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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深渊归来(黄油柿子)


“算啦,这件衣服也穿了很久了。正好今天天气看起来不错,待会出门去买件新的吧,”崔梅恩把衣服丢在床上,竖起食指点了点下巴,“之前听说城里新开了家不错的裁缝铺,老板手艺挺巧,我们还没去看过呢!”
“好。”赛缪尔说。
他也去洗了个澡,洗完后照旧抱着崔梅恩坐在床边发呆。最后还是崔梅恩先受不了,敲着他的脑袋把他拉开,问他早餐要吃些什么。
赛缪尔的词典里已经很久都没有这个词的位置了。他的作息被长久的失眠切割得乱七八糟,“进食”对他而言早已成为了一个为了维系生命不得不进行的活动,而这项活动通常由清水和最便宜的黑面包完成。
倒也并非赛缪尔刻意节省,只是,如果你吃什么都味同嚼蜡,那又何必在食物上浪费金钱、时间和精力呢?
他就这样呆呆地愣愣地盯着崔梅恩,看得她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脑门上。
“你今天绝对有问题,待会吃完饭好好跟我说一说,”她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现在,跟我一起来做饭。”
赛缪尔是穷人家长大的孩子,即使很久都没下过厨,当他走进厨房后,依旧很快回想起了基本的操作。
他将黄油抹在锅底,小火稍微加热一会儿后打两个蛋进锅内,一面煎得焦脆些,略微撒一些盐,一面则保持嫩嫩的状态,叉子一划开,金黄的蛋液便会流出来的那种,他记得这是崔梅恩最喜欢的吃法。
他煎鸡蛋的时候,崔梅恩就站在他的身边,一边哼着歌,一边烤面包。厨房里很快盈满了烤面包的香气,混合着油锅的吱吱声,叫人不由自主地食指大动。
赛缪尔拿过一旁的盘子,将煎蛋盛进盘子里,意识到自己饿了。
不是他所熟悉的许久未进食后身体以疼痛表达的抗议的饥饿感,而是一种更令人放松、更舒适的饥饿感,胃袋在令人心旷神怡的香味和声音中醒了过来,表示它很需要来上那么几口。
他熄灭了火,端着两个盛好煎蛋的盘子,乖乖站着,等待崔梅恩的下一个指令。此时面包也烤得差不多了,崔梅恩把烤好的面包片夹起小篮子里,抬头看见他这副样子,不禁失笑道:“先端出去吧,然后去门口把订的奶拿进来。”
赛缪尔便把盘子放到了餐厅的小桌上——说是餐厅,不过是客厅旁稍微隔出来的一小块空间。这间屋子不大,比之赛缪尔曾经豪华的副骑士长居所来看甚至说得上寒酸,但他感到了无比的幸福。
放下盘子后,赛缪尔注意到桌上刻着一个简单的保温法阵,从咒文的书写方式来看,是他自己的手笔。
他抬手盖在法阵上,凭感觉输入了一些魔力,桌子很快温暖了起来,这样即便稍微迟一些也不怕食物会变凉。
他收回手,走到门外,从信箱里取出两瓶新鲜的牛奶。回到屋内后,崔梅恩也走了出来,一手端着香气四溢的烤面包片,一手拿着一罐红色的酱料。
两人围着桌子坐下后,她拿起一片面包,挖出些酱料来,均匀地抹在面包上,又盖上一个煎蛋,最后磨上一些黑胡椒粒,将面包递给赛缪尔,说道:“我最近新学的菜谱,尝尝看好不好吃?”
