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巨龙在空中转了个弯,回答道:“不,她的灵魂没有任何问题,有问题的是契约本身。有人试图破坏我的契约。人类做不到这一点,只有深渊造物能做到,而且我想你应该发现了——”
它飞得低一些,往地面落去。
空中一片漆黑与寂静,底下却居然是一座雄伟的城市,看上去还颇为眼熟。
亚瑟立刻就辨认出来:这竟然是首都。
自从成为见习骑士后,亚瑟人生中的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首都中度过,对这座城市可谓再熟悉不过,甚至远远超过了格温庄园和梅兰斯封地。
他熟悉首都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座建筑。
然而他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其中最主要的原因自然是漆黑如墨的环境。
周围黑得吓人,没有一丝光亮,亚瑟不得不向周围释放了几个持续的照明术,才得以看清城市的轮廓。
第二则是因为,当巨龙撕开裂缝穿越空间时,亚瑟清楚地记得他杀死了不少探头探脑的魔鬼。他本以为裂缝之后链接的会是深渊,谁会想到是在首都呢?
巨龙庞大的身躯毫不在意地穿过街道,撞毁了一座又一座的建筑物。
奇怪的是,没有人从建筑物中跳出来辱骂,也没有受到惊吓而逃走的人;首都里居住的人呢?他们被吓走了吗?然而城中依然存在着许多活物。距离地面越近,越是能听见他们发出的奇怪的声响。
亚瑟本想抓一个人打听打听情况,他从巨龙背上跳下来,落到地面上——然后再也没迈出去一步。
地面上铺满了密密麻麻的蠕动的生物——那是生物吗?它们只是一个个血肉模糊的肉团,隔着薄薄的表皮,清晰可见跳动的血管。
个别生物的体表生出了畸形的肢体或器官,亚瑟从来见过这样的生物——它们无时无刻不在相互吞噬,时而因咽下另一只生物的血肉而欢呼,时而因自己被撕掉半个身体而惨嚎,声音细小而尖利。
在它们的世界里,仿佛只有吃与被吃两个关键词。
偶尔的,会有两只或是三四只生物重叠在一起蠕动,接着不久就四散分开。
每一只参与蠕动的生物都会分裂出几只小的个体,它们大多会迅速转过头,将分裂出的小个体咬进肚中,只有极少数机灵的小个体能逃出升天。
亚瑟看了好一阵子,才猛然意识到,它们是在交丨配和分娩。
年轻的圣殿骑士感到一阵难以抑制的生理性的呕吐的冲动。他捂住自己的嘴,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才将那股冲动压了回去。
他把目光从地面收了回来,落在周围的建筑上,才发现发生在地面的诡异景象也在建筑的内外重演:无数只奇形怪状的生物正在奋力互相吞噬着。
它们体型更大,智力似乎也有所提升,总之,比起地面的混沌状况而言,这些体型更大的生物在吞噬前往往会经历一番惨烈的搏杀。
它们在街道、墙壁和窗户的内外嘶吼,时不时会把地面的生物踩得稀巴烂。
每当这时,那块区域就会迅速聚集起更多的地面生物,争先恐后地舔着那片糊满了血肉和不知名粘稠液体的地面。
“不会是……”
亚瑟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喃喃自语。转眼间,银白的魔力便已跳动在了他的眼眸中,他的右手也已搭在了刀鞘上。
身后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亚瑟回头看去,巨龙像只跳跃能力堪忧的肥猫那样重重地落在地上,把地面踩出一个大坑。
它就地一滚,便已化作少年的形象,向这边走来。
魔鬼的金色眼睛亮得惊人,一只长长的尾巴自他身后延伸出来,无所事事地晃来晃去。
在他走过之处,那些只知吞噬的生物都忙不叠的退避开去,仿佛被肥猫追打的耗子。魔鬼弯下腰去,拈起一只来不及逃跑的“耗子”,眼中露出怀念的神色。
下一秒,他张大了嘴,露出鲨鱼般尖锐的利齿,将吱吱乱叫的“耗子”丢进嘴里,好似那不是一只令人毛骨悚然的肉团,而是一块甜美的点心。
牙齿合上的瞬间,粘稠的黑色液体从少年的嘴角涌出,他毫不在意地抬袖擦擦嘴,白皙的手臂上浮现出排列整齐的鳞片,黑色的魔力从身体中冲出,仿若熊熊燃烧的烈焰。
魔鬼对亚瑟说道:“欢迎来到深渊。”
####
赛缪尔牵着崔梅恩的手,行走在街道上。他看上去心情很好,甚至还哼起了一首轻快的小调。
崔梅恩抬头向天上看去。天空一片漆黑,城市仿佛笼罩在一片丝绒的黑布下。
一团暖黄色的光球漂浮在二人身前,照亮了周围的一小片区域。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光源了。
“我们要去哪儿?”她忍不住问道。
“别着急,等到了你就知道了。”赛缪尔说。他的脸颊红扑扑的,眼睛亮闪闪的,浓密纤长的睫毛快活地眨个不停,就好像回到了他们热恋的少年时代,“礼物要等自己拆开才会有惊喜,对不对?”
