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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主之女 (藤萝为枝)


她无法睁开眼,也看不见命书中的任何场景,却能感觉到手指上传来力道和温度。
不知过了多久,取暖的珠子被捡起来,放进她的掌心。
那少年也终于抽出手,背对着她,离开了九思涧。
溪水叮咚,她意识昏沉,极力想要抓住什么,却不仅落了空,还导致珠子再次从掌中滑出去,一路滚进石缝之中,再也无处寻找。
原来这就是完整的命运,和当初的一切。
第一缕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她的神识和身体彻底融合,湛云葳也终于能睁开眼睛。
恰是日出,天边美得不可方物,身边早就没了越之恒的身影。
唯有朗朗长空,在眼前一点点晕散开来。
命书合上的声音响在耳边,湛云葳再睁开眼,却发现眼前哪里还有什么九思涧,自己分明躺在神龛之下。眼前的命书仍旧散发着白色光芒,不染尘埃。
容纳了魂魄的玉珠焦急地围着她:“喂,你没事吧?”
湛云葳扶着额头坐起来,她记得自己进入此处时是夜晚,而今一看,外面天光大亮。
“我没事。”她问魂魄,“我失去意识多久了?”
“七日啦!”魂珠说,“担心死我了,都十年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可以说话的活人。就算你不肯借给我身体,也千万别死啊。”
湛云葳如今的心情复杂,算是既好又坏。
好在明确了越大人和越家都是很好的人,也明白了他们这一路的不容易,坏在灵帝和渡厄城主竟然是同一个人,实在难对付。
难怪越之恒不愿她掺和这件事,眼下确然人人无能为力,谁参与进越家的计划,都是无谓的牺牲。
但并非意味着什么都不可以做。
看上去,越大人的阴兵还有一段时日才能成,这段时间他还需和灵帝虚与委蛇,而百杀菉不能被灵帝拿去。
难怪上辈子越之恒选择让百杀菉毁去永沉暗河河底,这确然算是个解决办法。
湛云葳知道越之恒和曲小姐还在外面,渡厄城中,文循如今疯了,不知道这七日来,又吃了多少魑王。
邪祟的修行还真是不讲道理,平常人得下数年功夫,他们吞吃同类便可以旦夕之间强大起来。要从文循手中拿到百杀菉,也不容易。
她起身,知道不能再耽误,迈步走出阁楼。
湖中盛开了莲花,白玉阶还在,玉珠知道她要离开了,十分低落:“你还会回来吗?”
“很长一段时间不会。”
玉珠说:“唉,不知道下一次和人说话还要等几年。我记忆越来越差了,再过几年,说不定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
人连自己叫什么都忘记的时候,就是她魂飞魄散的日子了。
湛云葳对她印象很好,一听便也生出几分怜悯:“你叫什么,我帮你记着。”
玉珠很高兴:“我其实也记不太清楚了,但似乎以前有人唤我秋亦浓。”
湛云葳下玉阶的步子顿住。
万没想到这也算是个熟人,玉珠中的魂魄,竟然是文循那个死了数年的妻子,秋亦浓?

湛云葳与秋亦浓的一面之缘,还是在越之恒的蜃境中。
玉珠很高兴:“你遇见我时是什么样的?”
湛云葳回忆了一下,那天秋亦浓身着鹅黄衣衫,有一双桃花眼,相貌明艳。
那姑娘在见欢楼外,声音冷冷地对文循说:“你忘记自己答应过我什么了吗?你说过,只要我还留在渡厄城,任由你发泄恨意,你就试着控制嗜杀之意,不会出这渡厄城。果然,邪祟就是邪祟,你的话,半点也信不得。”
算算已经过去十八年了,原来那时候文循就有离开渡厄城的想法,只不过秋亦浓一直在阻止他。
“你是怎么死的?”
