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这番话艰难开口,但能信服之人唯有敬彦你是了。自幼老朽便视你为云中龙凤,超群轶类,沉稳从容,不论是礼部或刑部,都并非你的长留之地。遂便想豁出这张薄脸,能否拜托你在礼部辅帮两年,而后便调职三省、入阁宰相,亦皆有助力。算是我的不情之请。”
旁边的褚琅驰默默地,捏起几颗精贵的西域绿仁果扔进嘴里——果然,翟老算盘的茶不是白喝的,东西也不白吃!
各衙各部,能爬到顶端位置上,就没一个不是人精。今日请自己来喝茶,怕也因为褚家是大鸿胪,鸿胪寺与礼部常有典庆礼仪相交道。
谢敬彦默然听罢,这位礼部侍郎陶邴钧他并未交道,总似平平无奇。但提起翟老尚书为陶侍郎开口,其中怕是因了一桩渊源。
却说翟为希年轻时,出来赶考高中,家中的未婚妻刘氏逃荒,未能得知他消息,以为他人已不在。翟为希高中后,一直感激刘家收留他的恩情,始终在找刘氏。谁知找到她时,却已经与别人结婚生子,不久后又故去了。
翟老尚书是个念恩之人,心中觉得亏负了刘氏,给陶家买了几块地做补偿。后面刘氏的儿子陶邴钧来京城读书考学,他也安置了住宿。
对于陶邴钧,起初翟为希不偏不袒,只任其历练。但眼见他兢兢业业不怕累不怕苦,便记在心里,给调到了礼部来。
眼下自己即将告老,便终于动了私心,想要提携推助一番,也好弥补对昔年刘氏的愧欠。
谢敬彦原已听闻过一二,只却未料到,会让自己如此旁佐。
翟老尚书乃是他的开蒙之师,为官俭廉,膏脂不润,谢敬彦心中颇为敬重。想来若非迫不得已,也开不了这口。
然而谢太傅当年的嘱咐仍铭记于心,三省六部,在最初时他只择其无利害而就之。
——大晋朝的皇宗嫡脉关系繁复。
譬如当今圣上淳景帝与焦皇后,举案齐眉、情投意合。但一直有传言说,太子高纪非焦皇后为淳景帝所生,乃是她与淳景帝的堂兄庆王的未婚孕子。
这其间说来话又长了,要往再上一代的先帝说起。
先帝仁宣帝的皇位,或有言其得之不正,乃是从其皇兄高勉手中抢来的,美其名曰兄禅弟位。
而庆王便是先帝的皇兄高勉之子,也就是当今皇上淳景帝的堂兄。
焦皇后昔年早已与庆王定亲,但庆王在与淳景帝在边疆打仗时,中箭伤亡了。淳景帝便娶了焦皇后,代为照顾。
可焦皇后不足九月便产下了太子高纪,又太子右眉心与庆王相似,依稀似有一道胎记,从此便漫延开这种非正根宗脉的传闻。
多年来,随着几位皇子成年,出宫建府封王后,绥太后与朝臣对此颇有微词,朝中势利分作了几股。然而淳景帝却一如既往地爱重焦皇后,始终在力保着太子高纪。
谢敬彦有自己需要做的事,在朝局分股明晰前,他并不会去趟那道浑水。故而这也是他选刑部的原因之一。
因见翟老尚书求请耿切,男子便措辞道:“选调刑部,学生已考虑良久,业已经在筹备考核之中。老师的话我会斟酌考虑,即便最后没去成礼部,亦将记着今日所托,其后多加帮辅陶侍郎一二。”
晓得他言出必行,且出身名门,骨魂里自有一番胄贵魄力。但能出言帮扶几句,也能长长陶邴钧身后无人的底气。
翟为希有这句话就放心多了,连忙舒口气道:“如此便可,且容敬彦你再做考量则个!”
