微微一动。
他沉默了几秒,拿出一个金币,放在吧台上。酒保发出了响亮的叹气声,男人则喜不自胜地将钱收入怀中,小心翼翼地捧出瓶子,放在赛缪尔的手边。
近距离一看,那瓶子更显小了,就是一套标准大小的药剂瓶中最小的那种,只够几口的量。这个量的魔药敢要一个金币的价格,即使是圣殿以前同魔法协会订购的上好伤药都不如它贵。
赛缪尔一时怀疑自己果真上当了。
不过,钱已经付了出去,对方也给出了商品,他没有立刻翻脸要回的习惯;他离开首都时带走了丰厚的资产,也没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一个金币对他而言算不上什么。
于是赛缪尔将小瓶随意地揣进衣服口袋中,对男人抬抬下巴,示意对方可以滚蛋了。
男人却没有立刻离开。他又把手深入怀中,掏出了一个更大的药剂瓶。
如果说方才一个金币卖给赛缪尔的是“一瓶”药剂,那么男人现下掏出来的就是“一桶”药剂。深红的药剂装在一个形似酒壶的容器中,比起“魔药”来,更像是酒鬼随身携带的美酒。
“先生,我看得出您十分需要这个药,我本来不打算卖的。但如果您想买,我可以把这一瓶卖给您,”男人面露惋惜,一副“你占了好大便宜”的嘴脸,“只需要一百个金币!”
偷听的酒保响亮地抽了一声冷气。
老实说,赛缪尔并不差钱。不过,他愿意花钱买一点自己的好奇,和他愿意当冤大头是两个概念。
他冲男人摇摇头,冷淡地拒绝了对方,男人便满脸遗憾地离开了。
到了下半夜,酒馆越发热闹了起来,吵得人心烦。赛缪尔便结了账,回到了家中。此时他已把那瓶“魔药”忘在了脑后。
洗漱完毕、睡前更衣的时候,一个装满深红液体的小瓶从外套口袋里落了下来,掉在地面上,咕噜噜滚了好几圈。
赛缪尔把它捡起来,这才想起了酒馆里发生的事。
他坐在床沿,打开瓶塞,一股魔药的气息从瓶口飘了出来。不好闻,也说不上难闻,纯粹就是几种来自于不同动植物身上的气味的混合,标准的魔药的味道。
独门秘方?估计也就是糊弄不懂魔法的普通人的把戏。
赛缪尔仰头喝下小半瓶,随手塞上瓶塞,将瓶子放在床头柜上。魔药的味道喝起来有些过度的甜腻,就像是成熟过头的水果。
他躺在床上,没有像过去许许多多个深夜一样在床上辗转反侧,而是逐渐陷入了睡眠的罗网之中。
也许那瓶药剂中添加了一些助眠的成分。
在完全沉入无梦的睡眠前,赛缪尔如此想到。

第76章
赛缪尔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暖融融的阳光从窗户外爬进来,在地板上划出一个明亮的方块,又借着床铺爬到他的脸上。
他在阳光中睁开了眼,愣了好久,才慢慢地坐起了身。
赛缪尔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好过了。
从前在圣殿时他的睡眠就说不上好,不过那时至少他还有个规律的作息;离开首都之后,赛缪尔便开始整夜整夜的失眠。
他往往能睁着眼挨过一整个夜晚,直到日出时才能勉强睡去,睡几个小时后又被噩梦惊醒,醒来后就再也无法入睡,如此反复。
而昨晚在喝了一口那可疑的药水后,他倒是久违地睡了个好觉。看来尽管那支药剂并没有像魔法师自己吹嘘的一般神奇,至少算得上一种不错的安眠药。
赛缪尔一边思考着今晚去酒吧的时候再问他买上一些,视线一边不经意地落在了身旁——接着,他呆在了原地。
他看见了崔梅恩。
崔梅恩缩在被子里,长长的黑色卷发散在枕头上。或许是被阳光给晒到了,她的睫毛不安地眨着,仿佛下一秒就会睁开眼睛。