秋亦浓说:“太久了,我已经忘记了,好像是被魑王杀的,也有可能是被其他邪祟杀掉的。如今只清晰地记得一件事,就是要杀了文循。”
湛云葳伸手接住玉珠,一时觉得世事无常。当年秋亦浓一个御灵师肯为了文循留在渡厄城,想必是爱极了他。没想到死后十年,秋亦浓连自己是谁都快忘记,只牢牢记住要杀了他。
“我带你出去。”
玉珠说:“没用的,我是魂灵,靠你家的阁楼勉强保住了魂魄,没有灵体一出去就魂飞魄散了。”
湛云葳知道,如今之计,只有将自己的灵体借给秋亦浓,才能带秋亦浓离开。
她不知道外面战局如何了,但是上辈子文循撞碎了一半的结界,这才有后来的邪祟之乱,导致许多无辜百姓和长玡山主惨死。
如果这次能阻止,兵不血刃地解决文循,她自然愿意一试。
秋亦浓保证道:“我不会夺舍你的灵体,等我杀了文循了无遗憾,我就将灵体还给你。”
“我并非不信任你。”
禁地承认的人,怎么可能是恶人。只是湛云葳有个担忧,灵体借出去是有后遗症的,后果不一而足。
史册记载最严重的,是有个人将自己当成了五岁幼童,虽然一月后便恢复了,却闹出不少笑料。
她对秋亦浓道:“你等等。”
有备无患,湛云葳用朱砂笔在自己掌中写下几行小字:越家都是好人,不论发生什么,都别伤害越之恒。
她轻轻一抹,朱砂字迹变淡,但并未隐去,也不会轻易脱落。
秋亦浓在一旁不住点头:“这个好,之后你恢复灵体的掌控权,也不会第一时间忘记自己要做什么。”
既然灵体的问题解决了,只剩下如何对付文循。如今的文循吞吃了太多邪祟,本体已经变成难以杀死的狰狞影子。
秋亦浓说:“你跟我来。”
两人在禁地里走了好一段,走到一颗巨大的枯树下,树下放了一个落满了灰的剑匣。湛云葳打开,发现里面有一柄剑。
她认出来,是文循的命剑。
只不过命剑不再像当初皎洁如月,染上了血一样的绣色,看上去便诡异邪恶。
秋亦浓解释道:“文循成为邪祟前,灵丹被人夺走了,后来他重铸脉络和血肉,都仰仗这柄命剑。”
不管过去再久,命剑始终是文循的本体,能令他无处躲藏,也能一举杀了他。
“文循的命剑为何也在禁地?”
秋亦浓这回没有先前活泼,沉默了好一会儿:“我以前……用御灵术替他养剑,祛除剑上的邪念,只要命剑明亮,他的心便能保持清醒。可是在渡厄城中,一个清醒不杀戮的邪祟,修为很难寸进。”
湛云葳听她低声道:“文循决意要去寻心上人,离开渡厄城。为了提升修为,他也开始吞吃邪祟,后来他弃了命剑。”
也放弃了秋亦浓。
许多记忆秋亦浓都已经模糊,却记得那日黄昏,文循修为暴涨,一路涉过暗河,要离开渡厄城。
秋亦浓抱着剑匣,迎着漫天的邪气,试图最后一次拉那个入魔至深的人回来。
可是没有用,命剑如血,文循到底还是彻底成了邪祟,而她也死在路上。
咽气前一瞬,她看见一处阁楼,便是如今的禁地。阁楼收留了她,没有让她立刻消散,却也在此困了十年。
湛云葳看过命书:“文循的心上人……你是说大皇子妃?”
秋亦浓说:“嗯,她是我的姐姐,叫做秋静姝。”
静女其姝,自小秋静姝便有许多追捧的人,也能得到世上一切最好的东西,包括世间最好的姻缘。
若当年的文循是天上月,大皇子就是地上烂泥。
可是后来文循的灵丹被挖走,成了一个废人,秋静姝便退了婚。
秋静姝是最受追捧的贵女,就算退婚,也要有个好的名头,不可污了她的清誉。于是秋大人的私生女秋亦浓便被推了出来,嫁给废人文循。
秋亦浓永远都记得自己那个美丽动人的姐姐是如何流着泪,迫不得已对文循道:“亦浓自小受了许多苦,她说心悦你,我如何能伤她的心?”
一夜之间,她就成了夺善良阿姊心上人的歹毒女子。
新婚那夜红烛燃了一夜,文循便在风雪中坐了一夜,也不掀开她的盖头。
后来秋静姝就又“被迫”嫁给了大皇子。
湛云葳想到命书中,文循就算成了邪祟,也惦念着救回秋静姝,就替秋亦浓感到难受。
“你为何不告诉文循,你也是被秋家推出来的?”
