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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或缺的灵魂 (杨之达)


富斯特村的老医官就倒在黄眼牧羊人家的门前。他的腹部被凯美拉一爪子拍得血肉模糊,刽子手将他长长的肠子拖出来,似乎觉得不好吃,便又丢弃在土路的一边。老医官的手里还握着和罗莎琳式样相同的采药背包,两只已经僵硬失神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罗莎琳抖着手去推老牧羊人家的木栅栏门,用力推了三次,才终于将它推开了一点点。
这是她栖身了三个月的房子,木头搭的屋子,茅草堆的顶,又小又旧,只勉强地可以挡一挡风。临近寒季的天气,冷得睡不着的夜里,可以清晰地听见弗恩宁顿大森林里,乌鸦成群结队地号叫。
黄眼的老牧羊人就仰面躺在房子的小客厅里,嘴里发出微弱的“嗬嗬”的声音。罗莎琳猛地扑了过去,眼泪“唰”地滚滚而下:“你还活着,你还活着。感谢女神,你还活着。”
亚瑟兰德低头避开矮矮的横梁,跟在牧羊女的身后踱进这矮屋子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老牧羊人眼睛半闭,呼吸细弱,胸口似乎是被什么钝器击打了,一张脸皮已经涨得发紫。牧羊女半跪在老牧羊人身边,手中握着一支不知道做什么用的铜管,先是放在苦艾草酒里浸了一浸,然后再用壁炉里的火烧了一烧。她抹了一些苦艾酒在老牧羊人锁骨下方的肋骨上。
饶是见多识广的伊里斯王也不免有些愕然,正惊异着这是在做什么,就看见牧羊女右手半举起铜管,没有迟疑,猛地就向老牧羊人的锁骨下方扎了下去。
亚瑟兰德瞳孔微缩,只听见老牧羊人口中“嗬”的一声,先前“嘶嘶”的呼吸声竟然在这一刺之后迅速平稳下去。伊里斯王惊愕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牧羊女似乎先是松了一口气,可是下一秒立刻又紧张起来:“气胸是放气了,可是然后呢?然后呢。”
伊里斯王可以看得出来,眼前的牧羊女已经在竭力地保持她的冷静,可是人类女子口中语无伦次,只是颠三倒四翻来覆去地念着一些没有逻辑的胡话,不知道是在说服自己,还是说服其他的什么人——
“是真的,”她喃喃地说,“是真的。这一切都是真的。”
亚瑟兰德没有说话,牧羊女语无伦次而手足无措地说:“他的血是热的,是红的,是真实的。他流失的体温还有胸腔的嘶嘶声都是真实的。这一切全部都是真实的。罗思龄。你得救他。你得想办法救他。”
亚瑟兰德沉默了一下,也许是因为方才那奇异的一幕,也许是因为别的,他还是选择开了口。
“他活不长了,”他低声说,“牧羊女,你拥有我的哀悼。”
牧羊女霍地回过头来。
亚瑟兰德看着她,眼前这人类女子的眼神都在颤抖,口中却坚决地说:“我得试,亚瑟兰德,我得试一试。我必须尽到我最大的努力,做到我所有能做的——亚瑟兰德。”
伊里斯王低沉地“嗯”了一声。
牧羊女说:“我知道你能救他,用你们伊里斯族的那个草药——玫瑰桉——如果你救他,我将奉献给你我所有的筹码。”
当罗莎琳说出“玫瑰桉”这两个单词,亚瑟兰德的神情倏地一凝。
伊里斯王眼神凌厉,锋锐地凝视着无形中同他坐到谈判桌对面的人类女子。牧羊女说:“请你救他。作为交换,我将告诉你有关露辛达公主的一切。”
露辛达公主。
她还是将这个名字说出来了,罗莎琳想。
事已至此,她所有的急救知识已经用尽,老牧羊人的生命依旧在流逝。她必须要寻求亚瑟兰德的援助。
可是她有什么筹码,有什么筹码?她凭什么要他援助她?
罗莎琳定定地直视着伊里斯王。她说:“请你救他。作为交换,我将告诉你有关露辛达公主的一切。”
说出“露辛达公主”这个名字,罗莎琳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接受伊里斯王各种形式的疑忌,警惕,暴怒或发难。可是她设想中的反应一个也没有发生。
亚瑟兰德审慎地说:“露辛达,那是什么人?”