赛缪尔感到自己的呼吸都在这一个瞬间停止了。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想要摸摸她的脸,又在距离她的肌肤只有一线之隔的地方停下了动作。
我知道了,这是在做梦。
赛缪尔迟钝地想。
所以那个魔法师的确有几分本事,他的药剂让赛缪尔做了一个美梦。
过去几十年来,赛缪尔也偶尔会做这样的美梦。崔梅恩待他总是冷漠,就连梦中也只吝啬地光顾过几次。而每当他伸出手想要给她一个亲吻或拥抱,她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后来赛缪尔也总结出了规律:只要他不接近她,梦就可以延续很久。
他梦见过她身着洁白的婚纱,而他自己站在新郎的位子上。阳光透过教堂的彩色玻璃流淌进来,为崔梅恩披上一层美丽到虚幻的光晕;他梦见过两人一起住在首都的小旅馆里,崔梅恩穿着他的衬衫,赤脚站在窗前,窗外暴雨如注;他也曾梦见过她躺在他的身边,就像现在这样,她闭着眼,把脑袋转向阳光照不到的方向,试图再多睡一会儿……
赛缪尔总会在梦里一点点地靠近她,视线贪婪地舔过她的睫毛、眼睛、嘴唇、头发,用目光代替手指与嘴唇,一遍遍地抚摸她、亲吻她。
……他唯独不能真正地碰到她。一旦碰到,他就会从梦中醒来。
那么崔梅恩呢?梦里的崔梅恩也从不会主动接近他。她总是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从不与他产生任何亲密的接触。
从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她总爱抚摸他的头发,手指一下一下地滑过发丝,顺着长发落在脊背上,手指曲起轻轻一刮,每每都刮得赛缪尔浑身发颤。
她说赛缪尔就像以前牧场里养的小羊。小羊也爱贴在她身上,她便将手掌陷在它们雪白绵软的皮毛里,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小羊被她顺毛顺得咩咩叫,脑袋就顶在她的胸口轻轻地蹭。
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赛缪尔早已经忘记她的手是如何落在他的头发上,久到他早已忘记她怀抱的味道。
赛缪尔跪在床上,长长的黑发垂落下来,落在崔梅恩的脸颊上。他看见她翻了个身,又翻回来,慢慢地睁开了眼。
他凑得离她那样近,无神的紫色眼睛一眨不眨地钉在她的脸上,一遍又一遍地描摹她的轮廓。
——今天这个梦有些真实过头了。
在过去的梦境与他的记忆里,崔梅恩的面容从未有过如此的清晰。阳光在她轻眨的睫毛上跳跃着,她的胸口因为呼吸而微微起伏,就连皮肤的纹理和每一根发丝都清晰可见。
赛缪尔·卡伊用十几年的时光才学会如何控制自己不在梦境中伸出手去,可此刻竟又有了想要触碰她的冲动。他死死地咬住舌尖,任腥甜的味道充盈鼻尖,才堪堪制止住了自己靠近她的冲动。
崔梅恩从床上慢慢地撑起身体,被子顺着她的动作滑落了下来。她皱了皱眉头,也凑近一些,近到赛缪尔能够从她黑色的眼眸中看见两个小小的自己。
崔梅恩向他伸出了手。
赛缪尔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躲去。
不能被碰到。不能去碰到。一触碰,就没有了。
这么真实的梦境,下一次再梦见,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至少此时此刻,哪怕能让他多看她一秒,也是——
“大早上的干什么啊!”崔梅恩扑过来,揪住他的脸颊往两边扯,“你吓死我了!”
