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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后的第十年(云炽)


十年没见,张口就是借钱。
多少是有点脸大。
车内沉甸甸的死寂。
司机试探地开口:“那个,我可以送你去附近……”看见傅应呈眼尾投来的一瞥,下意识住了嘴。
“不早了,别耽误陈师傅下班。”
傅应呈抬了抬下巴:“下车。”
季凡灵只好下了车。
雨已经停了,地面的积水倒映着云雾后缺损的月亮,潮湿的鞋底走起路来像海绵一样咯吱作响。
女孩双手插兜,往小区外面走。
傅应呈家这片地段好,宾馆价格少说是学校附近的两倍,早知道就不该搭这趟顺风车。
她还在琢磨,突然听到身后一声:“去哪?”
“我又没拿你的钱,你管我去哪?”季凡灵转身,没什么表情,“不会找我要路费吧?”
“我意思是,住我家不用身份证,也不要钱。”
男人背脊轮廓高挑挺拔,立在楼栋下,身后是楼里明亮的灯光,平静看她:
“有间客房,不如宾馆,你住不住?”
“真的?”季凡灵愣了一下,赶紧跑回去,“你家挺好你家也行,谢谢你啊……”白莲花同学。
不远处的司机闻言,差点一脚把刹车踩成油门。
傅总的作风他是知道的,忙起来的时候寸秒寸金,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绝不会花时间。
听女孩跟傅总说话时算不上尊敬的态度,应该是亲戚朋友……家的小孩?那也应该给她订个房间,一晚不过两三百,以傅总的身价来说,就算是订整年,眼皮都不带眨一下。
——怎么为了这点钱,就直接把人带回家了?
司机百思不得其解。
还真是。
活见鬼的邪门。
傅应呈家的装修风格有种寡淡的冷清,没什么烟火气,黑、白、灰的色调,看起来很空,比起家,更像是另一个商务场所。
大片的黑色镜面让室内空间看起来整肃、平直,干净得过分。甚至鞋架上的每一双鞋,鞋尖都朝着同一方向摆得齐整。
进家,傅应呈第一句话,就是让她洗澡。
季凡灵觉得在他眼里自己应该像团泥巴,走哪脏哪,于是也没反对,进了浴室。
她都开始洗了,才发现浴室里的洗浴用品背面一个汉字都没有,看不懂哪个是做什么的。
季凡灵不方便问,于是充分发挥自己的英文水平,挨个翻译了一通,点了瓶看上去像是洗发露的用了。
她本来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洗完澡出来,本来想将就着穿,却发现傅应呈给她拿了套睡衣。
……应该是怕她睡脏自己的床。
睡衣是柔软的深灰色,新的,洗过但是没穿过。
在她身上跟唱大戏似的,拖了长长一截。
季凡灵自己把袖口和裤腿往上别了几道,一手拎着裤腰出来,拖鞋也太大,走起路来踢踢踏踏。
傅应呈正从厨房出来,单手端着煮了面的锅上桌。
虽然是速煮的夜宵,但是加了冰箱里的肥牛卷和虾仁,海鲜汤底,面上卧着一个金灿灿的溏心蛋。
季凡灵看了面一眼,面无表情地转过视线。
肚子很没出息地叫了两声。
傅应呈见她出来,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又挪开视线:“煮多了,吃不吃?”
“是么,晚上不吃掉也坨了,那我帮你吃点吧。”
季凡灵凑过去看了眼,“……光面就可以,配菜就不要了,我不饿。”
傅应呈瞥了她一眼:“想什么呢,本来也没打算给你。”
季凡灵:“……”
本来还想谢谢他,突然,又不想谢了。
季凡灵坐下吃面,傅应呈在她旁边落座,拿起筷子,一口没吃,就接了个电话。
男人听了几句,站起身,指尖点了点桌子,不咸不淡道:“公司有急事,把我的也吃了。”
季凡灵一边吸面,一边含糊哦了声,伸手把他的碗也揽到跟前。
区区两碗面,她可是饿了十年的人。
季凡灵连汤带面,大口狂炫。
电话那边的人半天听不到回音,大声道:“喂喂,我说傅应呈,你在不在听?”