秋亦浓道:“我也想说,可秋家哪里会让我说。出嫁前,他们就用我的母亲和外婆逼我发下魂誓,若我告诉文循真相,我的亲人都会惨死。”
就算没有这个魂誓,文循那般喜欢秋静姝,怎么会相信自己的一面之辞。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因为秋静姝的话恨着自己。
秋亦浓说:“你不用为我难过,至少有一件事,秋静姝说的没错,我从前心悦文循。”
文循没了灵丹,仍是她心中最好最良善的剑仙。秋静姝不要他,她却愿意扶着他走过人生中最难的路。
只是到底还是失败了。
可是……湛云葳不免想,后来文循喜欢的,当真还是大皇子妃吗?
她觉得不尽然,按秋亦浓的说法,文循十年前就该离开渡厄城了,可是那一日秋亦浓死了。看文循的样子,他曾一次又一次闯过禁地。
就算身上的影子被削弱,他也想要进来,甚至文循至今仍不知道秋亦浓的魂魄还未消散。
“你是说他爱我?”那玉珠抖了抖,似在发笑。
良久,玉珠说:“可是秋亦浓已经死了啊。”
就死在文循放弃她和命剑,离开渡厄城的那日。他不再是她喜欢的那个人,他们也永远回不去了。
秋亦浓要杀了文循,并非因为什么爱恨。而是这个怪物,早已不是最初永宁郡中那个剑心一尘不染的男子了。
湛云葳停下步子,禁地边缘到了。
秋亦浓问:“你写在掌中的越之恒是不是就在外面?”
湛云葳点头。
“他对你来说这般重要,想必你对他而言亦是。”秋亦浓说,“若是认出我不是你,要杀了我怎么办?”
湛云葳好笑道:“不会,他现在还在和我演戏。”
想到鬼灯叫人抓她,她就来气。
旁的不说,越大人下定决心的时候,是真的决绝。若非看见命书中的过往,知道越之恒没有选择,自己也没有解决的办法,她是真的很想教训一回越大人。
玉珠若有所思。
“你好好和他说,你是秋亦浓,他会帮你找到文循的。”
秋亦浓应声,魂魄从玉珠中飞出。湛云葳闭上眼,将神识压缩在灵丹内,将灵体让给秋亦浓。
十年了秋亦浓第一次拥有灵体,还是灵力如此充沛的灵体,好一会儿才适应如何走路。
她正要出去,身后传来沙哑的声音:“泱泱?”
秋亦浓回头:“你在叫我?”
眼前是白衣剑仙,他衣衫几乎被烧没了下摆,容颜憔悴。
而白衣剑仙上前几步看着她,眼中恍如隔世。
秋亦浓注意到他掌中的东西,那是轮回镜的碎片,这么多日来,她们都没感觉到这剑修的存在,想必就是误入了禁地的其他地方。
轮回镜碎片将他的手割得鲜血淋漓,他却不肯丢。
裴玉京哑声道:“我不会让那些事发生,今后会好好保护你。”
不会让你没了灵丹,也不会和人有孩子,他这辈子,不论如何都会约束好母亲,与明绣断绝干净。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他也曾经拥有过的,湛云葳并非薄情寡性,也会回应过他少时的付出,是他的性子不够坚定,才一次又一次地错过。
上古的轮回镜已碎,只能看见破落一生中的少数片段,和已经消逝的情缘。
然而裴玉京却将这碎片捏在掌中,鲜血淋漓也不肯丢弃。
“泱泱,你还愿信我一次吗?”他不会让未来那些事发生。
秋亦浓觉得兴许是她死了太久,和外面的世界已经格格不入。
她迟疑道:“你叫越之恒?”
裴玉京蹙眉看着她,发现了不对劲之处。
秋亦浓见他不答,于是道:“不是你呀,那你松开吧,她喜欢的不是你。”
她的话直白又如刀,裴玉京冷冷看着她。
秋亦浓发誓,那一瞬,她在这人温润的气质中,捕捉到一丝杀意。
“你是谁?”裴玉京冷声道,“从我师妹的身体里出来。”
秋亦浓知道这人不认识自己,说了自己是谁也没用,他要杀就是真的杀。
眼见裴玉京祭出神剑,要诛她残魂,她心里一惊,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二话不说就逃出禁地外。
“越之恒,救命!”她边跑边喊,“有人要杀你道侣,救命啊!”