赛缪尔僵在了原地。崔梅恩的气息铺天盖地罩了过来,他几乎是呆滞地任由对方钻进自己的怀里。
脸有些疼,鲜明得不像是梦境。他低下头,凝视着崔梅恩半是抱怨半是笑意的神情,手掌停在贴近她身体的位置,颤抖着停下了。
崔梅恩刚从被子里钻出来,全身热乎乎的,他的手几乎能感受到她的热度。但他还是拿出毕生所有的毅力,强迫自己停下了动作。
崔梅恩抬起脸来,眨眨眼。
“怎么傻了?”她问。
从前梦里的崔梅恩从来不会和他互动。她那样狠心,就连在梦境中也不肯对他投来半个眼神。可是现在,她就靠在他的怀抱里,她的手指放在他的脸上,她的视线专注地投在他的身上,她——
她真实得不像一个梦境。
赛缪尔想说些什么,眼泪却先于哽咽冲破了防线。他低下头,将脸贴在崔梅恩的颈侧,一面拼命嗅闻着她的气息,一面落下泪来。
赛缪尔的大脑一片混乱,狂喜、恐惧与茫然交织成混沌的网将他笼罩其中。即便如此他依然不敢触碰崔梅恩。
这是梦啊。他拼了命地提醒自己。
一旦触碰,就会消失,就会醒来,就会再也见不到她。
赛缪尔·卡伊想要死在这个梦境里,如果不能,他宁愿一开始就不要沉湎其中。他不能接受醒来的代价,不愿接受梦境与现实之间巨大的落差,那太疼了。
视野被泪水模糊,睡得乱糟糟的头发从脸侧滑落,让他看不清面前这个真是得令人恐惧的视线——他只听见崔梅恩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看吧,她果然是会消失的。她果然是——
崔梅恩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抓住赛缪尔停在腰间的手,将它们环在了自己的腰上。接着,她在床上跪坐起身,揽住了赛缪尔,将他的脑袋摁在自己胸前,拍拍他的脸,无奈地说:“……怎么哭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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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能回到过去。
赛缪尔从前总是想。
如果我能回到过去,我不会再讨好她。我不会再乞求她、渴望她。我不会再爱她。
我一定会吃掉她。
我要撕开她的皮肤,折断她的骨骼,吞吃她的内脏,喝尽她的血液。我要让她融化在我的身体里,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我不会再乞求她、渴望她。我不会再爱她。我要吃掉她。我不会再爱她。我要吃掉她。我不会再爱她。我要吃掉她。我不会再爱她。我要吃掉她。我不会再爱她。我要吃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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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缪尔抱住崔梅恩的腰,把头埋在她柔软的胸口。他一点点收紧手臂,着了魔一般贴近她的躯体,恨不能将自己融化在她的血肉里。
熟悉的气息,温暖的身体,在他的耳边轻轻撞击胸膛的心跳——这是崔梅恩的体温,崔梅恩的味道。活着的,有温度的,不会消失的。他魂牵梦萦了那么多年,本以为此生再也不会得到的。
过了好一阵,赛缪尔才发现自己哭了。
他哭得太大声,以至于有那么一会儿他没听出来那是自己的声音。他发出毫无形象的嚎啕,哭泣一声比一声急促,他哭得说不出话来,泪水将崔梅恩的睡衣洇出一大块深色的痕迹。
崔梅恩没有说话,也没有再发问,只是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头顶。她的动作熟悉得让他心颤,他能准确地预言出每一下的力道和节奏,清晰地记得每一个间隔。
赛缪尔这时才知道他没有忘,有关崔梅恩的一切都刻在了他身上的每一个角落。即使他死了,化为灰烬,被风吹散,他也能记得她抚摸他头发的动作。
他只是不敢想起来,因为那太疼了。
“……我好想你……”
赛缪尔终于从哭泣的间隔里挤出来了一句话。他更用力地收紧手臂,心想这具怪物的躯体要是能这么化掉就好了,他要从此紧紧地粘在她的身上,骨骼相错,再也不要分开。
他重复道:“……我好想你……”
崔梅恩又叹了一口气。她问:“怎么哭成这样,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是做噩梦了吗?”