“露辛达是什么人?”
这句话说出来,亚瑟兰德肉眼可见地看到,牧羊女的瞳孔骤然地紧缩了一下。
事实上,她的身子猛地晃了一晃,几乎有些惨然地摇摇欲坠了。伊里斯王的心里其实有一些默然。
这样的反应,他在伊里斯族第一次参加战争或决斗的孩子身上见得实在是太多了——尤其是生长在和平年代的孩子,上过一次战场,他们的眼神就会变了。
可怜的牧羊女,她的心绪已经大乱,整个人濒临理智崩溃的边缘,但是她自己却不知道这一点。
之前在瑞威尔河旁和他交涉时,她的确拥有千真万确的冷静与从容。然而第一次见到战争的残酷,却将这个人类姑娘的心理防线完完全全地,实打实地击溃了。
但是亚瑟兰德必须承认,这个牧羊女身上有一种惊人的坚定和韧性。在这样心理崩溃的状态下(他看得出来,她整个人都在发抖),她在第一时间却还能保持着最基本的理智,想着同他谈判——
她没有跪下来痛哭流涕,亲吻他的袍角,请求他发发慈悲,发发善心,她也没有试图用任何的感情与道德来打动他,亦或是指责他。
恰恰相反,在濒临心理崩溃的边缘,她依然可以冷静地思考一件事:
她理智地开始寻求利益的交换与谈判:她竭力地在思考,自己的身上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可以给他带来利益,当做她的筹码,与他进行等价的交易。
最终,她提出了“露辛达公主”这个名字,但是很遗憾,伊里斯王的确不知道这位公主来自于空灵大陆之上的哪一个王国。
亚瑟兰德垂下眼睛,轻轻地抿了抿嘴唇。
他不否认,作为一个君王,他看上去的确有些自傲和骄矜,但他并不是一个将战争和生命视为儿戏的君王。眼前的这一幕同样使得他的态度变得严肃而凝重。
“罗莎琳,”伊里斯王沉肃地说,“我并不轻忽这位老人的生命。但是你既然如此笃定我可以拯救他,那么,你必然也已经不知从何处知晓,格兰平雪山上生发的玫瑰桉,可以延续人族的寿命。”
顿了顿,亚瑟兰德认真地说:“也正因为此,只要伊里斯族人拯救了一个人类,就会有无数的人类企求,咒骂,觊觎,掠夺。‘救人’将会被视为伊里斯族的责任。伊里斯族是长寿但脆弱的族群,无法承担这样的纷乱。因此,为求自保,族里有古老的法则:没有使人信服且独一无二的原由,伊里斯的族人不允许轻易破例向人族献出玫瑰桉。”
亚瑟兰德曾在人族的口中听到过无数的非议,他们指责伊里斯王族的这一个行为守则太过于凉薄。可是眼前的牧羊女仿佛很快便听懂了他的意思。
她奇异地冷静了下来,平静地说:“送给别的人一升米,是恩人;送给别的人一斗米,便成了仇人。我明白的。亚瑟兰德。”
“罗莎琳。”亚瑟兰德回答。他开始称呼她的名字,自己也不知道。
罗莎琳平静地说:“你不认得露辛达公主,那也没有什么。我最大的财富也并不是露辛达公主,我只是认为她可能会对你比较重要。”
顿了顿,她没有解释为什么她认为这个“露辛达”会对他重要,而是慢慢地站起身来,目光如炬地直视他。
罗莎琳说:“我最大的财富,是我勤恳的双手,和愿意思考的头脑。我是一个科学家,一个科研工作者——科学是什么?科学是逐步发现并描述这个世界背后客观真实存在的规律,知道它是什么,为什么,然后将它应用在对族群生存与发展有利的实践中,这样的一种学问。”
亚瑟兰德注视着眼前的牧羊女,她黑色的眼睛真明亮啊,仿佛燃烧着来自太阳的火焰,灼灼热烈,明亮迫人得使人几乎不能直视。
她说:“我是一个科学家,科学研究对我的锻炼不仅仅是过往世界里那些既定知识的积累,更多的,是一种思考的锻炼:它赋予我辩证逻辑的思维,还有解决问题的思路。我自己如果是一个有价值的人,那么,我在什么样的世界里,都将是一个有价值的人。离开了熟知的一切世界观,我也依然可以做出属于我的事业。亚瑟兰德。”
她正正地平视他,声音诚恳而坚定:“我现在告诉你,或者说,我希望现在可以说服你:我是一个材料学家,我可以冶炼出最好的金属,创造出金属之外的复合材料。我将是一个对人族,伊里斯族,还有对这片大陆上的生命,都有价值的有用的人。我将我自己的能力做筹码。如果你现在给我一个机会,假以时日,我相信,我能够向你证明我的价值。而现在,我将选择权交给你,亚瑟兰德——如果你判断我将是一个有用的人,请你救他,你也将得到我从今以后所有的能力与忠诚。我知道眼下的这一刻,我没有证据。如果我没能说服你,你判断我并不是一个有用的人,不愿意同我做这个交易,那么,我也没有什么怨言。亚瑟兰德。”
“……”
“他的时间就要没有了。我请求你告诉我:你的决定是什么?”

