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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或缺的灵魂 (杨之达)


等到杰茜卡再想起罗莎琳时,牧羊女已经悄无声息地回家去了。神智清醒过来的杰茜卡感到十分不好意思,第二天亲自提了弗兰西斯猎来的狼皮,去向在牧场里忙活的罗莎琳道歉。
杰茜卡说:“昨天弗兰西斯运气不好,遇到了一只凯美拉。这只凯美拉似乎是野狼与棕熊的后代,虽然脾性令人厌恶,它的皮毛却十分不错,请你一定收下,这是我最真诚的歉意。”
罗莎琳倒是没有推辞,她爽快地收下了那一副皮毛,然后也诚恳地说:“我没有怪你,杰茜卡,因为你其实说得不错。我的确是一个外来者。”
想起自己情急之下的出言不逊,杰茜卡有些窘迫:“你还说没有怪我呢?”
“不是,不是,”罗莎琳连连摇手,“杰茜卡。你有没有想过,”
“嗯?”
“就是,”牧羊女似乎思考了一下措辞,“你有没有想过,你有可能正生活在一个被构筑出的世界里?”
杰茜卡被她说得糊涂了:“我们的土地本来就是大地女神盖亚的恩赐,它当然是被伟大的神明构筑出的世界。”
“呃,”罗莎琳扶了一下额头,“这样,我换一个说法吧。你夜晚会做梦吗,杰茜卡?你怎么可以确定,我们现在所体验的一切不是在做梦,而是真实的呢?”
这一回杰茜卡听得明白一些了。她笑了起来:“哎呀,罗莎琳。我真想打开你的脑袋,看看里面都装着些什么呢?”
杰茜卡低头拍了拍牧场上新出生的小羔羊的头顶,微笑着说:“女神在上,我所看见的,听见的,抚摸到的,对你说出的,空气中传来的,这一切难道不是真实的吗?”
是啊,罗思龄想。
这三个月以来,她混混沌沌地睡着又醒来,就这样希望又绝望了不知道多少次,罗思龄终于不得不开始试着接受眼前似乎是不可避免的“现实”:
不论是不是在做梦,她真切的感官与意识都被困在了《空灵大陆史诗:露辛达女王》所设定的世界观里,无法通过睡眠与苏醒,回到自己熟悉的那一个“世界”。
罗思龄——不,现在她得强迫自己接受“罗莎琳”这个身份了。罗莎琳背着老医官采集草药的背包,沿着瑞威尔河的河岸逆流而上,一边一个人慢慢地攀走,一边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不是没有阅读过“穿越”类别的故事,身在二十一世纪现代世界的主人公穿梭到旧的时代,或者穿越到一本被阅读过的小说中,历史,未来,幻想,传奇,展开一场又一场或刺激或浪漫的冒险。
阅读的时候觉得十分有意思,从来没有质疑过,主人公是否能够迅速而自然地接受全新的世界观。然而当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她的亲人,家人,朋友,她的工作,事业,抱负,她的人生,世界,世界观,这一切,全部都在一夕之间崩塌了。
她除了自己所谓的躯体与生命(这生命是真实的吗?),还有自己的学识与思想(这还是旧的世界观里培养的学识与思想),此两者之外,一无所有。
其他的穿越者,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他们是怎么能一下子就接受了“现实”,十分开明地将这个“书中世界”和世界里的人物当做真实存在的思想与生命,然后没有任何枷锁地,将自己真实的喜怒哀乐从此全情投入到天翻地覆的新的人生中去?
罗莎琳将背包摘下来,慢慢地跪坐在瑞威尔河的河岸边,低头看看清澈的河水。
河水的倒影中,“牧羊女”的五官和轮廓既陌生又熟悉:黑头发,黑眼睛,眉眼仿佛还是自己的眉眼,可是眼窝陷下去,鼻梁骨立起来,人种却实实在在地变作了一个空灵大陆设定里的“阿拉特人族”。
这就仿佛是有人比照着她本来的五官模样,在这异世大陆上凭空捏造出了一具属于本土人族的身体。罗莎琳苦笑了一声。
“这不是梦,”她低声说,对着自己的倒影,喃喃地自我催眠一样地重复,“这里是真实的空灵大陆,而我,罗莎琳·梅菲尔德,”
她慢慢地将手指浸入河水,手指一点一点地握紧,搅乱了水中的倒影,“我将会成为伊里斯翼人族的王后,亚瑟兰德·路易·斯图亚特二世的妻子。”
她那自我催眠的声音轻得近乎于耳语呢喃了,可是就在她自言自语的声音刚刚落下的一刻,身后便有一道幽幽的声音响起:“是吗。”
罗莎琳霍然转过身去,“唰”地一声抽出了靴子里的匕首。
身后的人只是轻轻地笑了一声:“我怎么不知道,我即将拥有一位妻子?”