赛缪尔接过面包,静静地盯了它几秒,才在崔梅恩期待的目光中咬了下去。
酱料是用番茄炒的,加入了一些切得碎碎的蘑菇、洋葱和罗勒,盖在刚烤出来的热乎乎的面包上,酱汁被热气融化,合着煎蛋一起送入口中,美味得不可思议。
赛缪尔感觉自己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这一口早餐就滑进了肚子里。
许久没有正经进食的身体仿佛被唤醒了一般,麻木的躯体像是被撬开一道裂缝,外界的一切争先恐后冲击着迟钝的感官。
首先是嗅觉,他闻到番茄的香气,酸酸的、甜甜的,混合着被炒熟后的蘑菇与洋葱的味道,然后是一点点的罗勒,不多,但是它独特的气味由不得人忽视它。
黄油煎出的鸡蛋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焦香,点缀着一些黑胡椒的辛辣,面包则是小麦粉的使者,殷勤地将粮食被烘烤后的甜香送得满屋都是。
他用发抖的手将面包送到嘴边,又狠狠地咬下了一大口。单面煎的鸡蛋在口中破开,柔滑的蛋液淌进喉咙里;面包被酱汁浸透的部分十分柔软,而没有盖到酱汁的部分则十分酥脆,更为酱汁别添了一丝风味。
等赛缪尔再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把半篮子面包吃了个精光。
崔梅恩愣愣地坐在他对面,眨巴眨巴眼睛,把牛奶向他推了过来。
“你也不嫌噎得慌……”她说。
赛缪尔便捧着牛奶瓶,边喝边看着崔梅恩吃饭。吃完饭后,两人又去厨房洗了些草莓吃掉,一顿早餐就这么吃完了。
“好了,”崔梅恩擦干净手上的水珠,对赛缪尔说,“现在你可以告诉发生什么事了。”
两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就坐在他的身侧,沐浴在朝阳的光辉中,被阳光勾勒出一丝细细的金边,看上去甚至可以说是圣洁的。
她看起来好像又要离开了。
赛缪尔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她的手。他低下头,不敢去看她的眼睛,视线茫然地落在自己的膝盖上,仿佛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慢慢地从喉咙里绞出断续的话。
“……我做了个噩梦。”
“嗯。是怎样的梦?”
“我梦见……”他说,“我梦见你不要了……”
大滴大滴的眼泪再度从他紫色的眼眸中涌了出来,他弓起身子,将额头抵在崔梅恩的手背上,拼命咬住牙齿,想要忍住哭泣。
太难看了,他想,太难看了,怎么可以又哭出来,还哭得这么丑、这么难看?
她会嫌弃我吗?她会斥责我吗?她会消失吗?她会又一次丢下我吗?她——
崔梅恩用力将赛缪尔的脑袋掰了起来,在他惊慌的目光中松开了与他相握的手——她灵巧地避过赛缪尔试图再一次握住她手的动作——将他拉进了怀中。
她把赛缪尔的脑袋搁在自己颈窝里,蹭了蹭他被眼泪沾湿的面颊,说道:“好了,现在你看不见了,这样会不会不那么害怕?说说吧,我为什么会不要你?”
赛缪尔的确看不见她了。但是她的手臂环绕着他,她温暖的身体与他依偎在一起,她的气味萦绕在他的鼻尖,于是他明白她并非一个虚幻的梦境,她就在他的身边。
他也小心地伸出了手,慢慢地抱住了崔梅恩。
在停顿片刻后,赛缪尔用一个问句开启了他的回答:“有个涉及深渊教派崇拜而被处置的大贵族,你还有印象吗?是一名公爵,他是圣殿有史以来处置的深渊教徒中地位最高的一位。”
“好像是有一点印象……我想起来了,告发他的是他女儿的女仆,是不是?她告发公爵为了延长寿命,用自己的亲生女儿举办献祭仪式,当时很轰动呢!”崔梅恩说,“虽说审判是非公开的,但是庭审记录不久后就流出来了,我记得最广为流传的说法是女仆和她服侍的那位大小姐私定终生,后来公爵为了举办仪式又把大小姐抓了回去。为了给她报仇,女仆才忍辱负重呆在公爵身边,假装自己也是狂热的深渊教徒,足足等了二十年才等到告发公爵的机会——你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个?”
赛缪尔的记忆里浮现出了女仆的脸,浮现出了她徒手掏出公爵内脏时疯狂的眼神,以及轮椅上的小姐在旁边拍着巴掌欢快地笑着的神情。
原来在这条道路上,她们的故事是这样。
“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他慢慢地、慢慢地说,“……二十年前,那位公爵曾经想把他的女儿嫁给我。他说只要我成为他们家的人,他就愿意尽他所能地提携我。”
“还有这种事,你居然瞒了我这么久?”崔梅恩惊讶道。
“嗯。”赛缪尔回答。
说到这里时他又停了下来,眼神投向远处,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才接着说:“我在噩梦里梦见,我没有拒绝他……我答应与那位小姐结婚。”
崔梅恩仿佛明白了什么:“所以你就踹了我,是吗?”