男人修长的身影穿过高耸的红木书架,倒映在陈列柜的玻璃上。
玻璃上那张失去表情的脸和他对视着。
听筒里聒噪的嗓音被飘散的心绪拉扯,落在耳里嘈杂不清,像是失了真。
“傅应呈,喂——傅应呈!”
“还要怎么听?”
傅应呈终于回过神,单手松了松领口,冷淡道,“什么时候你打电话来,能不是为了说废话?”
“废话?这怎么能是废话?!你不是说你回去一趟马上就回来吗?快回来啊!我顶了一整天了!德国佬香水味重得像毛绒猩猩,说英语还带口音,我可真快听吐了。”
苏凌青痛苦得好像被猩猩锤了胸口。
他们本来在德国杜塞尔多夫参加MEDICA国际医疗设备展,预计待七天,傅应呈却把事情安排完,一声不响单独回了北宛。
凌晨三点起飞,单程十三小时,停留四个小时,再飞十三个小时赶回去……行程堪比特种兵。
苏凌青想不通。
到底什么天大的事,非要跑这么一趟?
“有一些……突发事件,”傅应呈淡淡道,“明天不过去了。”
“什么?”苏凌青大惊失色,“改签了?没人通知我啊?!”
“刚决定的。”
“什么时候你居然会改自己的计划……等等,”对面突然严肃起来,“该不会是老人家出了什么事吧?”
傅应呈的家庭状况他也算了解一点,母亲多年不来往,父亲尚在狱中。
能让他在意的人,想来想去,也只有把他抚养大的奶奶。
“老人很好,瞎想什么。”傅应呈蹙眉。
“你别吓我,那就是你有……”
傅应呈:“没事挂了。”
“怎么挂了,你还没说出什么事了?”
傅应呈顿了下,开口的却是另一件事:“你认不认识户籍处的人,我可能需要给人办身份证和户口。”
“一时想不起来,反正应该有,”
花花公子苏凌青最不缺的就是朋友:“怎么,常规渠道办不了吗?大概什么情况啊?刚出生?”
“十七岁。女孩。没有财产。黑户。”
苏凌青:“……”
苏凌青嗓音禁不住扬了起来:“傅应呈,你他妈不会是飞回去搞非法偷渡吧?”
傅应呈挂了电话,在书房里又发了会儿呆,才慢慢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走回餐厅。
餐桌已经空了,被擦得一尘不染。
女孩挺着肚子,瘫在桌边。
“你全吃完了?”傅应呈看见锅勺碗筷全都洗好了,整齐地码在厨房台面上。
季凡灵怨念地看了他一眼,张口就是一个“嗝”。
傅应呈:“……”
“你下次,还是少煮一点吧,”季凡灵用食指和拇指圈了个小圆,“你一个人吃,煮这么多就可以了。”
“今天要不是有我在,你这锅面,就全浪费了。”
“我是让你帮我。”
傅应呈想起点什么,话里隐着不愉,“没让你豁出命来帮我。”
“没办法呢,我这个人,就是这样的乐于助人。”
季凡灵捂着肚子,艰难地站起,“不说了,我得去躺着了……正好,明天我都不用吃饭了。”
女孩拖着不合脚的拖鞋走远了,傅应呈走进厨房,擦洗台面,清理食材,整理碗橱……并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情,只是他现在头有些痛,脑子很乱,只有做清洁会让他稍微平复一点。
拖鞋踢踢踏踏的声音又拖长了,去而复返,直到停在身后近处。
女孩嗓音慢吞吞的,叫了声“傅应呈”。
傅应呈站在水池边,将烧开的水灌入凉水壶中。
闻声顿了顿,嗓音有点嘲讽:“怎么,撑得厉害?”
“不是,我刚刚突然想到,今……十年前那天晚上,你找我做什么?”
