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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或缺的灵魂 (杨之达)


罗莎琳当然想过。
这就是很简单的祖父悖论,即:一个人穿越时空回到自己祖父生活的年代,他无法杀死自己的祖父,改变历史,因为这样一来,未来的他便不会诞生,存在,并穿越回来。
事实上,自从罗莎琳决定在这个陌生的异世大陆上活下去,她就开始清醒地直面自己惨淡的人生。她认真地思考过那黑袍的“先知”消失前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他说:“这不是梦,罗莎琳·梅菲尔德。这里是真实的空灵大陆,而你,则会成为伊里斯族的王后,亚瑟兰德·路易·斯图亚特二世的妻子。”
他说:“我没有时间了,罗莎琳,你听好:你现在身处于受到人马族管辖的弗恩宁顿大森林,虽然人马族短期之内不会再找你的麻烦,但是空灵大陆上的第一次全族群联军战争即将爆发,森林对于你,依然不是安全的栖息地。穿过森林,跟随奥莱恩星的指引,向北行进,你即会抵达伊里斯族所隐居的格兰平雪山。伊里斯王,你未来的丈夫,他将会给予你应得的庇佑。”
他说:“就将这段旅程当做一段伟大而浪漫的冒险吧,我最亲爱的罗莎琳。你是唯一一个有能力使得伊里斯王真正陷入深爱的人。你是露辛达女王的明灯。你为第一次全族群联军战争带来和平。你是空灵大陆之上,一个不可或缺的灵魂。”
罗莎琳慢慢地半靠回巨大柔软的靠枕上。她笑了一下:“我分析过的,亚瑟兰德。”
亚瑟兰德将双手驻在权杖上:“愿闻其详。”
罗莎琳说:“也没什么,就是我假定那个穿黑袍子的人说的那些没头没脑的话是真的,那么,事情就有两种可能。”
顿了顿,她摊开左手:“第一,这个世界的未来是未知的,这是他给我下达的一个‘任务’。我只有做到他的要求,成为你的王后,他才能送我回家。”
然后,她又摊开右手:“第二,就是你刚才所说的可能性了。我成为你的王后这件事是他在未来已经见证了的,一定会发生的事实;不管我们主观愿不愿意,它都无法被改变。就像在我的世界里,我听过这样一个故事:海上的一艘大船,泰坦尼克号,它撞到冰川沉没了。两个年轻人穿越回到了事故还未发生的船上,他们竭力地说服船长改变航道以求生机,船长也最终改变了航道,结果泰坦尼克号就是在被改变的航道上撞到了巨大的冰川:因为,如果它不沉没,如果这个悲惨的事故从来没有发生过,那么这两个人年轻人在未来根本就不会知道‘大船撞到冰川而沉没’这件事。穿越而来的他们不论怎样努力,都只会达成‘大船撞到冰川而沉没’这个既定的结果。”
这个故事不难懂,亚瑟兰德当然也将罗莎琳的意思听得很明白了。“那么,”他牵了牵唇角,“罗莎琳,你心里希望现在的我们身处于哪一种情况里呢?如果那一位黑袍的预言家说的都是真的。”
“我希望是第一种。”罗莎琳毫不犹豫地说,“因为我想回到我的家乡去,比任何事情都想。”
“但是,”亚瑟兰德看看她,“你的理智里,更加相信我们身处在第二种情况里,是这样的吗?”
罗莎琳停顿一下,然后短促地笑了一下。
“是的。”她说,“那黑袍的‘先知’,多遗憾啊,他从来没有给我下达任何指令或者要求的意思。从始至终,他都在使用陈述句,肯定句。他说:你将会成为伊里斯王的王后,而不是说:你要努力去成为伊里斯王的王后。——亚瑟兰德。”
“嗯?”