赛缪尔的手指猛地揪住了她的衣服。
这次从记忆深处浮出水面的是公爵的面孔。
公爵长了张一看便知长期沉溺于酒色的胖脸,又因着疾病的缘故,脸色总是酱红色的,如同腐烂的内脏。
他对着赛缪尔露出满意的笑容,嘴在红得近乎发紫的脸上撕开一道上翘的弧:“卡伊先生,我很欣赏你,我相信你会成为一个令我满意的女婿。”
答应与公爵之女缔结婚约的那晚,赛缪尔喝了很多酒。离开公爵府之后,他没有立刻赶回圣殿,而是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街上。
他记得自己想了很多,小旅馆里崔梅恩羞涩的笑容、购买牛奶时两人心照不宣的眼神和划过掌心的手指、相拥而眠时她恬静的睡脸和轻柔的呼吸、母亲将带血的钱袋塞进他怀里时颤抖的手、绞刑架上被风吹得微微摇晃的躯体……那时他坚信自己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只要崔梅恩不知道。
“……我不敢告诉你。”他轻声说,“我当时想着,只要瞒住你一时就好了。等我掌握了公爵的权力,就可以重新光明正大地向你求婚。”
“你可真是烂透了!”崔梅恩评价道,“然后呢?还是被我发现了?”
赛缪尔点点头:“有人告诉了你,你就发现了。”
说完这句后,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崔梅恩的答复。
崔梅恩的手指有节奏地轻点着他的后背,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道:“如果你真的做了这种事,那我确实会不要你。”
我知道。
赛缪尔想。
我知道。
两人默默拥抱了一阵,崔梅恩先一步放开了他,握住塞缪尔的肩膀,将他往后推了一些,直视着他的眼睛。
她的眼睛是温柔的黑色,仿佛一片要将人吸入其中的无垠夜空:“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恐怖的事,刚才你真的吓到我了!人家都说不要为打翻的牛奶哭泣,你这怎么还为'差点打翻的牛奶'哭上了……你没有做过这种事,所以我也不会离开你。赛缪尔,别怕,那只是个梦啊。”
赛缪尔,别怕,那只是个梦啊。
他也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泪水沿着面颊往下滑,又被她的手指拂去。
赛缪尔终于明白,在无数个无眠的深夜里,无数个难熬的白日中,无数又无数个失去她的寂静的冰冷的孤独的一分一秒中,他最隐秘的愿望是什么。
不是在她复活后快上一步将她从塞德里克手中夺回身边,不是运用深渊的力量成为她的契约者,不是在灵魂长河之畔击退亚瑟并抓住她的手……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赛缪尔要逆着它不停地往前走。
往前、往前、再往前,穿过时间茫茫的长河,回到他还不是卡伊副骑士长的时候,回到他还只是个毫无力量根基的见习骑士的时候,回到他面对权势与财富的大门在眼前缓缓开启的时候,那时他会说:
“我拒绝。”

崔梅恩拉着赛缪尔走进浴室,使劲给他搓了搓脸。
一大早就哭个不停,搞得赛缪尔那张好看的脸上全是泪水的痕迹。擦干净脸一看,这下可好,两只眼睛都给哭肿了。
崔梅恩捧着他的脸仔细看了看,哭笑不得:“今天还出去逛街吗?别人看见还以为我把你怎么了……”
“要去。”赛缪尔毫不犹豫地说。
崔梅恩便牵着他的手走出了房子。
赛缪尔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这间屋子并不是他在那个偏远小城里的居所,也并不是他曾经在首都的住所。
小屋一共有上下两层,看起来完全就是普通平民的房子,质朴极了。屋外是一大片花田,色彩鲜艳的花朵挤挤挨挨地开着,又热闹又好看。
崔梅恩说:“昨晚下了一会儿雨,今天就开得这么好看了!今天回来之后剪几朵插在卧室里吧!”