越之恒只在石碑前守了一日,便追寻文循的下落去了,剩下曲揽月守在这里,有什么事随时通知他。
他鏖战数日,偏偏成为邪祟的文循也狡猾,每每伤重,便化作影子逃窜,吞吃其他邪祟恢复伤势,百杀菉也一直没有踪迹。
这样下去,越之恒恐怕得开莲纹才能杀文循。
可是大战在即,阴兵将成,不到万不得已,他并不想使用悯生莲纹。
一晃七日过去,他手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再次回来石碑前看看。
结果刚走过来,就见禁地中奔出一人。
少女熟悉的嗓音叫着:“越之恒,救命!有人要杀你道侣!”
“……”越之恒皱眉抬眸,就见湛云葳抱着个剑匣奔出来。
而身后就是滂沱的神剑剑气。
讲真的,这一瞬秋亦浓以为自己要死了,她千算万算,也没想过遇见的裴玉京竟然能使用神剑。
在秋亦浓认知里,能使出神剑的,都是举世无双的高手。就算湛云葳写在掌中的越之恒厉害,也扛不住神剑吧?
可是就在神剑落下的一瞬间,二十四枚冰菱凭空飞出,轻松扛下了所有剑气。
四周翁鸣,被剑气扫到的花草瞬间枯死。
秋亦浓抱着剑匣,蹲在地上,原本是等死,结果片刻后,身前的人冷冷看着她。
得救了?
湛云葳那心上人这么厉害的?她心中正庆幸,下一瞬,却凭空被人掐住了脖子,眼前的人冷声道:“你不是湛云葳。”
“……”
曲揽月倒是没有立刻认出来,听越掌司这样说,也看向秋亦浓。
“我是秋亦浓,我没有夺舍湛小姐,我是来对付文循的。”
越之恒不为所动。
眼见裴玉京要追出来,越之恒也没有保护自己的意思。秋亦浓只得说:“你是越之恒吧,湛小姐说她特别爱你,你快拦住后面那疯子,保护好她的身体。”
话音一落,曲揽月挑了挑眉。
越之恒沉默一瞬,原本听她说是秋亦浓,猜到发生何事他已经打算松手。结果下一刻听到这句话……他冷冷看着秋亦浓,为了活命,还真是什么谎话都敢编。
秋亦浓见他还不放手,几乎要气死。
这都是搞什么。
身后裴玉京不信湛云葳对他毫无情意,眼前的人不信湛云葳会深爱他。
虽然她确实是编的,湛云葳没说过爱越之恒的话,可眼前的人是不是太没自信。
以至于他不仅没有心花怒放,还冷静地看穿她的谎言。

秋亦浓生无可恋,本就是死去十年的人,她求生欲委实也不算强。
见自己不管说什么,都有人要杀她,她索性眼睛一闭:“杀吧杀吧。”
湛小姐的桃花债一个比一个可怕。
须臾间,裴玉京已经追出了禁地,身影出现在他们身后。
他冷眼看向越之恒,一道剑气过来,越之恒扔开秋亦浓,冰凌化作鞭子,挡住剑气。
秋亦浓见越之恒有回护之意,这才松了口气,站到曲揽月身旁。
须臾之间,她看明白了,这姑娘也是越之恒的人。总之和他们在一起准没错,湛小姐信任的人,自己也能信任。
曲揽月拈着戮生符,原本是想按计划给越之恒贴上的。如今看来不必了,状态更不对劲的是裴玉京。
裴玉京修无情道,剑意往往干净凛冽,而今日剑招虽然杀意腾腾,光芒却不如以往明亮。
他左手握着一块残镜,掌心早已鲜血淋漓。
曲揽月问秋亦浓:“禁地中发生了何事,为何裴玉京的剑心会动摇?”
想到秋亦浓先前的胡言乱语,曲揽月补充道:“你对他说了什么?”
“不知道啊,我一见他就这样了。不过他掌中那残镜我见过,是禁地里的东西。我只说了一句话,说湛小姐喜欢的人不是他,他就要灭了我的魂魄。”
曲揽月若有所思,人只有经历大喜大悲,所修行之道才会有损,裴玉京经历了什么?
秋亦浓很纳闷:“那越之恒呢,为何我说湛小姐爱他,他也要掐死我。”
曲揽月淡声说:“他不爱这些谎言,尤其是旁人的轻谑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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