罗莎琳坐起身来:“现在我的一切你都已经完全知道了,我再没有什么其他可坦白的了。只是请你知道,我不会和你结婚生小孩——没有冒犯的意思,我和谁都不会这样做。如果最终的结局是我在某种特殊的情况下成为你的妻子,so be it——如果那根本是我不管怎么做都无力改变的结局,我便干脆什么都不要做了。我不想再为了‘王后’这件无聊至极的事过多地费心。比起一个沉迷于情情爱爱的人,我更愿意做一个创造价值对社会有用的人。既然你已经选择愿意信任我的能力,在我确定了老鲁博平安无事之后,我们不要浪费时间了,请立刻让我看看你们与材料有关的工业吧。”
说到这里,罗莎琳忍不住笑了一下,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有趣而值得怀念的往事。
她眨了眨眼睛:“是时候展现真正的技术了。”
而亚瑟兰德则垂着眼睛看了看她。
他说:“不行。”
凯汀斯斯普林斯王宫位于高纬度的格兰平雪山之巅(虽然罗莎琳不知道“经纬度”这个东西在这片大陆上是否通用),因此,在临近寒季的时节,太阳下落得很早。古典时代式的建筑讲究明亮的采光,达到强烈的明暗对比光线,因此日落时分,严寒一片的冷色调幽灵古堡里,渐渐地自阳台刺进来一些红色调的夕阳之光。
亚瑟兰德就是在这样冷暖割裂的光线中,优雅地说:“不行。”
罗莎琳怔了一下,亚瑟兰德一只手半托着腮,另一只手的手指缓缓地绕了绕他那柔顺的发梢,不紧不慢地说:“我们昨天在战场上达成的那一个交易,它是一个十分仓促且并不公允的交易,罗莎琳。它对我并不公允。你十分清楚我的筹码——玫瑰桉——它救人的效力是确凿而真实的;而我却不清楚你的筹码——你那所谓的出色的能力——是否只是花言巧语,口说无凭。”
说到这里,伊里斯王牵了牵嘴角:“仁慈如我,我体谅你的时机紧迫。可是,罗莎琳,如果今天我依然对于你的能力不加验证便向你展示我的族人最为出色的工业技术,那么我便不是仁慈,而是愚蠢了。”
罗莎琳还半坐在那张有着四根帐杆的宫廷床上。她听见亚瑟兰德这样说,并没有感到不满,而是理解地点了点头:“足够公平。”
她叹了口气,向他致歉:“对不起,站在我的角度,这一天算是我的新生,是我正视这片大陆的第一天。对我而言,我必须学习与了解这个对于我来说是全新的世界,我却忘记了站在别人的角度思考问题。”
这样说着,她微笑了一下:“真是谁都有以为世界是围着自己转的时候,不是吗?”
当然亚瑟兰德也没有过度地苛责她,只是轻柔地说:“Impress me, Rosalind.”
罗莎琳愣了一下,亚瑟兰德用手指支住下颌,挑了挑眉:“你是一个所谓的……科学家,不是吗?现在,立刻,展示给我你能做的。如果你失败,不必怀疑,你的后半生将永远被禁足在这个房间,更不要谈你能够在格兰平得到什么样的工作。”
罗莎琳只安静了几秒钟,然后她爽快地说:“行。”
很久很久以后,伊里斯族人的传说里依然记载着一个神奇的故事:一个黑色头发与黑色眼睛的女巫在空灵大陆纪年386年炎季的第一个半月曜日,使用了来自黑色大地的魔法,同时震击了十二名伊里斯族的骑士。
当然亚瑟兰德知道这个“魔法”不是真的魔法,因为他在凯汀斯斯普林斯偏殿的小房间里见证了整个事件颇为漫长与艰辛的诞生:
被禁足以证明自己的罗莎琳向他索要了两块薄而软的铜板(她本来需要的是名叫“铝箔”的东西,但是很显然这东西并不属于空灵大陆),一支蜡烛,还有一枚长的铁钉子。
亚瑟兰德十分有兴趣地看着她磕磕绊绊地将蜡烛融化并塑造成了一个巴掌大的罐子模样。她在塑造罐子的过程中还几次吃痛烫到了手,不得不使亚瑟兰德怀疑:眼前这人真的是一个优秀的锻造工人吗?
