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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后的第十年(云炽)


再往上,晦暗的目光在她脸上定了一会。
他闭了闭眼,喉结很轻地动了一下。
再开口时,傅应呈的嗓音恢复了素日不近人情的冷淡,抬了抬下巴:“东西,该放哪去放哪去。”
季凡灵:“……哦。”
傅应呈穿过客厅,看到阳台上晾晒的衣服,拧起眉头:“洗衣服用洗衣机,你洗的满阳台都是水。”
季凡灵闻声而来,牙根忍不住紧了紧:“哪里有水……”你脑子里流出来的水吗?
“还有,”傅应呈扫了眼地面,“你用拖把拖地了?”
“不是,我用头拖的。”季凡灵木着脸。
“拖把很贵,以后不要用。”
傅应呈瞥了她一眼,镜片后眉眼乌沉,尾音透着股冷淡的矜慢:“……别给我用坏了。”
季凡灵:“……”
你他妈。
一个拖把还能有多贵!!!
季凡灵觉得,傅应呈的洁癖比少年时期,应该有过之而无不及。
男人并不是说说就算了,还要她收了阳台衣服去烘干,不过没忘记善心大发,简单讲了两句烘干机怎么用。
季凡灵只好照办,不忘催他:“联系周穗了吗?”
“早上就问了,她没回。”傅应呈说,“等着。”
北宛昨夜下了场大雨,空气很潮,晾了一晚的衣服不仅没干,反而更湿了。
季凡灵等烘干的时候腹诽半天,心想要是能跟周穗住她才不跟傅应呈住。
毕竟,周穗脾气好性格软,跟个包子似的任人拿捏。
而傅应呈,就连她烘干的时候,都要立在窗边,监工似的,冷眼盯着她看。
季凡灵坐着,只能看到他线条锋利的黑色裤腿,裤腿下露出一点脚踝的轮廓,筋骨分明,利落好看。
沉沉的视线从高处地落在她身上,比窗外稀薄的日光还要炽烈,让她发顶都微微发烫。
季凡灵本来托着腮,坐在小板凳上发呆。
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
最后实在忍无可忍,掀起眼皮,语气很平:“你看我长得像白痴吗?”
傅应呈:“?”
“你家烘干机一共就两个操作,还都是在烘干前。”季凡灵面无表情。
“请你告诉我,打开机门,拿出衣服,关上机门,这三个步骤里。”
“……到底哪一步我会出问题?”

须臾,傅应呈似是觉得荒唐,轻扯唇角,笑了声。
他嗓音带有磁性,笑起来有种低沉的动听,像是往冬日湖心处投下的一枚石子,在耳廓里掀起浅淡的涟漪。
“我什么时候说过,”傅应呈缓缓道,“你差的是智商?”
“没说过你智商差”和“没说过你差的是智商”。
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季凡灵垮着小脸:“什么意思?你说我哪儿差?”
然而男人没有和她斗嘴的意思,转身径直进了客厅。
季凡灵忍不住冲着他背影“喂”了声,放狠话的速度没能追上他的脚后跟。
放他一马。
智者不在别人的地盘和人干架。
烘干的过程虽然并不怎么美妙,不过结果倒是格外美妙。
烘过的衣服像晒过太阳一样干燥温暖,让人很难不喜欢。季凡灵立刻就跑去卧室换上了。
下午傅应呈待在书房里,偶尔去厨房倒杯水,顺便瞥一眼她。
季凡灵窝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剧,边看边等周穗回复。
不知道周穗在忙什么,一直等到傍晚,傅应呈才中断了工作,喊她过去看周穗Q`Q上刚回的消息。
傅应呈早上六点给她发的消息:
【周同学,打扰了,有急事需要联系,请问你现在在哪?】
周穗:【?】
周穗:【你是傅应呈本人吗?】
过了会,周穗又回:【我现在在人民医院儿科,请问你找我什么事?】
“谢谢,我现在去!”季凡灵扫了一眼消息,转头就跑。
傅应呈跟在她身后,伸手取了衣架上的大衣,拿上车钥匙:“你知道医院在哪?”
