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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主之女 (藤萝为枝)


越之恒也这样想。
曲揽月看他一眼,提议道:“一会儿我直接在你身上贴戮生符?”
越之恒沉默好一会儿,才说:“嗯。”
总比他解释为什么突然疯了,宁肯不要一条手臂,也要救回“害死”他阿姊的人好。

湛云葳看着面前的一片湖。
湖面波光粼粼,倒映着月光。四处都是银白的星芒,照亮大地,美不胜收。
而空中悬浮着一处楼阁,看不真切。
她很快意识到,自己来到了渡厄城的禁地。
身边飘过来一颗明珠,其间装着一缕魂魄,那魂魄喋喋不休:“小御灵师,你是不是想杀文循,我可以帮你,只要你借我用你的身体一日。我不骗你,亦不会伤害你,我帮你杀了他。”
湛云葳根本不理它。
从她进来,就遇见了这抹话痨的残魂,按理说人死魂灭,它许是运气好,汲取了此处浓郁的灵气,又恰巧得到机缘,至今还保留着意识和记忆。
湛云葳知道有些不甘的魂灵,修习邪术以后能夺舍他人身躯,她根本不可能相信一个陌生的魂灵。
而今,湛云葳看着湖面之上那处楼阁,眼睛一眨不眨。
越靠近,她就越觉得眼熟,幼时那个反覆做的梦从未这样清晰,有个声音吸引着她,湛云葳知道,这就是她一直以来寻找的地方。
明珠中的魂灵说:“别看啦,那阁楼上不去。此地宝物倒是不少,虽然最厉害那几样被人拿走了,却还剩不少,我带你去找呀。”
仿佛为了证明自己的话,明珠往湖中飞,飞至一半,原本平静的湖面却骤起惊涛骇浪,将它拍了回来。
它惊呼一声:“你看吧,很危险的,阁楼不让人上,我在此处十年了,也没上去过。”
湛云葳伸手触了触湖水,灵域是冬日,这湖水触手却意外地暖,她起身,迈步踏上湖面。
魂灵本来以为她也要被赶回来,却没想到看见了意料之外的一幕。
那永远抗拒外人的湖面,漾开一层层涟漪,却不是攻击湛云葳,而是骤开无数莲花。
随着她一步步往前走,湖面仿佛有了实质,露出空中的白玉阶,仿佛迎接着归来的人。
明珠中的魂灵看傻了眼。
这御灵师少女竟然真的上了那阁楼。
湛云葳却知道为什么,因为这被封印起来的阁楼,是她的家。
甚至不必进去,她都知道那廊下挂着小鱼风铃,每当风一吹,就会响起清脆的铃声。
果然,她在阁楼之中,发现了一张属于婴孩的床,床上还放着一只布老虎。
随着湛云葳拿起布老虎,湖面上越来越多的花盛开,一时间整个禁地星子漫天,连阁楼的结界也消失了。
明珠跟着飘上来,惊叹不已。
湛云葳见它气息纯净,并没有赶走它,任由它跟在自己身边。
可惜景仍旧是梦中的景,此处却没有梦中的人。
魂灵看出来她在此处如入无人之境,亦发现她好似在寻找什么,自告奋勇道:“你随我来,我知道哪里兴许有你想知道的事。”
湛云葳将布老虎珍惜地放在怀中,跟着魂灵找到了它所说的地方。
神龛之上空荡荡一片,许多东西都消失不见了,湛云葳想起泓元道君的手札,想必这就是当初他们拿走神剑和其他东西的地方。
而眼前只剩一个巨大的轮盘,轮盘之上,一本金色的书无比耀眼。
湛云葳幼时在古籍中读到过这个法器,据说有本记录灵域历史的神书,唤作“创世命书”,大到记录下了远古神族,小到书写一只蜉蝣的生命。
如果眼前的是命书,那确然有她想要知道的一切。
湛云葳上前,试图翻开命书。
这命书没有拒绝她,光芒一闪后,湛云葳发现面前站了一个熟悉的人,那人抬眸,仿佛也对上了她的目光。
湛云葳道:“爹爹?”