正说着话,听见石径上传来妇人喧嚷声,间或年轻女子的曼妙浅香。
众人抬头望去,乃是六十开外的老夫人李氏,身后跟着一名十七八岁少女。着一袭藕荷色柿蒂纹对襟襦裙,芊芊柔柔的,还有个端着食盘的婢从。
李氏嗓门大,边走边喧说:“却让我好找,以为在书房,去了书房结果无人,原来在湖畔亭子里。如此怡情惬意,却是比我们妇人家还知道享受了!”
老夫老妻关系好,翟老尚书随意她埋汰,随口问道:“我与敬彦、琅驰在议正事,你过来做什么?”
话毕,怜爱地看了看其后的襦裙少女。
李氏就嗔怪起来:“这不是婉婉,前些时候爱上了煲汤,我心说,当下贵女们养花辨香学箭哪个不雅,等闲谁要学下厨的。可好,她偏是喜欢,还学得熟络。煲好了菌菇山药虾丸汤,叫我尝一尝评分,我尝得极好,给评了个满分。她不信,非说我偏袒,要拿过来端给老爷再尝尝。我想着,今日刚巧两位小郎君也在此,便盛来三份,都给公平地打个分数。”
说罢,轻牵过女子的袖边,将她引到两位神采奕奕的男郎桌案之间。
但见女子梳着裘云髻,上插苏雅的累丝嵌蓝宝石花簪,梅花形的雕玉耳环。略显鹅蛋脸,一字的双眉,眼眸形如柳叶,半含秋水涟漪,温情脉脉、清丽秀致的模样。
不知是否今日天暖,或行走得有些热了,她衣襟微微开了点口儿,依稀可望见薄白的颈涡子。
这乃是陶侍郎的女儿,叫陶沁婉。
翟老尚书夫妇一生未能孕育,也就变相地把陶邴钧当做儿辈对待。陶府又刚好住在隔壁,就干脆把两家的墙打通了,互相皆可走动。
对于伶俐可心的陶沁婉,自然视为孙女一样疼爱。
这厢陶沁婉顺着李氏的视线扫了一周,眼神蓦然顿在左侧的谢敬彦身上,痴痴地闪了一闪。
但见男子穿月白晕锦玄纹袍,风姿清凛,鼻挺唇薄,如墨似画。当真,从初时开始便已那般月华高上,威冷卓绝……看得她眼神好不发烫。
忙悄然收回来,而后施了一礼道:“褚大人、谢大人安好。”
翟老尚书听得生涩,出言更正道:“都是京中同龄一辈,年岁亦相差无几,便唤兄长吧。”
老夫人李氏取了碗过去给丈夫,婢女把另一份端给褚琅驰。
正中女子用意。
陶沁婉心弦一触,脸红又轻唤道:“婉婉见过琅驰哥哥,彦哥哥。”话毕,将剩下的一盅汤,亲自盛至谢三郎的桌案上。
那手指轻柔,袖尾一缕幽幽花香萦绕。菌菇虾仁汤褒得色泽清丽,鲜浓沁脾。
汤碗里赫然漂着几片香叶,女子水澄澄凝着对面男子,仿佛在殷切期待他的回应。
谢敬彦没见过陶家小姐,他对女色始终淡薄。先时并未注意,只觉莫名的花息沁脾,似跟着女子袖起袖落在往他周围涌动。
他便掀起薄冷眼帘,下意识抬起头看去。
他的眼睛泽澈修长,睫如鸦羽,竟对上了陶沁婉一双濯然期许的眸子。她见他看向她,立时描绘满了娇羞与忐忑地憧憬。
说不出熟悉的眸中意!
花息亦似亲近,蓦地让谢敬彦记起梦里的那道含香薄雾。
之前见到魏妆时,魏妆媚润的花息也曾让他起疑过,可她的香气却是让他心口钝刺,似认错人了的自责。且魏女心机又薄情,毫无自然怯意。
而眼前的陶女婉婉,虽是第一次与他谋面,却仿佛并不陌生。她的花息竟让他熟稔心安,如同定制。
他不由定睛去看她的眉眼唇鼻,试图与那模糊轮廓相对比。
视线却顿然一触,望见了女子颈涡中隐约的一枚小点红痣。
谢敬彦攥在袖中的手指搐了搐,清声问道:“你叫陶沁婉?”