“知道,不远。”
季凡灵飞快地蹬上鞋:“我坐公交去,很快就回来。”
她说完犹豫了下,挠了挠脸,慢吞吞道:“也有可能,不回来了。”
假如能住周穗家的话,更好。
傅应呈盯着她看了一会,神色不明道:“行。”
“不回来的话,让她跟我说声。”
人民医院儿科。
最近是秋冬流感高发季,即便天色昏暗,儿科仍然挤满了面露焦色的家长和怀中或哭或闹的儿童。
季凡灵挤在看病的人群里,大部分人都戴着口罩,让她找人变得更加困难。
走了一个来回,季凡灵无意间注意到自动缴费机边的一个女人。
女人穿着白色棉袄,上半身略有些臃肿,正取下口罩,抬头对着镜头,片刻后又戴上口罩,取了小票,转身走来。
她戴上口罩前的一瞬间,季凡灵瞥见女人细眉紧皱,门牙咬着自己的嘴唇。
……就仿佛,算不出题时,会露出的表情。
季凡灵心里一动:“周穗!”
女人抬头,左右看了看,没找到是谁喊她。
下一秒,人群中挤出一个女孩,朝她的方向大步跑来。
周穗明显愣了一下,盯着她的脸,和记忆中的逐渐重合,瞬间脸色煞白,往后连退三步:“你,你,你!”
“是我,季凡灵。”
“啊?啊?啊?????”
季凡灵安抚:“你不要害怕。”
周穗慌乱:“你不要过来!!”
季凡灵才不听她的,大步上前,一把抓住周穗的胳膊,拧了一下,挑眉问她:“疼吗?”
“嗷……疼。”周穗老老实实道。
“疼就对了,证明你不在做梦。”女孩板着小脸。
“……”
“那、那什么,”周穗结结巴巴,“鬼拧人,人也会疼吗?”
季凡灵慢吞吞道:“鬼拧人疼不疼,我不知道,不过呢……”她突然加快语速,“鬼咬人一定是疼的!”
说完,她抓起周穗的胳膊,龇牙就咬,凶得一批。
周穗本来就神经紧绷,被她吓得,立刻甩着胳膊嗷嗷叫起来,引得附近的人投来视线。
季凡灵当然没真咬,抬起头,忍不住嗤笑一声:“瞧你这出息。”还以为胆子变多大。
周穗惊魂未定,胸脯起伏,眼看着女孩穿着不合身的老旧外套,单手插兜,立在那里,冲着她笑,露出一颗尖尖的小虎牙,不知怎么也跟着她笑起来。
觉得自己刚刚怪傻的。
周穗挪回来,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碰了碰女孩的手背,轻轻地喊:“季凡灵啊?”
女孩从鼻子里哼了声。
周穗望着昔日好友年轻的脸,心头蓦地一酸:“你,你怎么一回事啊?”
“被车撞了下,一睁眼就到现在了。季国梁跑路,程嘉礼联系不上,你最厉害——”
女孩似笑非笑地瞧她。
“骂我诈骗,还要报警。”
周穗:“……”
周穗讪讪道:“昨天还真是你啊?”
“嗯。”季凡灵没计较,“你怎么这个点在儿科?”
“我小孩发烧了。”
季凡灵一愣:“你生小孩了?”
“儿子,三岁了,姓何,叫何涵。”
季凡灵:“都三岁了??”
“哎我这个脑子,”周穗猛地一拍额头,“涵涵的药!”
很微妙的,明明还是同一个人,仿佛那个眉眼神情处处透着当年影子的女生,在提到孩子的一瞬间,突然变成一个陌生又焦急的母亲。
周穗原本还有些畏畏缩缩,现在突然什么都不怕了。
她伸手,拍了拍季凡灵的肩:“你等我一会,我还得给他拿药,一会儿水挂完了,再测一次体温。”
眼睛虽然还看着她,心思却早已不在这了。
季凡灵催促:“快去。”
周穗慌慌张张往药房走,走到一半,脚步猛地一刹,扭头看向另一个方向:“妈?!您怎么带着涵涵到处乱跑?”
迎着周穗走去的老人怀里抱着戴着口罩的男孩,步履缓慢:“你半天不回来,涵涵吵着要你……”
“好不容易抢到的座位,您一走就让别人占去了……”
周穗伸手接过孩子,发现输液袋都瘪了,输液管底端回了一小段血,急得对婆婆嗓门大起来,“让您看着点看着点,都回血了哎呀!”