眼前的长玡山主,却要更加年轻一些,他不像后来留着胡须,此刻穿一身青色衣袍,正赶去救人。
身后黑气漫天,他们跑得很快,穿过湛云葳的身躯,仿佛看不见她的存在。
湛云葳连忙跟上,却发现下一瞬,长玡山主等人来到了禁地之中。
禁地中,果然是手札中记载的,总共有四个人。
除了她爹爹,还有蓬莱尊者,越临羡,和泓元道君。
几人之中,长玡山主和越临羡辈分最低,他给众人见了礼,其余人也连忙回礼,感谢他顾念道义前来救人。
长玡山主说:“不知诸位可有找到被掳走的御灵师?”
所有人面色凝重,摇了摇头。
越临羡凄苦一笑:“是我害了诸位,临羡百死难辞其咎。”
湛云葳第一次看见越之恒这个名义上的便宜父亲,有些明白宣夫人为何对他念念不忘。
这位曾经的越大公子不仅容貌出色,为人也十分清正果敢。
在外面他便十分骁勇,主动留下来断后。若非长玡山主拉了他一把,想必现在他已经死在了禁地之外。
几人很快发现,邪祟进不来禁地之中。
蓬莱尊者一抬头,就看见了神龛之上供奉的神剑。
湛云葳顺着他的目光,也看见了尘封的几样宝物。二十六年前,蓬莱尊者远没有后来古板怯懦,他眼神清明,眼里是剑修对世间最好之剑的赞叹。
那神剑不容靠近,他毅然上前叩首:“都说神剑有灵,而今邪祟横行,三界动荡,诸神在上,惟愿祝我们一臂之力,还百姓一个盛世!”
神龛光晕几转,最后神剑竟然真的可以触碰。蓬莱尊者大喜,然而神剑到手之后,他却没法拔出来。
湛云葳看见他眼里划过一丝失望和难堪,眼神也不复方才清明,不由皱了皱眉。
或许叩首那一刻,尊者还是个纯粹的剑修,神剑不认他为主,却令他剑心顷刻动荡。
不过这一行为,也给了其他人启示,或许此处真有对付渡厄城魑王和城主的方法。
湛云葳走过去,在越临羡身旁,终于看见了越大人一直隐藏的那个秘密。
那是一朵冰莲,花有十瓣,冰莲圣洁,其上的莲纹,却鲜红如血。
这便是可以无视天地法则的悯生莲纹,圣洁与不祥并存。
湛云葳下意识道:“别拿!”
她如今是翻阅命书之人,自然清楚这莲纹意味着什么,它能够提升人的修为,改变根骨,逆天改命,然而莲纹入体,寿命骤减。
其实一道莲纹,便是献祭十年寿命。
她试图阻止越临羡的手,却发现穿了过去,而越临羡听不见她的声音,充耳不闻,已经拿起了莲纹,蹙眉打量。
湛云葳看着自己的手,也明白自己无法阻止发生过的事。
然而如今,她终于明白那悯生莲纹对越之恒意味着什么。他轻描淡写为她付出的,是本就不长的生命。
湛云葳身处神龛前,只能作为一个看客,看泓元道君拿走最后一本百杀菉。
唯有长玡山主,他没碰殿内的任何一样东西,而是捡起了角落掉落的一个拨浪鼓。
拨浪鼓精致可爱,令他忍不住笑了笑。
命书无人能翻阅,又急着救人,既然拿到了宝物,大家都知道得立刻出去。
长玡山主说:“你们可有听见婴孩的哭声?”