“好吧。”崔梅恩换了个问题,“我们这是在哪儿?”
“你没认出来吗?”赛缪尔回答,“这是首都。”
崔梅恩的心猛地颤动了一下。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她产生了一瞬间的失重感,如同毫无防备地踩空,直直坠落。
她一下子抬起头,向四周望去。
赛缪尔微微一笑,抬起手腕,轻轻向上一挥。原本浮在两人身前的光球升上空中,越变越亮,照亮了一整条街道。
现在崔梅恩可以看清了,这里的确是首都,甚至她不久前才在此处购买过食材——她正走在距离家最近的集市上。
集市上的建筑、摊位和摆设都维持着原先的模样,某个眼熟的水果摊上什至还摆放着一袋敞开口的苹果,红彤彤水灵灵的。
崔梅恩走过去,拿起一颗苹果握在手中。她感到自己的背后冒出了层层的冷汗,手指也在发抖。
于是在赛缪尔又晃着丑陋的大尾巴贴上来的时候,她终于控制不住地揪住他的衣领,用力地往下一扯,强迫他低下头来,盯着他的眼睛问:“那些人都去哪儿了?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是的,眼前的一袋子苹果十分新鲜,令人毫不怀疑老板拍着胸口承诺的“上午才从树上摘下来的!”——但是那位精明干练的老板却不见了踪影。
不仅仅是她,整条街上所有的摊贩、买家,以及一旁房屋中本该有的住客,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猜猜看?”赛缪尔笑着回答。
地面上残留着一大滩一大滩粘稠的黑色液体,就连崔梅恩自己也踩进了一滩液体中,触感让她想起下雨天泥泞的牧场。
她举目望去,不论是向前还是向后,整条街全都被黑色的黏液覆盖得满满当当,就连透过街道两旁房屋的窗户,都隐约可见黑色的痕迹。
她想起再走出那栋小屋前,赛缪尔曾说“献祭整个首都的人口”云云,她当时只当他是疯了。
首都是帝国的心脏,圣殿骑士的主力驻扎于此,魔法协会的总部也设于此处。赛缪尔再怎么天资聪颖,也不过是学了几十年的剑术和魔法,怎么可能做到越过这些固若金汤的防线,“献祭整个首都”?
可是当她亲手触摸到这袋新鲜水灵的苹果,看着近在咫尺的赛缪尔的脸时,她又不敢确定了。
崔梅恩很熟悉赛缪尔那副怪物般的身体,那看上去就像魔鬼,或者说,劣化的魔鬼。
她不是没有和魔鬼的原形发生过关系,她触摸过也亲吻过他的鳞片与尾巴,它们看上去比赛缪尔排列更加整齐也更有光泽,就像精美缝制的昂贵衣衫与胡乱拼接在一起的亚麻布衬衣。
赛缪尔是人类,至少在她活着的时候他一定是人类,那在她死去的这些年中,他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因为他与魔鬼签订了契约吗?崔梅恩自己就是魔鬼契约者,但她的身上并没有发生类似的变化,那么赛缪尔的变化并非是因为契约。
也许他是研究了深渊魔法,也许他在自己身上做了奇怪的实验……不管怎样,一定是与深渊魔法有关。
深渊魔法独属于深渊与深渊造物,游走于人类创造的魔法体系之外。相比与数学般精确的人类的魔法,深渊魔法更加随心所欲、莫名其妙,很难从中总结出系统的规则和理论。
关于深渊魔法,一个最常出现在人们口中的故事就是,曾有一名魔法师堕落为魔鬼契约者,借助魔鬼的力量焚毁了一整个王国。
崔梅恩后来在一部与魔法史有关的书籍中读到,那并非是人们编纂的传说,而是曾发生过的历史。
只不过与传说中稍微有些出入的是,没有证据证明那名魔法师曾与魔鬼缔结过契约。
他的确使用了深渊魔法,但不一定就是一名魔鬼契约者——绝大多数的反对者则认为,普通人不可能掌握如此恐怖的深渊魔法,简直闻所未闻,他一定是与魔鬼签订了契约才能做到。
不管怎样,所有文献都证明,一名曾经平平无奇的魔法师使用了深渊魔法,在一夜之间焚毁了一整个王国。
赛缪尔可能掌握这种魔法吗?