季凡灵补充:“你让周穗转告我的,七点去天台见面。”
“你也知道,我没去成,”女孩挠了挠鼻子,嗓音很轻。
“……对不起啊。”
开水猛地溅了一捧出来,滚烫的,落在男人的虎口上。
傅应呈却一动不动,好像没有感觉到。
他沉缓地垂眼,眼睑处投下晦暗的阴影。
“多久之前的事情。”
过了会,傅应呈嗓音平淡道,没有回头。
“——早不记得了。”

清越细碎的鸟雀声从窗外传来。
闹铃刚响,就被一只冷白的大手按掉,傅应呈作息很稳定,不论晚上几点睡,睡没睡着,六点都会准时起床。
这个点,季凡灵显然还在睡。
或许是不好意思把自己当客人,次卧昨晚没关门。
傅应呈停下脚步。
从房间外往里看,一米八的大床,睡两个人都绰绰有余,女孩却只蜷缩在床的一角。
晨光熹微,薄纱般的金色阳光从窗帘缝隙穿透进来,安宁地拢着被子下面隆起的小小一团。
随着呼吸的频率,一起一伏。
无比得真实,连枕上散开的乌发都纤毫毕现。
但同时,又无比得虚幻。
仿佛现实和梦境以一种生硬的方式拼凑在一起,习以为常的房间,和本该不存在的人。
傅应呈沉眸看了一会,无声地替她关上门。
城市的另一角,早晨稀薄的阳光洒满私人诊所。
杨铭哲快速停好车,穿过长廊,走进咨询室,顺手将外套挂在衣架上,从柜子里找出写有患者“傅应呈”名字的会谈记录,坐在桌前,翻阅了一遍。
向来都是行色匆匆,拿了药就走的人,今天居然会紧急约他见面。
——真是反常。
七点整,咨询室的门被推开。
男人面容英俊,身高腿长,穿着一件漆黑的毛呢大衣,快步走近,周身气质矜冷,眉眼乌沉,眼底带着浅浅的青色阴翳。
“好久不见啊,傅先生。”杨铭哲抬头,笑眯眯道。
“记得季凡灵吗?”傅应呈开门见山。
杨铭哲一愣。
大约是四五年前,当时男人为了公司发展连轴转了几个月,在一个深秋暴雨天的夜晚踏进了他的诊所。
那时他的状态跟平时很不一样。
疲倦,溃败,像是即将倾倒的大厦。
男人坐在沙发上,手肘搭着膝盖,绷紧的白衬衫下显露出肩背肌肉凸起的形状,脸深深地、深深地埋在宽大的手掌里。
“我这周没怎么睡着。”
半晌,他沙哑地说。
“……刚刚睡了一会,又梦到她了。”
杨铭哲问,谁?
那是他第一次从傅应呈口中,听到季凡灵的名字。
杨铭哲敏锐地察觉到,她或许是傅应呈一切心理问题的根源。而季凡灵车祸身亡的事故报道,在网上也并不难找。
可惜傅应呈只透露了只言片语,自那以后,不愿再谈。
杨铭哲说:“记得。”
“我昨天见到她了。”傅应呈平静道。
啊???
杨铭哲的笔尖猛地顿住,表面镇定地抬头:“然后呢?”
“我带她回家,给她煮了碗面,让她留宿。”
“这位季小姐,是和你记忆中的人很像,还是……”
“一模一样。”傅应呈话里没什么情绪。
“和她高三的时候长得一样,穿着和那天一样的衣服,知道当年的所有事情,做的事也都是她会做的。”
“——她就是季凡灵。”男人最后说。
在心理诊所里,用如此波澜不惊的语气,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话。
仿佛某三流鬼片的开头。
杨铭哲沉默了一会,放下笔,“首先,我们先确立一下双方的基本共识……”
“十年前,季小姐因为见义勇为,车祸身亡,你同意我说的话吗?”
“是失踪。”
“好的。”
杨铭哲没有与他争执失踪和尸骨无存的区别。
“我们换一个共识:假如当年季小姐没有身亡,那么今天的她,无论如何,也不该跟当年一模一样,你同意这一点吗?”