几人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尊者催促道:“此处时间流速似乎与外界不同,我们得赶紧离开。”
长玡山主说:“诸位等等,我得找找,有没有孩子被留在了这里。此处既然是那孩子的家,我们拿了她的东西,便不能将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几人作为正道魁首,心肠自然不坏,纷纷点头,帮他一起找。
最后长玡山主当真从阁楼中抱出一个婴孩。
她紧紧闭着眼,长得玉雪可爱,半个小拳头放在嘴里,却没有气息。
众人围上前,忍不住猜测这孩子的身世。
“上古至宝尽被奉于神龛之中,这孩子气息纯净,来历不明,想必是此处主人的女儿。”
一个上古被封印到今日的遗孤。
世间再无族人的小女婴。
她的襁褓精致可爱,一眼就能看出族人多么爱护她。可惜千年封印,留在禁地,永恒的孤单。
蓬莱尊者叹了口气:“没有气息,我们解不开上古封印,救不了她,将她放下吧。”
那年,还年轻长玡山主摇了摇头,他将拨浪鼓放在孩子的怀里:“诸位仁兄离开吧,我留在此处,找寻唤醒她的方法。她与逝去的族人机缘巧合救我们一命,此恩理应偿还。于天下人而言,上古法器皆是珍宝,于整个禁地和她的父母而言,她才是举世不换的珍宝。”
尊者低声道:“是在下浅薄惭愧。”
最后众人商议出的办法是,其余人离开,去救御灵师们,而长玡山主留在此处,救封印中的女婴。
所有人都明白,那法器一出,会引起哄抢和局势改变,为了保护孩子,每个人自行抹去了关于女婴的记忆。
除了长玡山主。
他在禁地里过了一天又一天,皇天不负苦心人,两年后的某一日,终于让他找到了办法,婴孩才睁开了那双栗色的圆眼睛。
她伸出稚嫩的手,握住了他伤痕累累的手。
山主怔愣许久,潸然泪下:“以后我便是你爹爹。”
她的长命锁上,刻着一个“泱”,长玡山主给她取名湛云葳,又唤她小字泱泱。
眼前白雾起,禁地不分昼夜,湛云葳看着那男子精心照顾女孩,煮了羊奶,一口口喂给她,教她走路说话,她也终于一日日长大。
湛云葳看见那小女娃扑进长玡山主怀里,笑声清脆,含含糊糊喊他爹爹。
长玡山主大笑,抱起她,两人坐上灵鸟飞远。
而湛云葳留在原地,往后的所有事情她都知道,她记得自己跟着长玡山主救人,记得他教自己仁慈之道。
她有了许多家人,后来还有个兄长。长玡山主没有食言,从生到死,她都是他的掌上明珠。
她脸上不知何时,全是泪水。
就像幼年第一次学说话那样,看着山主抱着孩子离去的背影,湛云葳唤道:“爹爹。”
你永远都是我的爹爹。
禁地只是一段尘封的记忆,而长玡山,才是她永远的家。
命书翻开一页页,一一仿佛倒退。
湛云葳走回原地,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三件上古法器没有被带走的时候。
身前就是那朵冰莲。
她迟疑片刻,伸手去碰,这次却没有掌下一空,她仿佛真的碰到了什么,却并不是冰莲的触感,而是“命书”翻页。
她看见了后来发生的事。
越临羡带走冰莲后,又于地宫中,将宣夫人等十来个御灵师救回来。
那一晚血月很亮,宣夫人抱着夫君,止不住落泪,她眼里满怀痛恨痛苦。越临羡说:“我知道,没关系,没关系,都过去了。”
宣夫人不住颤抖:“我将那两个小怪物留在了地宫之中,他们会死吗?”
朝夕相处三年,分娩之痛,稚子反哺。她离开得决绝,却何尝不知道那两个孩子皆是良善的心肠。
越临羡给她擦干泪水:“你从这里出去,先回家,我去接孩子们。”
宣夫人哽咽道:“可是他们,我不知道是不是……”
越临羡说:“稚子何辜,你是他们的母亲,我便是他们的父亲,天下间,哪里父母抛弃孩子的道理。更何况,渡厄城中还有同门的妻子需要人去救,你回家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他又将怀里的悯生莲给宣夫人:“你将莲纹和这块玉牌带给父亲,他自然明白如何做。”
然而越临羡再也没有回得去,湛云葳看见他拼尽全力,却死在去地宫的路上,被魑王们合力绞杀。
他喋血的地方,离地宫只有一步之遥。
湛云葳顺着他生前最后的目光,走进那扇门后。
巨大的血月之下,蜷缩着两个取暖的孩子。
他们都望着窗外,女孩打着手势:阿恒,娘还会回来吗?她真的不要我们了吗?
年仅三岁的男孩道:“不知道。”
女孩沉默良久,从怀里拿出一个藏起来,已经冷硬的馍馍,示意道:我给娘留的,要是娘还回来,我就给她吃。
她再乖一点,娘就不舍得离开了。
越之恒说:“你傻不傻,她不会要的,只会想掐死你。你已经两天没吃饭了。”
他掰开那馍馍,面无表情往哑女嘴里塞。
他手上全是血痕,不知道去哪里野了一圈,或者打了一架。
然而怀里鼓鼓的,湛云葳看见半个饼子露出来。
他说越清落傻,自己何尝不是。
这也是给宣夫人留的吧?