哦,对了,她在塑造蜡罐子之前,首先将两块金属铜浸泡在食用醋里用力地擦拭清洁过,并将它们一里一外地围成圆圈,紧紧地贴合在了蜡罐的外部与内部——如果说亚瑟兰德勉强可以看出“塑造罐子”这个行为的目的,他得承认,这两块被她小心翼翼安放的铜板的作用他就不知道了。
虽然亚瑟兰德并不懂得人族女子一举一动的目的,但是她工作的时候有一种奇异的聚精会神的专注,虽然她也会紧张,流汗,咬嘴唇,但是那一种专注几乎是愉悦的,充实的,富含着创造价值的本真的快乐。它让亚瑟兰德久久地凝望注视着罗莎琳,他几乎觉得她那分明没有什么道理的动作中有一种说不出的优美的韵律。
而罗莎琳在亚瑟兰德那奇异的注视下,认真专注地用蜡将罐子口仔仔细细严严实实地密封,最后将长的铁钉慢慢地插入被蜡密封的罐口固定,又调整一下铁钉的位置,使它与罐子内部的铜板相接。
人类女子做完这一步后,显然稍稍松了口气,但是她没有停下来休息,而是用手背按了按额角的汗水,紧接着便拿起了一块布料与琥珀石。
亚瑟兰德好奇地看着罗莎琳耐心地用布料与琥珀石摩擦,摩擦,摩擦,用琥珀石接触铁钉,然后再摩擦,摩擦,摩擦,接触铁钉,不断地重复以上的步骤。
这样重复了五六次,人类女子终于放下了布料与琥珀石,一只手握住包面包了一圈金属铜的蜡罐子,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靠近铁钉(她的脸上真的写着抑制不住肉眼可见的紧张),然后,就在罗莎琳的指尖碰到铁钉的一瞬间,亚瑟兰德听到她轻轻地“啊”了一声。他霍地抬头看过去:
人类女子脸上露出的几乎是手指触碰到利刃一般类似于“吃痛”的反应,可是这个吃痛的反应,却使得罗莎琳豁然展露出一个真正的笑容来——
那是怎样一个笑容呢?亚瑟兰德说不清楚。但是他注视着她,自己的嘴角边也露出了一个微笑(可惜他自己并不知道)。
罗莎琳大大的笑脸上写满了抑制不住的快乐。她将罐子放回了大理石台面上,然后动作更加轻快地摩擦起布料与琥珀石。这一次她比刚才摩擦得开心与雀跃得多了,亚瑟兰德发誓,他能听见罗莎琳的嘴里轻轻地哼起了不知名的歌声来。不过这一次她并没有摩擦得太久,就笑着向伊里斯王招了招手:“亚瑟兰德。”
伊里斯王似乎这才惊觉,自己注视这个人类女子的一举一动注视得太过于入神了。他轻咳了一声,矜持地说:“什么事?”
罗莎琳笑着说:“不是要我给你留下深刻印象吗?试试这个可不可以。”
亚瑟兰德狐疑地看了人类女子一眼,接过了那一只小罐子,外面一圈铜的金属触摸在手里有些凉凉的。他狐疑地说:“也许你不介意更加详细地——”
后半句话没有说出来,伊里斯王就发出了一声惊叫。他浑身一震的同时,一甩手就将蜡罐子甩了出去。
后来他明白,这叫做“被电流击中”或者“触电一般”的感受。眼下的亚瑟兰德只是左手钳着右手腕缓缓地转动,神情惊异:“女神在上,我以为你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女巫。”
而罗莎琳在亚瑟兰德将罐子摔出去的一瞬间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她笑了一会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笑得有点太忘形了,只能忍俊不禁地伸手按住嘴巴:“印象够不够深刻了?亚瑟兰德。”
当然很久之后那个同时震击了十二名伊里斯族骑士的罐子来自于威力更大的仪器(那时候她在试着做出被她称作“静电起电盘”和“伏打电堆”的东西),但是亚瑟兰德王印象最深的依然还是这一天,人类女子递给他一个粗制滥造的金属与蜡浇做的罐子,仿佛递给了他一把开启空灵大陆新时代大门的钥匙。
罗莎琳笑过之后,正色地说:“这并不是属于我或者来自我的发明与发现,亚瑟兰德,它来自我的先辈,属于养育了我的那一个文明。我选择用它来使你铭记,是因为我深知它有多么大的威力与魅力,可以在短短的时间里说服你,胜过千言和万语。但愿它可以向你展示我的,呃,知识储备。我还是那句话,属于我自己的研究能力,在我更加全面地了解过这个世界之后,我会让你在不远的将来看到。我坚信。亚瑟兰德。”
伊里斯王有些怔愣地注视着那个摔在地上的罐子,罗莎琳则安静地说:“现在,你同意我加入你们制作材料的工业了吗?亚瑟兰德。”
“现在,你同意我加入你们制作材料的工业了吗?”