“我最大的财富,是我勤恳的双手,和愿意思考的头脑。”
“科学研究对我的锻炼不仅仅是过往世界里那些既定知识的积累,更多的,是一种思考的锻炼:它赋予我辩证逻辑的思维,还有解决问题的思路。”
“离开了熟知的一切世界观,我也依然可以做出属于我的事业。”
“我自己如果是一个有价值的人,那么,我在什么样的世界里,都将是一个有价值的人。”
说出这些话,罗思龄自己的心中一片雪亮。
眼前活生生的战争与她眼睁睁见证的死亡如同当头的棒喝,将外表平静而内心却恹恹如同行尸走肉的罗思龄猛地从自暴自弃中惊醒。
她不否认,她的确真正考虑过拥抱死亡。毕竟,生活在这一个被设置在西方中世纪冷兵器时代的所谓的“空灵大陆”,对于来自于现代文明的罗思龄来说,实在是太过于绝望了。
可是,亲眼目睹了战争与死亡,罗思龄才豁然懂得,“活着”这一件事,它深深地刻在自己的生物基因与血液里。
无论人类的文明赋予生命什么样的意义,活着就是活着本身。她不会自主选择死亡。她不能自主选择死亡。她做不到。
罗思龄自认不是拖泥带水的性格,她当断则断,认清自己的能力,认清自己想要什么,便果决地向着这一个目标付出实际上的行动,决不优柔寡断。
活着,或是死,摆在空灵大陆的人族牧羊女“罗莎琳”眼前的路,从来就只有这两条。
因此,既然已经认清了自己做不到真的去主动选择“死亡”,那么,罗莎琳便将目光投向“活着”。
她当然永远不会放弃寻求回家的方法。只是与此同时,如果留在这片大陆上活着就是她的宿命,她也将尽到最大的努力,在这一个世界,创造出同样属于自己的人生与价值。
这种价值并非一定是像露辛达女王那样一统大陆。罗莎琳并不认为统治这片大陆上本土的生灵才能证明自己——她只是想要实现自我的价值:她能做到什么,她就做到什么。她不会再像现在这样,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消极度日,自暴自弃,什么都不做。
无论在哪一个世界,她都要做到自己的能力之下,她所有所能做到的。
实现自我的价值,这才是她追求的人生。
“亚瑟兰德,”罗莎琳平静地说,“你的决定是什么?”
“你的决定是什么?”