崔梅恩背上的衣物已经被冷汗浸透了。她一手拽着赛缪尔的衣领,一手拼命掐自己的手心,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亚瑟去哪儿了?还有我身边那个黑头发的男孩,他们都怎么样了?”
赛缪尔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慢慢地淡了下来。
他握住崔梅恩拽住自己衣领的手腕,用力掰开,另一只手握住她的肩膀,将她压倒在了那个堆满苹果的小摊上。圆润鲜红的苹果滚落一地。
赛缪尔的力气很大,怪物般的利爪刺破崔梅恩的皮肤,鲜血从伤口处慢慢地渗了出来。
他的视线死死地钉住她,深紫色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情绪,如同两块昂贵的冷冰冰的宝石:“他们都死了。首都里的人也好,亚瑟也好,你别的男人也好,随便谁也好,通通都死了。明白吗?你现在能依靠的只有我了。”
不可能。崔梅恩想。
亚瑟是一名优秀的骑士,塞德里克说过他远胜当年的自己,假以时日,他必定能够青史留名;而魔鬼是魔鬼!他原本就是深渊造物,深渊之子——他们怎么可能会被赛缪尔杀死?
况且,不久前他们才刚刚分别,魔鬼趴在起居室的沙发上列菜单,亚瑟在市场上红着脸添上自己想吃的菜肴。那些回忆鲜活得简直可以从崔梅恩的大脑里跳出来,他们怎么会这么容易……就死了呢?
崔梅恩尝试着想调动身体里的契约,却发现契约的那头没有任何回应。
那根本该紧紧勒住她脖颈的隐形的绳索不知何时变得又轻又软,她甚至无法确定契约是否还存在于此。
从与赛缪尔重逢的第一天起,崔梅恩对待他就一直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态度:他与她的死无关,她的复仇也与他无关。站在她的角度来看,他只不过是二十多年前一个匆匆的过客。
她是从死亡的深渊重新爬回地上的可悲的灵魂,她为自己规划的人生剧本里没有半分赛缪尔的位置。
自从多年前与他分别以后,她就把赛缪尔的事远远地抛在了脑后。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崔梅恩在面对赛缪尔时感到了惊慌。
“……你疯了,”她没有发现自己的嘴唇在发抖,“你知道整座首都里生活着多少人吗?你为什么要献祭他们??献祭这么多的人,换回一个死人,你凭什么能做这个决定??你以为你是谁??”