很久很久以后,罗思龄都还记得她第一次见到亚瑟兰德的这一天。
异世大陆的原始森林如同仙境一样梦幻而美丽,空气中传来冷冽的松脂香气。清澈的瑞威尔河淙淙流过,弗恩宁顿大森林散发出静谧与和平的生机。
就在这样美丽的森林里,薄薄的白雾间,亚瑟兰德穿着金丝织成的雪地连帽长斗篷披风,牵着白色的飞马佩加索斯,似笑非笑地看着河边的牧羊女。
罗莎琳承认,自己有一瞬间被这样的美丽惊得呆住了。
当然罗莎琳早就在那本充斥着粗糙翻译腔的《露辛达女王》里读到过大段大段的对亚瑟兰德·路易·斯图亚特二世的外貌描写:
书中的吟游诗人曾经赞美过亚瑟兰德的美貌。他们说:如果伊里斯翼人的美貌是格兰平雪山上晶莹白净的冰雪,那么,他们的王,亚瑟兰德,则是冰雪里生发出的白昙花;他的眼睛由黑曜石铸成,柔顺的铂金色长发则是浸染了月光;伊里斯女神赐下的银翼王冠使得他青春永驻,有生之年,亚瑟兰德的面容将永远精致优雅,如同象牙雕刻出的珍宝,永不凋敝。
书中所用的比喻——什么高山上的冰雪,黑曜石,象牙与月光——大多都是优雅美丽又清冷的象征,罗思龄在阅读时并没有对此产生多大的共鸣,反而觉得这些对伊里斯族人的外貌描写十分矫揉造作,读起来实在幼稚好笑(不过主人公的家族嘛,样貌设定得漂亮一些也正常)。
然而,当这位亚瑟兰德活生生地站在罗莎琳的面前,她不得不承认,那些描写十分必要——因为这位伊里斯王的美貌简直令人感到惊心动魄。
那双眼睛——那双眼睛。该怎样形容那双眼睛呢?它们简直如同一件致命的武器,一瞬间可以攫取任何人的心神。那些词藻华丽的语句简直描写不出此人十二万分之一的美丽。
是的,她贫瘠的词库里只剩下了这一个词:美丽。
这位君王身上那些华美至极的身外之物——什么银翼王冠,兜帽边滚着雪白绒毛的丝缎长斗篷披风,还有那漂亮的及膝长靴,华美至极的权杖——都完全无法媲美他本人一丝一毫的美丽。
他淡金色的长发那么漂亮,比月光还要漂亮(怎样保养才能让头发看上去会发光?);他银灰色的眼睛那么幽深,比寒潭还要幽深(但是为什么他的眼睛是灰色而不是黑色的?);至于他那光洁得如同玉石雕刻出的脸庞,罗莎琳真的惊得呆住了,怎么这世界上竟然还能有人长成这个样子吗(该死的,她都到了另一个世界了,怎么还会发出这么傻瓜的感慨)?
亚瑟兰德大约是见惯了这样的反应,只是轻轻地牵了牵嘴角,然后伸出手来,动作十分从容泰然地将兜帽摘下(噢,那一圈雪白的羽绒衬在他莹莹如玉的脸颊还有长长的金发边上可真是该死地美极了)。
“皮拉的女儿,”他说,美人的声音也如同陈年美酒一般低厚动听。罗莎琳只是听着,都觉得自己要沉醉了。
伊里斯翼族的王轻柔地说:“你从什么人的嘴里得知了亚瑟兰德·路易·斯图亚特这个名字?”
在亚瑟兰德问出“你从什么人的嘴里得知了亚瑟兰德·路易·斯图亚特这个名字”这个问题时,牧羊女并没有立刻回答。她看起来是被他出众的容貌震惊了。
这样的反应亚瑟兰德王没有见过一万次也有见过八千次,他心里觉得无趣且厌烦,面上便轻轻皱起了眉头。
“回答我,”伊里斯王的声音依然轻柔,他陡然一笑,“否则,我不介意杀死你。”
Kill,杀。
这一个单词的话音落下,牧羊女的脸色显而易见地变了一变——
对伊里斯王而言,事情是从这一刻开始变得有趣:
这一句明晃晃的威胁显然成功地将牧羊女拉出了由他那美丽容貌编织出的陷阱与幻境。
可是,对方并没有流露出亚瑟兰德预料之中惊慌失措一类的表情,反而肉眼可见地冷静了下来。
是的,冷静。
她的眼光恢复了正常;她揉了一下脸,甚至冲着他笑了一笑。
牧羊女说:“杀了我,你就不会知道是谁告诉了我你那优美尊贵的名字了,是不是,我的美人?”