“我一直看着啊,吊完了这不就来找你了。”婆婆也不高兴。
“找我有什么用?我又不是护士!”周穗一手抓过输液杆往远处跑起来。
怀里的小孩被他发怒的妈吓到,嗷的大哭起来,边哭边咳嗽。
季凡灵在远处默默地看着,心里有点堵得慌。
如果不是因为她,周穗应该就能赶上给孩子换药。
季凡灵站在原地,等了快有一个小时,中途好不容易等到空位,刚坐下,旁边走来个六七岁左右的小女孩,不哭不闹,乖乖自己拎着输液袋,季凡灵又起身让了座。
季凡灵脚站得发麻,等了又等,估摸周穗把她忘了,重新挤进人群找她。
这回她在儿科诊室门口找到了周穗。
周穗风风火火地冲出诊室,几乎迎面撞上她,这才好像看见她似的,视线聚焦在她脸上:“哎,季凡灵,你在这。”
季凡灵关心:“小孩怎么样了?”
“还在烧,昨天就吊水了今天又吊,结果烧得更高,都38.5度了,”周穗焦头烂额,眼里都是红血丝,“医生说可能是支原体肺炎,让去一楼拍个CT,我现在带他去。”
季凡灵又催她:“那快去吧。”
周穗喊上婆婆,抱着孩子挤电梯下楼了,季凡灵不便凑上去添乱,就站在原地等。
整层楼到处都是生病的儿童,个个跟热水壶开了似的尖声大哭,哭得人心烦意乱。
那也没办法,谁让孩子正好病了。
是她来得不巧。
可这要她怎么开口,说周穗让我去你家住几天吧。
季凡灵又硬着头皮等了一个小时。
估计是做CT排队,周穗一直没回来。
女孩叹了口气,安静地走了。
出了医院,季凡灵才想起自己仅有的两块钱,来的时候就花完了。
早知道该找傅应呈借点零钱……
再回去找周穗,似乎也没这个必要。
区区几公里,不坐车也无所谓,她随便散着步就回去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来的时候丝毫没觉得冷。
回去时,风却好像变得更大了些。
一路走回傅应呈家,季凡灵脸都冻僵了,抬手哈了口气,轻轻扣了扣门。
等了一会。
门没开。
季凡灵愣了一下,料想应该是傅应呈出门了。
什么事会让他晚上出门?
一瞬间,她心底无端冒出另一个念头。
或许他在家,只是不想再让她继续住了。
是因为她自作主张用了拖把,还是因为她的湿衣服把水滴到阳台上了?
季凡灵有点慌神,用力揉了揉脸,不死心,又上去敲门,由轻到重,由慢到快,越来越急。
一下接一下地敲。
过了五分钟,门突然开了。
男人穿着白衣黑裤,长袖衬衫的扣子一直系到最上面一颗,浅色的贝母扣在玄关处的顶灯下反射着矜冷的光泽。
季凡灵心里蓦地松了口气:“害,我还以为你不在家。”
“在书房开会,没听见。”镜片后男人的眉心微微蹙起,神色不愉。
季凡灵唇角一点点落了下去,直到压得平直。
她很烦自己这样,像条讨厌的流浪狗一样到处觍着脸麻烦人,耽误孩子看病,打搅别人开会,求他们给自己一个地方住……
一直在敲别人的门。
“哦,我不知道你在……”季凡灵捏着指尖慢慢道。
傅应呈声音很冷:“等会再说。”
季凡灵立刻闭嘴了。
傅应呈转眼看向她,抬手点了下耳朵,嗓音放低了些:“……不是在跟你说话。”
季凡灵这才看到他戴的蓝牙耳机。
傅应呈迈步,从她身边走到门外,语气很淡:“过来。”
季凡灵为刚才的事心虚,难得的听话,乖乖凑过去。
傅应呈在门外弓着身,单手搭着门把手上,姿态随意,手指在门锁键盘上接连按了几下。
傅应呈:“手给我。”
季凡灵不明所以,伸手过去,被他隔着外套袖口握住了手腕。
“……伸出一根手指。”
季凡灵反应过来:“等等,你要把我的指纹加上吗?”