“为什么?”赛缪尔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古怪的笑容。他俯下身来,凑近崔梅恩的身体,伸出舌头去舔她的伤口。
他长长的舌头滑过她的脸颊,舌尖分叉,如同毒蛇吐信。
他说:“因为你恨他们。我知道你恨他们,我在帮你复仇。”
“我不恨他们。”崔梅恩说,“我会自己解决恨的人。不需要你帮忙。”
“那好吧,我恨他们。”赛缪尔从善如流地改口。
他上前一步,强硬地将崔梅恩抱在胸口,紧紧地箍住她的腰,不论她怎么撕咬、踢蹬、挣扎,都只会被他轻松制服。
崔梅恩在一瞬间有些微的恍惚,心想她似乎曾经历过类似的场景。
在许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在某个不知名的小巷中,她也曾如困兽一般与强壮的对手搏斗。
只是这一次,再也不会有金发碧眼的骑士踏着月光而来。
寂静的街道中响起了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像是做菜时撕扯掉盖在肉上的筋膜。
赛缪尔将崔梅恩困在怀里,不让她看见自己背上覆盖着鳞片的皮肤被活生生撕扯开,露出其下鲜红的肌肉层。
一对丑陋的黑色翅膀从怪物的肉丨体中钻出,费力地展开,更费力地挥舞了几下,将赛缪尔和崔梅恩带上了漆黑的天空。
两人的身边浮现出了更多光球,光球向四周散开,照亮了一大片区域。
两人越飞越高,建筑物因此变得越来越小,首都的全貌在崔梅恩的眼前缓缓展开。
令她心底发凉的是,整座首都都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即使她拼命瞪大眼睛,也没有找到一个活人的影子。
赛缪尔轻轻地吻她耳朵,呼吸拂在她的耳边。他的声音轻快而愉悦:“看,他们所有人都为了让你复活而丢了性命。如果你不拒绝我,如果你愿意跟我一起,事情本不必走到这个地步。他们都是为你而死的。崔梅恩——”
他呼唤着她的名字,如同在呢喃最温柔的情话:“这是我献给你的城市。”
####
生死是世间最永恒的规律之一。
这是最基本、最浅薄、最无需讲解的规则。哪怕是最愚笨的学徒,也能明白其中的含义:魔法可以做到许许多多的事,但绝对不包括能够修改生死。
活着就是活着,死了就是死了,人类世界里没有任何一种魔法,能够让死人重新回到世上。
可是我就是有想复活的人。我就是接受不了她的离去。
我想要她活着。想要她在我身边,想要她对我笑,想要亲吻她的嘴唇。想要向她认错,想要她对我说原谅你了,想要紧紧地紧紧地紧紧地拥抱她,想要永生永世都不和她分开。
如果这一切都不能做到,我至少想要她活着。
三十岁的赛缪尔绝望地想。
他将一本大部头的书籍狠狠地掷到地板上。那本一看便年代久远的魔法书在地上打了好几转,停下来时已经掉了不少脆弱的书页。
赛缪尔抱着脑袋,在墙角缩成一团。他白皙的面孔上浮现出青黑的眼圈,从来都顺滑的黑色长发被抓得乱糟糟的,盖在憔悴得不可思议的面庞上。
五年前他听说最古老的神圣魔法曾经达成过复活死人的奇迹,于是他爬山涉水,遍访了大陆上所有具有神圣魔法传承的学院和家族,使用正当或者不正当的手段,花了四年的时间,终于拼凑出了那个魔法的全貌。
越是古老的魔法,越是对施法者具有严格的要求。于是赛缪尔又用了整整一年来调整咒语、准备施法材料,直到确保这个魔法从理论上而言万无一失。
当他在自己的房间内画完最后一道咒文,在满月升到最高点后将受过三百三十年不间断祝福的圣人之血倾到在法阵上时,赛缪尔的心脏因为狂喜而激烈地撞击着胸腔,耳边灌满了幸福的嗡鸣。
我想要吻她。他想。
也许她还在生我的气。他又想。那我也可以不吻她,我就就轻轻地、轻轻地拥抱她一下就好了。
如果她真的很生气,那我就什么都不做。
赛缪尔·卡伊跪倒在法阵前,手掌覆盖在地板上。澎湃的银白色魔力灌入地面,顺着咒文的纹路游走,很快便填满了整个法阵。
饱含魔力的气旋沿着法阵最外层的圆转动,风掀起了赛缪尔长长的黑发,露出一双几乎要落泪的深紫色的眼睛。
「我只想再看你一眼。」
蕴含着纯粹的神圣魔力的风越刮越烈,在赛缪尔毫无保护的皮肤上划出了道道裂口。
而赛缪尔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一切,他的视线只是死死地停留在法阵的中央。
随着魔力的不断增强,在小小的人造风暴中,隐约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赛缪尔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转瞬间,他的手臂就被蕴含魔力的风刃刮得鲜血淋漓。
然而,人影却在被他触摸到的同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呼呼的风声刹那间停止,摆在法阵之中的施法材料齐齐碎裂,原本聚集在法阵上的魔力也很快溶解在了空气之中——这是法阵运转失败的典型表型。
赛缪尔捧着满是鲜血与伤口的右手,目光无措地在法阵周围游移,好像指望着有什么人会突然跳出来,笑着对他说:锵锵!有没有被吓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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