大约是亚瑟兰德的脸色迅速地沉了下去,牧羊女哈哈大笑起来,亚瑟兰德这才反应过来:眼前这皮拉的女儿竟然是在与自己调情。这使他更加恼羞成怒。
然而不等他发火,那牧羊女却自己摆摆手,模样十分坦诚地说:“好啦,我叫罗莎琳,我来自,呃,亚欧大陆?也许你可以把它理解为海洋另一面的陌生大陆。有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将我的灵魂带到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来,这个人告诉我,我将会成为伊里斯翼人族的王后,亚瑟兰德·路易·斯图亚特二世的妻子。”
牧羊女说到这里,自己笑了起来:“好笑吧?我也是这么觉得。”
亚瑟兰德则是嗤之以鼻地哼笑了一声:“荒谬。”
“我已经将实话告诉你了。”牧羊女耸耸肩,“告诉我这个名字的人说完这句话以后就消失了,只给我留下了这个。”
她说着,摊开手掌,一枚形状怪异的靛色欧珀石躺在她的手心。牧羊女说:“这似乎是一块获得语言能力的石头,我带着它,就可以没有困难地和空灵大陆的本土人交流。亚瑟兰德。你是叫亚瑟兰德吧?”
已经很久没有人用“亚瑟兰德”这个名字直呼伊里斯王了。伊里斯王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牧羊女说:“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了,亚瑟兰德。如果你依然想要杀死我,那么,请不要犹豫地动手吧。”
对方这一番坦然得近乎于满不在乎的自白显然出乎了亚瑟兰德的预料。被冒犯的怒气降下去,审慎与怀疑升上来,亚瑟兰德微微地眯起眼睛,探究地打量了一下面前站着的人族女子:
黑卷发,黑眼睛,皮肤被晒成小麦颜色,看上去还算健康。她的身躯并不算特别强壮,显然不是一个维克丽族的武士,只是一个十分普通的阿拉特人族。
确切地说,这牧羊女全身上下都再平凡普通不过了,只有那一双黑色眼睛里掩盖不住也未加掩盖的明亮,坦然还有爽朗让她稍稍显得有魅力了一些。
伊里斯王凝视她的同时,她也毫不避讳地回视,似乎真的对于自己的生死不太在意。
身为伊里斯族的王,亚瑟兰德并非没有见过不惧死亡的骑士,但是眼前的牧羊女显然对于生存与死亡的议题怀有着与那些骑士不同的,甚至更加复杂的情感。这使他的心里升起了一股难以遏制的好奇。
“皮拉的女儿。”他叫她。
“罗莎琳。”对方纠正他。
“好,罗莎琳。”亚瑟兰德说,“我并不相信,一个寿命只有短短不足百年的人族女子真的愿意在这样年轻的年纪赴死。我要听你的实话,否则我不介意满足你选择死亡的愿望。”
伊里斯王自觉自己这话说得十分具有危险性,然而牧羊女却还是那一样的态度。她叹了口气。
“实话,我已经告诉你了——我,或者说我的意识,我的灵魂,它莫名其妙地在这一片所谓的‘空灵大陆’醒来,我因此失去了所有的亲人,朋友,我非常喜爱并且擅长的事业,我所有对于人生与价值的追求。我从一个前途光明的材料科学家,转变成为了一名朝不保夕的牧羊女。这样如同天堂坠落地狱一般的‘活着’,难道不比‘死亡’更加令人恐惧吗?……而且,”
她顿了顿,亚瑟兰德几乎可以确定地感受到,她在说出这句话之后的那一个瞬间,曾经认真地思考过,是否应当再次冒犯他,以求他在眼下真的当即地,立刻地,就地杀死她。
“而且,”牧羊女轻轻地,近乎于自嘲地笑了一声,“我的心里一直存在一个不知道应不应当实践的念头。”
这样说着,牧羊女慢慢地抬起眼睛,直视伊里斯族那优雅高贵的王。
那一双深黑色的眼睛里的目光灼灼不可逼视,如同暗暗燃烧的烈焰。饶是亚瑟兰德,也被她这样炙热的目光看得眉心一跳。
“我无法停止地想,”罗莎琳哑声说,“如果我在这一片所谓的‘空灵大陆’之上死去了,是不是,就可以回家了?”