傅应呈握着她的手腕,往前轻送。
女孩纤细的指尖搭在冰冷的指纹锁上,微微压扁,手指下方的凹槽亮起,顺时针闪烁一个绿圈。
“不用了吧。”季凡灵有点退缩,但是手腕被傅应呈牢牢握住,没给她挣脱的余地。
按上,松开。
“你要是开会,我可以在门口等的。”
按上,松开。
“而且我就再住一晚,其实没必要……”
按上,松开。
“叮咚”一声,指纹锁发出认证成功的提示。
那一声叮咚,恰好,补上了季凡灵心脏漏跳的一拍。
她有了一扇。
不必敲,也会向她敞开的门。
傅应呈放开她的手腕,直起身,瞥了她一眼。
季凡灵下意识后退,他跟着上前两步,走进玄关,站在她面前,反手在身后关上门。
男人胸膛离季凡灵的鼻尖近在咫尺。
关门掀起一阵冰凉的夜风,扑面而来男人身上浅淡孤寂的木质香味。
“有没有必要,不是你说了算。”
头顶传来男人的嗓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散漫、尾音低沉:
“加指纹是因为我,不爱给人开门。”

但她还是有点,微妙的高兴。
季凡灵抬头看傅应呈……突然发现傅应呈比她印象里的还要高,她站在他面前,头顶还不到他的肩膀。
高三时少年也是高瘦挺直的,在人群中清冷颀长,鹤立鸡群,不过他们从来没有离得这么近,就算是升旗仪式,也是一个站队伍前排,一个站末尾。
该不会是他大学的时候,又长高了。
女孩思忖的短暂一瞬,男人沉默地低垂着眼,然而很快,季凡灵往后退了两步,拉开距离。
傅应呈不动声色地抬颌,示意她看钟,声线微冷:“你说的很快回来,就是这个点?”
季凡灵顺着看过去:“……”走回来确实费了点时间。
傅应呈:“我要是睡了,还得起来给你开门?”
“你知道的,周穗她,实在是太想我了。”
女孩慢吞吞地抠了抠手指,飞快地瞄了他一眼,“我早就想走,她拉着我一直说,都不舍得放手。”
“那你呢,”傅应呈语气很淡,“让你不住跟我说声,继续住就不知道跟我说声?”
“不好意思,聊得太投入……”
季凡灵摸了摸冰凉的鼻尖:“一不小心,就把你给忘了。”
“……”
季凡灵顿了顿,垂着眼低声道:“我以后自己开门,走路很轻的,不会把你吵醒。”
傅应呈眼睫动了下,眼底神色晦暗不明。
过了会,放过她似的开口:“先去洗澡。”
季凡灵:“哦。”
看来,是她身上带着医院的病毒,碍着洁癖大少爷的眼了。
季凡灵平时洗澡跟打仗一样快,这次为了证明自己洗得很干净,特地打了厚厚一层泡泡,洗得时间也更长,洗完都有些微微头晕。
等她洗完,傅应呈似乎也开完会了,从书房里走出来,见女孩顶着湿漉漉的头往次卧走,喊住了她。
季凡灵停住脚步,回头:“怎么?”
傅应呈蹙眉:“头发为什么不吹干?”
季凡灵试图跟他讲道理:“你看我头发上的水,最多只会滴在睡衣上,滴不到地上。”
“这睡衣谁的?”傅应呈淡淡瞥了她一眼,“你的?”
季凡灵:“……”
好好好,你的你的,都是你的。
季凡灵忍着不耐去吹头。
吹到一半,余光看见傅应呈从走廊路过,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停住了脚步,站在旁边看了一会。
须臾,好像瞧见什么很有意思的事似的,眉尾轻轻挑了挑。
季凡灵木着脸关了吹风机:“你又有事?”
傅应呈:“你用什么洗的头?”
“……”
心虚就在一瞬间。
“洗发水啊,当然是洗发水,还能用什么。”季凡灵面无表情道。
“是么。”傅应呈不置可否。
就在季凡灵以为自己蒙混过关的时候,男人前倾身子,拉近了一点距离。
离得近了,男人的五官显得愈发清晰立体,刀刻般的挺鼻薄唇,长睫黑漆漆地压着,甚至能看清他眼尾的一颗小痣。
这个位置的痣都有股撩人的意味,在他脸上却加深了五官里那种,冰山似的,天生不近人情的冷傲。
“那你为什么,闻起来,”傅应呈稍停了会,目光向下落在她脸上,“会像我的剃须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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