罗莎琳这样问,伊里斯王目光深深地凝视她,似乎有什么情绪在他漂亮幽深的眼睛里流转。
亚瑟兰德还没有回答,偏殿的房间大门忽然被人推开。
两个人都蓦地回过头去,是年轻的公爵埃德蒙有些冒失地猛然闯了进来。
“亚瑟兰德,”他说,呼吸急促,“阿拉特人族信使急报,凯美拉对格维伊昂发起了规模空前的攻击——这群野兽竟然开始有人族一样的组织了,亚瑟兰德。”

事实上,在亚瑟兰德说出“Impress me”两个单词之后,罗莎琳感受到了空前的压力。
罗·世界知名学府复合材料学博士后·思龄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有经受过如此严峻的考验。
其实她心里很是犹豫过,要不要使用已知而超前的属于自己文明的技术。她的担忧有两个:
第一,她并不完全确定,这一个“空灵大陆”,它的客观存在,是否依然遵守着她熟知的那一些科学规律——物质是否由她可以背诵排列的那一些元素组成,而原子之中,又是否依然包含着质子,中子还有电子?这些粒子的能量与质量,它们还守恒吗?它们的运动是否依然遵循她记忆中的法则?
这一点十分重要,它不仅决定了罗莎琳会不会在亚瑟兰德面前把一切都搞砸了,它也将决定她是否需要将一切过往的知识推翻重来,从零开始——天知道罗莎琳在心里假定过最坏的情况,即:这个世界的客观存在与她的认知完全不同,他们使用的是她认知中的巫术,魔法与玄学。
不过,即使是这样,那也没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即使是巫术魔法玄学,她也将致力使用数学工具与科学方法去描述与总结它们存在的客观规律。科学在她的心里不是“已知”这件事本身,而是一种缜密而优美的“探知”的方法。
第二个担忧,即是罗莎琳的一点小别扭了。她潜意识里认为,她需要向亚瑟兰德展示的,是真正属于她自己的科研能力——广泛涉猎,观察注意到现象,总结现象中的规律,在思想与理论上提出模型假定还有猜想,设计实验,证明或证伪结论——这才是属于她的逻辑思维的能力,而不是简简单单地复刻出已知而著名的前辈的成果。
但是,这些念头在罗莎琳的脑海中认真转过两转,她就冷静了下来:
做不到的。
这么短的时间里,面对着一个全然未知的新世界,她无法做到展示出自身最擅长的东西,去“Impress him”。
科学研究的日常往往没有小说与电影中描写得那么激动人心,扎实的研究常常需要许多的时间与精力,需要日复一日的工作。这工作有的时候重复,有的时候失败。它需要智慧,坚定,韧性,劳动与付出,有的时候,还需要一点运气。它并不是能在短时间内一蹴而就的。
就拿她现在的处境举例子,诚然她自认不算是一个差劲的科学家,但是要完成她上述的那一套科学地发现事物规律的思路,她首先得:认真观察这一片“空灵大陆”上的环境,物质,自然的存在,阅读它已有的文献,发现问题,总结规律——这需要不少的时间。
至于设计实验,得到结论与成果,远至应用,更大规模的应用,更决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事。
而亚瑟兰德,他就站在自己的面前,平静地注视着她。他要她在几个星时之内给出一个答案。
事急从权,她只能选择调动她的知识储备。罗莎琳认真地说:“这并不是属于我或者来自我的发明与发现,亚瑟兰德,它来自我的先辈,属于养育了我的那一个文明。我选择用它来使你铭记,是因为我深知它有多么大的威力与魅力,可以在短短的时间里说服你,胜过千言和万语。我还是那句话,属于我自己的研究能力,在我更加全面地了解过这个世界之后,我会让你在不远的将来看到。我坚信。”
当然更重要的是,雷登罐制作成功的一刹那,只有罗莎琳知道,自己后背上因为紧张而渗出的汗水已经浸湿了古典时代人们穿在里面的那一层厚厚的里衣——
感谢不知道哪一位庇佑着她的女神,“电子”这个东西,它在这片“空灵大陆”上依然存在。罗莎琳表面平静,心里面激动得简直要痛哭流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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