“如果我在这一片所谓的空灵大陆上死去了,是不是就可以回家了?”
亚瑟兰德还没有来得及回答这个问题,弗恩宁顿大森林的深处突然传来了一声尖锐的呼啸。
罗莎琳一怔,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亚瑟兰德已经沉下了目光:“人马族的呼号,是凯美拉的袭击。——佩加索斯。”
伊里斯王身旁的白色飞马一声嘶叫,罗莎琳只觉得眼前卷起了一阵狂风,下一秒,天摇地动间,她已经被飞马托在背上,腾空而起。
罗莎琳之前没有被亚瑟兰德的那句“我不介意杀死你”吓到,然而佩加索斯凌空而起的一瞬间,身体的本能反应却实实实在在地吓了她一大跳。罗莎琳下意识地贴下身去,双臂紧紧地抱住了飞马的脖子。
她这样做,身边就响起了一声嘲笑:“哼,满嘴谎言的牧羊女。口中说着不畏惧死亡,双手却抱紧了佩加索斯。”
罗莎琳下意识地向那声音的源头转过头去,还没等她出言反驳,便又是被亚瑟兰德大美人惊住了:
佩加索斯腾空而起的那一刻,亚瑟兰德的背后同时“唰”地展开了巨大的银白色双翼。凌空而起的翼人族君王低垂眼眸,丝缎长斗篷的下摆拖在身后猎猎翻卷,月光一样的铂金长发在兜帽雪白的绒羽边上流淌出动人的纹线,仿若天神。
虽然罗莎琳早就知道露辛达公主出身的“伊里斯”一族背后生有双翼,是这所谓的空灵大陆上唯一的一群“翼人族”,可是亲眼看见这一双羽翼展开的瞬间,罗莎琳还是深深地被这美丽的一幕震慑。
亚瑟兰德冷睨她一眼,下颌微抬,嗤笑了一声:“没有见识的人类。”
“是你实在太漂亮了,我的美人。”罗莎琳诚实地赞叹,“我现在觉得做那什么王后也没什么大不了了,真的。那句俗话是怎么说的?我给它改一改:白昙花上死,做鬼也风流。”
看见亚瑟兰德那张清冷瑰丽的脸上又有一瞬间的僵硬,罗莎琳再一次哈哈大笑起来。
可惜这一次她没能笑得太久,高高在上的伊里斯王显然动了一些真怒;他不再同她废话,手中权杖只微微一动,佩加索斯便猛地俯下身子去。罗莎琳“啊”的一声惊叫还没有冲出喉咙,整个人便被佩加索斯猛地从几米高的半空甩落在大地上。
好在伊里斯王显然并没有真心想要就此杀死这个用言语轻薄他的牧羊女,他只是将她整个人掀翻在一个牧场的草垛里,而不是落在坚硬的大地上。
三言两语的会晤,亚瑟兰德已经略略见识到牧羊女那独特爽朗而又坦诚的个性,以及她冒犯他的心理动机。她大约是真的不在乎他杀掉她,那也许会令她夙愿得偿。但是,亚瑟兰德预判中的来自牧羊女的回击却迟迟没有发生。
伊里斯王意外地略略向下一瞥,只见牧羊女呆愣愣地伏在草垛上,一动不动地望着不远处富斯特村落的方向。
“被‘凯美拉’袭击的,”她说,声音有些发抖,“是富斯特村吗?”

现实中的战争并没有小说与电影中描写的宏大,小说与电影中的战争也没有现实中的凄凉。
凄凉,就是凄凉。甚至都没有更伟大一些的“悲壮”的感受,就只是凄凉。
罗莎琳这样想,近乎于木然地从一地的尸体中走过。
这些尸体中,有的曾经口中喊着“女巫”,向她丢弃过石头;有的曾经笑着同她打过招呼,说着“今天是个好天啊”。但是现在他们都没有什么分别了。
老马波尼倒在猎人家的木头屋子旁边,弗兰西斯怀里紧紧地抱着杰茜卡。猎人的腰背上被不知道是什么种类的凯美拉抓出了三道深可见骨的伤痕,皮肉翻卷,伤到了内脏;杰茜卡的胸腔被一柄粗糙生锈的长矛自背后向前贯穿;两个人都已经气绝多时。只是罗莎琳不知道,死亡的前一刻,是弗兰西斯在试图保护妻子,还是杰茜卡在试图保护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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