她在那男孩面前蹲下,尽管知道越之恒看不见她,却还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遍布伤痕的小脸。
“越大人。”她轻轻道,“别难过,宣夫人和越大公子也曾爱过你们呢。”
宣夫人出去便后悔了,而一步之遥,你们的爹爹,也曾拼尽全力,想要带你们回家。

命书一页页地翻,眼前两个孩子的影子很快模糊。
湛云葳知道机不可失,她要知晓越家深埋起来的秘密,最好跟着越之恒的视线。
于是当眼前景象快要消失时,她及时握住了越之恒的手。
与那朵冰莲一样,这次她没有落空,她握住了一只冰凉的小手。
血月下的男孩也很意外,感觉到掌心被触碰,抬眸看她。
可是顷刻间,眼前的景象就消失了。掌中那只手也长大了些许,化作虚无从她指尖划过去。
湛云葳发现自己这次来到了见欢楼,面前站着文循。
与后来那个扭曲的魑王不同,这是越之恒八岁之时的景象,更贴近蜃境中的回忆。
文循坐在窗前,倒了一杯酒出来,推给对面的越之恒,他容颜清隽,玉冠束发。
窗外夜风吹着,暗河之下诡谲难测。
文循于万千邪祟之中,像格格不入的清风明月。
若非他眸色殷红,湛云葳几乎以为他还是个正常的修士。
“喝吧,我要杀你不用费这个劲。”
湛云葳低眸,看向对面的越之恒,他衣衫被扯得零落,年纪虽小,却十分冷静。
许是身上鞭痕一抽一抽地疼,越之恒喝下文循递过去的酒,藉以麻痹身上的伤痛。
文循看着面前不怕死又心性顽强的小子,良久笑了笑:“不错,看样子你能活很久。”
越之恒擦了擦唇,哑声问:“为何救我。”
“我要你出去以后,替我做一件事,能做到我就帮你离开见欢楼和渡厄城。”
文循视线看向暗河另一头,提出了自己的条件:“出去之后,我要你找到王朝的大皇子妃,告诉她,让她好好活着,我既然应诺过带她离开,便会做到。这世道欠我们的,我终有一日会通通讨回。”
湛云葳若有所思,听文循的话,大皇子妃和他之间,有过一段不浅的渊源。
文循视线冰冷:“先别急着答应,我只给你短短几年时间。若做不到,亦逃不过横死的下场,届时说不定你会后悔,没有死在今日。”
湛云葳不由看向越之恒,她知道,这时候的越大人年纪虽小,却十分有主见。
越之恒在地宫长大,连大皇子妃是什么都不知道,但他还是应:“好。”
文循将一道印记打入越之恒体内:“天亮之后,我送你离开渡厄城。”
眼前画面定格在文循的脸上,耳边再次传来命书翻阅的声音。
待到视线清晰,湛云葳抬眸,发现已经来到了灵域之中。
雨夜,一个女孩在敲药店的门,伙计刚打开门,她立刻跪下,哀求着比划,指了指角落里满身伤痕的男孩。
伙计啐了一口:“晦气,臭要饭的,滚一边儿去。”
女孩被一把推在地上,褐色大门也缓缓阖上。
湛云葳怕越清落受伤,下意识想要接住她,待从越清落的身体穿过,她方闭上眼,轻轻吐出一口气。
这都是过去真切发生过的事,后来人已经没办法改变。
越清落抹了一把泪,走到角落里,看着男孩身上的伤,手足无措。
这已经是他们找的第三家药店了。
越之恒努力吞咽了一口雨水,眼神涣散却倔强:“没事,我们去庙里。阿姊,还找得到过去的路吗?”
越清落点头。
两个孩子搀扶着回到破庙,越清落对着神女像拜了拜,一脸歉疚地将灵果拿给越之恒。
求生的本能让越之恒有什么吃什么,他见受伤的鸟在廊下吃草种,费力过去,也捡起草种往嘴里塞。
许是运气还不错,那也算一味药材,天亮以后,他的情况明显好了很多。
两个孩子就这样磕磕碰碰,找到了越家。
这时候的越家还没有搬到汾河郡,而是在齐旸郡的仙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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