赛缪尔胡乱地点点头,又疯狂地摇头。他不敢说话。这是怎样的一副场景啊,这是他连做梦也不敢奢求的东西。
他太害怕自己说错什么,做错什么,她就会变得像以往无数个梦境一样,一下便消散在他的面前。
赛缪尔抱着崔梅恩哭了好久,理智才勉强回归了他混沌的大脑。他从她身上爬了起来,只是依旧紧紧地牵着她的手,不愿放开。
崔梅恩的睡衣已经被他的眼泪打湿了一大片,显然是不能再穿了。她用衣袖给赛缪尔擦了擦脸,说道:“现在冷静了?可以给我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你差点吓死我了……”
她的眼睛里满是纯粹的担心。
赛缪尔这才终于有精力仔细打量起她来。
这个崔梅恩看起来比记忆中要成熟许多,显然不是他最常梦见的那个在首都街头卖牛奶的少女,但也并不是他后来见到的那个魔鬼契约者(尽管就年纪上来说,两者相差不大)。
那个崔梅恩看上去总是很疲惫,仿佛对世间的一切——自然也包括赛缪尔——都提不起任何兴趣。她的眼神如同一滩死去多日长满植物的池水,总是阴森幽暗的,你很难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什么波澜。
她显然不爱亚瑟·梅兰斯,更不爱那个与她签订契约的魔鬼,只有在提到塞德里克的名字时,才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一些激烈复杂的情绪。
可是眼前这个崔梅恩不是。她有着同少女时期别无二致的灵动的眼睛,此刻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担忧,几乎如利剑般刺穿赛缪尔的心。
即使崔梅恩后来没有死去,在经历过赛缪尔的背叛后,她也不可能用这样的视线看向赛缪尔,除非、除非……
赛缪尔的心脏激烈地跳动了起来,耳边一片嗡鸣之声。他猛然想起了昨夜那个古怪的魔法师,他说:“它能实现您最隐秘的愿望!”
我最隐秘的,愿望。
赛缪尔明知道这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却还是控制不住地想:
如果他当年没有做错,如果他当年没有背叛他,如果他与崔梅恩从来没有分开过,如果他们一直在一起,从两人青涩的少年时代一起走向未来——
那么,这就会是崔梅恩现在的模样。

崔梅恩洗澡的时候,赛缪尔坐在床边,握着她脱下来的睡衣发呆。
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提醒着他另一个人的存在——如若不然,赛缪尔是一定要冲进去的。
他已经失望过太多次,太害怕崔梅恩会在他看不见的任何一个角落轻飘飘地消失不见,就同过去那些梦境里的她一样。
睡衣已经洗得发白,一看就是件许久以前的旧衣服。这是崔梅恩从前同赛缪尔在一起时常穿的款式,说是睡衣,其实原本是件搭在衬衫里的衣物,穿旧了就被她淘汰成了睡衣。
崔梅恩不爱穿那些缝了许多花边的睡裙,说躺在床上硌得慌,远不如这种穿久了的旧衣服睡得舒服。
……他们当时分手得太过突兀与果断,以至于两人都在对方那里落下了些东西。崔梅恩那里留下了那枚订婚戒指,赛缪尔这里则留下了一些她的衣物。
后来许许多多个无眠的夜里,他总是要抱着崔梅恩的睡衣才能入睡。
那么多年过去了,衣服上早就没有了她的味道,就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旧衣服罢了——他知道的,但是他可以欺骗自己。
只要他闭上眼睛,就能欺骗自己崔梅恩依然穿着一件旧睡衣躺在他的身侧。
塞缪尔的思绪太过混乱不堪,甚至没有发现水声不一会儿就停了。崔梅恩洗完了澡,裹着浴巾走出了浴室。
她坐在赛缪尔身边,试图从他手中拿走那件衣服。赛缪尔下意识地反抗,将衣服攥得死紧。
崔梅恩没料到这一出,旧衣服在两人之间发出清晰的布料撕裂声,被撕开了一个长长的大口子。
赛缪尔这才回过神来。他局促地松开了手,睡衣便耷拉在了崔梅恩手上。她挑起半边眉毛,又好气又好笑地说:“今天你是怎么了?”
“……对不起。”赛缪尔轻声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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