这次傅应呈沉默了很久。
“……同意。”
“很好,抛去怪力乱神的解释,我们可以提出两个猜想。”
“一,这个女孩真实存在,她和季小姐长得很像,你的大脑用某种方式混淆了二人的差别,让你觉得她就是季小姐。”
“二,这个女孩并不存在。”
剩下的话杨铭哲没说。
——她从头到脚,彻头彻尾,都是你幻想出来的。
“我们暂时希望是第一种情况。”杨铭哲委婉道。
意识清楚,智力正常,出现幻听幻视,自称见到死人,是典型的精神分裂症状。
傅应呈漆黑地盯了他一眼,语气不善:“你准备给我开奥氮平和利培酮?”二者都是治疗精神分裂的药物。
杨铭哲:“……”
请这位患者,不要显得比我还懂。
傅应呈虽然不是医生,但他毕业于B大生物医学工程专业,一手创建的国内医疗器械领军企业九州医疗,去年刚在美国纽约证券交易所成功上市。
杨铭哲诊所里新购置的经颅磁刺激治疗仪,就是从九州医疗购买的。
“我不会随意给你下诊断。”杨铭哲只好说。
“你先试着放下昨晚的经历,回溯一下你记忆里真正的季小姐,从内心接受她已经离开的现实,或许,你会看清昨晚的人和季小姐,并不一样。”
“又或许,等你回到家,她已经消失了。”
杨铭哲将室内的光线调暗,慢慢引导:
“现在,闭上眼,深呼吸,慢慢放松……”
漆黑的轿车急速驶过减速带,开进小区的地下车库。
傅应呈将车辆停稳,熄了火,在车内坐了一会,又抓起副驾驶上刚开的药物,垂眼挨个打量。
耳边响起杨铭哲临别时说的话:
“一次心理疏导肯定不够,我们暂定每周见两次。”
“不管是哪种情况,最好都不要再和现在那个‘季小姐’交流了”。
“抱有幻想只会越陷越深。”
“傅先生,您是明白人。”
傅应呈指尖顿了顿,将药物丢在储物箱里,箱盖砰的一声合上,转身下车。
刚进家,他就察觉到和离开时有点不同。
太干净了。
昨天下了雨,季凡灵进屋的时候,不可避免地踩了几个黑黢黢的鞋印,现在玄关处却一尘不染……跟平时一样。
记忆里她脱下那双老旧的运动鞋,码齐放在鞋柜边,现在也不见了。
傅应呈头像是针扎似的疼了一下。
他喊了声:“季凡灵?”
无人应答。
他往屋里走,每一步,心脏都在下沉。
餐桌上她喝过的水杯,盥洗台上给她新拆的牙刷,昨天她刚用过一次的毛巾……每一处痕迹都不在了。
次卧的门敞开着。
傅应呈站在次卧门口向里看。
一张大床铺得平平整整,一丝褶皱都没有,仿佛很久没有睡过人。
“真的消失了。”傅应呈声音低得近乎听不清。
“什么消失了?”
身后突然响起一道清脆的女声。
房间高处挂着的风铃,被风掀起,撞出“叮”的一声脆响。
傅应呈背脊一瞬绷紧,慢慢转过身来。
女孩穿着他的睡衣,歪着小脸,瞳仁乌溜溜的,探头狐疑地看着他:“在找什么?”
停顿了几秒。
傅应呈沉声问:“刚刚喊你,怎么不出声?”
“啊,喊我了吗?”季凡灵冲阳台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我把鞋洗了,刚刚在晒鞋。”
“别的东西呢?”
“你说这些?”
季凡灵从次卧门背后的把手上,拎出一个装着牙刷、发绳、笔芯和乱七八糟杂物的塑料袋,塑料袋上还用黑色水笔潦草写了“季凡灵”三个字:
“我都装起来了。”
高中的时候,傅应呈全校闻名的除了成绩,就是洁癖。
高中男生大多过得都糙,动不动就打球疯一身臭汗,随地一躺,但傅应呈却不一样,身上总是干干净净。
当时暗恋他的女生私底下都说他像月亮,一尘不染,永远高高在上。
高一校运动会,傅应呈拿了三千米长跑第一,甩了第二名整整半圈,走下跑道的时候,班上男生一口一个傅神牛逼傅神辛苦,乱哄哄地挪出一个看台的座位,让他坐。
明明累得够呛,少年瞥了眼布满灰尘的看台,只冷冷回了句:“不用,太脏。”
仿佛身上沾上污点,是什么难以忍受的事情。
季凡灵考虑到在别人家借住,入乡随俗,于是忙活一早上,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虽然她住在这。
但是,就好像完全不存在一样!
这还不得,把他给,感动死。
傅应呈好像并没有深受感动的样子。
男人低着头,侧脸轮廓很深,漆黑的眸光从塑料袋里的破烂往上移,移到女孩勾着塑料袋的手指……还没到冬天,细白的指节就已经冻出密密的裂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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