亚瑟兰德在牧羊女问出这一句话的同时,其实轻微地晃了晃神。
眼前的牧羊女给了他一种奇异的错觉。现在的亚瑟兰德说不清楚,但是很久以后的亚瑟兰德想明白了:
从第一次见面的开始,牧羊女罗莎琳始终在平视他。
是的,平视。
她不认为一个君王比她从血液里更高贵,她几次三番地提到为人的价值,她认为自己的灵魂同样珍贵,没有低他一等。
但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认为“王公贵族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人从古至今也并不在少数。
他想,牧羊女罗莎琳的特别之处在于:在她认为自己没有低他一等的同时,她也并没有像许多愤世嫉俗者一样,认为自己反而高他一等,对他与生俱来的身份感到愤恨不平或者嗤之以鼻。
她并没有将他从这生来“白得”的王座上拉下来,并踏上一只脚的念头(天知道有多少人用这样的念头觊觎过他的银翼王冠)。对她而言,君王似乎只是一种时代背景下自然发展出的社会责任,一种分工。她不认为自己擅长那一种分工,便在考察了亚瑟兰德的能力后,乐意于他亚瑟兰德这样的擅长者承担这样的工作——
在她的眼里,他不比她高贵,但她也并不比他高贵。
或者说,她也并不想要比他高贵——她的眼里并没有“高低”之分。
她与他拥有各自的天赋,各自的能力,她平视他,既没有钦羡的仰望,也没有不忿的蔑视。对她而言,只要他们两个都是付出了自己与生俱来的所有的智慧与劳动的人,她就以独立的个体平视他,就如同她和他拥有两个不同却等价的灵魂。
只有亚瑟兰德自己知道,他是从这一刻开始,真真正正地正视这一个普通人族的牧羊女。他从心里开始使用她的名字,罗莎琳。
亚瑟兰德说:“你将被关押候审,罗莎琳。”
亚瑟兰德陷入沉思的同时,罗莎琳其实还是感受到了不小的压力。
眼前的这一个人再美貌,再动人,他也还是一个古典时代的君王,一个积威多年的,俯仰之间习惯于作出决策的君王。
时代背景使然,中世纪的群居族群拥有王室是文明发展的进程。在技术与社会生产力没有达到一定水平的时代,罗莎琳并不贸然地试图推翻王室;翼人族的王室此时也有自己的职责。
她只是在暗暗地观察着眼前这一位亚瑟兰德王的为人:
她曾几次三番地对他试探,冒犯,她想,这的确使他感到恼怒;但是这位君王没有使得个人的情绪影响自己理智上的判断与决定。他命令佩加索斯将她从空中丢到草垛里,而非平地上,并没有真正地伤害她。
她想,他应当是一个还算不错的君王,他没有过多地从私人情绪的角度对她不满。他所防备的,大概是别的东西:
“牧羊女罗莎琳”的来历与谈吐都大为奇异,并且显然,她对于伊里斯翼人族的境况知之甚详(她没有对他背生羽翼这件事感到任何的惊异,她甚至知道草药玫瑰桉)。当眼前的这一个人成为全族群潜在的威胁,作为一个君王,亚瑟兰德不能自大地轻视任何看似微不足道的人或者事物。
当亚瑟兰德·路易·斯图亚特二世开始真正地权衡思索,那一双深邃迷人的眼睛就慢慢地沉了下来。他只是手持权杖,眼睑微阖,清冷的面容并未见得有多严肃,只是这样简单地站着,那披着雪地斗篷披风的高大身形上就开始传来了一些威压。
当他说出“你将被关押候审”,罗莎琳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她知道,他终于还是同意了同她作交易。
得到伊里斯王肯定的答复,来自和平年代的科学家终于再也绷不住自己已经全线崩溃的神智,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亚瑟兰德将罗莎琳带回格兰平雪山这件事并没有引起多少的骚动。
伊里斯族人背生双翼,是温柔轻盈并且爱好和平的翼人种族。他们虔诚地供奉同样背后生有双翼的信使女神伊里斯,全族隐居在空灵大陆西北面那高耸入云的,如同天堑一般的格兰平雪山上——
虽然极地雪山的天气极为冷酷严寒,但是,除了受到女神恩赐可以飞翔的伊里斯族人,空灵大陆上其他的族群对这一片陡峭的雪山悬崖束手无策,毫无征服之力。
也许也是因为族群这样长长久久地避世隐居,伊里斯族人对空灵大陆上的权力与统治没有过大的野心,因此族群之内所谓王权的争斗倾轧也并不严重,并没有人紧盯着伊里斯王的一举一动。
后来,罗莎琳曾经向亚瑟兰德分析,伊里斯人厌战的另一个原因,也许是族人先天身体轻盈柔弱,为了可以飞翔便不能使得躯体厚重。因此,除了在天空中占据高地或使计奇袭之外,伊里斯人无法过多地参与以力量为主导的战争。这样先天的决定因素使得伊里斯族人如同轻盈和平但也有些脆弱的白鸽,潜意识里便会首先选择回避武力上的暴力与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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