她放开赛缪尔的手,向花海走去,仿佛是要挑选改剪下哪一朵才好,转眼间,她的身影就模糊在了花海的深处。
赛缪尔赶紧跟了上去。他越走越快,越走越着急,到最后已经跑了起来,可即便如此,崔梅恩还是离他越来越远。
鸢尾、矢车菊、三色堇、铃兰……许许多多不该属于同一个季节、不该生长在一起、不该同一时间盛放的花朵亲亲热热地怒放着,明媚灿烂的花田不知什么时候蔓延开去,漫山遍野地铺开。
崔梅恩行走在花田中的小道上,渐渐地被花海吞没了。
巨大的恐惧攥紧了赛缪尔的心脏,他害怕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在美丽的花海中狂奔,嘶吼着崔梅恩的名字,直到喉咙里泛起腥甜的味道,可是却再也没找见到她的身影。
——赛缪尔睁开了双眼。
阳光在地板上划出一个明亮的方块,又借着床铺爬到他的脸上。一切都和不久前发生过的事一模一样。
他爬起身,猛地掀开被子,惊恐地发现床铺的另一边空无一人。
赛缪尔跳下床,跌跌撞撞地冲出卧室,客厅、厨房、盥洗室、书房……哪里都没有崔梅恩的身影。他徒劳无功地在屋子里找了一圈,最后又返回了卧室。
他跪倒在床前,颤抖着把被子扔在一边,凝视床上的痕迹。
赛缪尔睡过的一侧床铺和枕头上都还留有明显的印子,摸过去还能触到温热的体温。
可是崔梅恩的那一边呢,床和枕头整齐许多,凉得让人害怕,没有留下半分人类的温度。
她去了哪里,她去了哪里,她去了哪里她去了哪里她去了哪里她去了哪里……
赛缪尔的大脑疯狂转动着。他的视线一遍一遍地搜寻过整个房间,最终定格在了床头只剩三分之二的深红色药水上。
赛缪尔如遭雷击。
所以那一切真的是梦境,所以崔梅恩的确没有回来,没有回到他的身边。
那个形迹可疑、邋里邋遢的魔法师没有说错,他的药水的的确确,能让人实现自己最隐秘的愿望。
赛缪尔抓起药水揣入怀中,疯了一般向酒吧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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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整整找了一天一夜,都没发现有关那个魔法师的半根毫毛。没有人说得清他住在什么地方,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就像一条野狗一样机灵地窜来窜去,没有任何人在意他,如果不是赛缪尔问起,酒吧里也没人会发现这条野狗今晚不在。
接下来的几个月时间里,赛缪尔把附近的镇子翻了个遍,却依旧没有找到那名魔法师的下落。
他小心翼翼地分出一点药水拿去魔法协会,却没有任何一名药剂师能够还原出魔药的配方。
赛缪尔从暴怒变得痛苦,又从痛苦变得绝望,三年后他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他找不到那个魔法师,也没办法再买到那种魔药。能够让他见到崔梅恩的药水,有且只有他手上剩下的这一点点——
第一次喝药时他一口气喝掉了三分之一的量,又分出了一些拿去给别的魔法师尝试还原配方,因此他的手上只剩下了不到三分之二的分量。
三分之一的量让他做了一晚的好梦,不到三分之二的分量,满打满算,也就只有两个晚上而已。
赛缪尔给药瓶铺上了层层叠叠的防御魔法,防挥发、防漏洒、防凝结……小小的一个药瓶被无数顶级的防御魔法裹得严严实实,即便是国王也不会享受得到比它更好的待遇。
接着赛缪尔给药剂配上了一个合适的滴管,每次服用的时候,他都强迫自己只能喝上一小滴。
那一滴珍贵的药水被他小心翼翼地滴在舌尖,又更加小心翼翼地咽下。过了不久,崔梅恩会出现在他的身边。赛缪尔用恍惚的目光凝视着她的脸,颤抖地伸出手去,将自己缩成一团,伏在她的胸口。
他不太常喝药,因为尝尝担心那药会在他死去前就喝完——那他该如何熬过剩下的人生?赛缪尔不是没试过自尽,可那些能够杀死人类的手段在他的身上通通失去了作用。
即便是被神圣魔法附魔的利刃刺入心脏,他也总是能够再度睁开眼睛。
他仿佛是被诅咒一般的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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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成为怪物的那一夜起,赛缪尔的容貌便再也没有发生过变化。岁月对人世间所有人一视同仁,却独独漏掉了赛缪尔。
一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百年过去了,他从没有过一丝一毫衰老的迹象。
赛缪尔偶尔会想,如果知道化身为深渊造物能让人长生不老、永生不死,恐怕人人喊打的深渊教派早已被贪生怕死的贵族王侯们捧成了世间最尊贵最正统的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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