磁醇的嗓音,好不悦耳,听得陶沁婉心潮暗悸。
她知他看到自己颈涡的朱砂了,不枉她将衣襟稍稍扯开,这才心安下来。
又复浮出羞怯的语调,小心问道:“正是小女婉婉。汤里加了几片香叶子,不知彦哥哥可能用得习惯?”
那书房琴弦之上的梦境,忽然不是时候地浮现眼帘。娇颜模糊的女子嫚嫚碎步而来,所端的汤里又有香叶,而那女子煲汤习惯用香叶,却不知他本喜欢食物的清淡原味。
突然出现的陶氏女,俨似所有都迎合着他的梦境。她颈窝里的小痣,她秀目灼灼的希冀,娇怯而含羞的冀望……煲汤喜用香叶,并且是敬重之人所托。
谢敬彦克制着澎湃的心绪,只舀起一勺汤用入,存心淡道:“并无喜与不喜,味道可口,若无香叶便更好了!”
褚琅驰也给出了评语,扬声轻笑:“对于我来说好喝是好喝,就是少了点肉味。但你怕是不懂谢三郎,他喜食淡口,少搭复杂调剂。眼下的贵女都贪欢慕乐,你会煲汤,已着实难得了。”
陶沁婉略略吃惊,小声委屈道:“我原以为彦哥哥该喜欢的……但得琅驰哥哥如此表扬,婉婉也能稍感宽心些。”
啧,原来是专程为了谢三郎而送过来的。
李氏听得心想,难怪何时不相信自己评分,非在这时不信。唤褚郎将为二字哥哥,则独唤谢三郎为“彦哥哥”。
李氏暗自掖笑,约莫便看穿了姑娘的想法。谢侯府三公子,生就倾玉俊颜,超尘拔俗,才能出类拔萃,惹得京中多少女子崇慕,婉婉喜欢也在情理。
她夫妇因着膝下无儿孙,看着这丫头心里稀罕,一直留在府上没舍得说亲。翟为希与陶邴钧都是状元出身,也想等到一位匹配的状元郎定亲。奈何前两年的状元都被抢走了,就拖到了现在。
谢府刚结束丁忧,谢三郎卓秀非凡,亦状元出身,没听说有婚配。婉婉若是能与他结亲,那陶侍郎就肯定有照应了。
李氏便帮说道:“既是好喝,以后便常来。正好姑娘厨艺也得练练,只管好茶好汤地招待两位小郎君则个!”
女子羞赧,忽而抿了抿唇,启口道:“听说后日有进讲经学,是彦哥哥主讲,婉婉素来渴望习礼识经,女子当有贤德表范。不知可否有个不情之请,也能求一个去听讲的机会。”
连说话也似专专为迎合他处境。但谢敬彦却并不主张用古俗经伦束缚女子,只这一点她怕是不知晓。
他看着陶沁婉,心中为何平淡无波。
但这平淡无波,莫非是某种识对人了的静谧?
他忽而想,梦中自己一开始的怜恤与烦倦,是否正因了对她无感,所以才会刻意忽视她的憧憬与希冀。
又浮起女子吐血含唇闭眼的一幕,还有那声少年清亮的“娘亲”,谢敬彦到底不忍。
后日进讲经学乃是宫中贵妃娘娘建议办的,为要给公主们收收性子,强调礼训。却非随便谁人能去,须得王室宗亲才够资格。而就算外女去,也至少二品以上的官员或公侯人家,并要提前报备内务太监,安排坐席与筵食。
她不过四品官之女,委实有些冒昧。
谢敬彦已经给魏妆勉强多添了一席座位,如今再要添……男子蹙眉稍想,决定给自己一个识别的机会!
他便叫侍从取来笔墨,写了几字,交给她道:“后日在锦卉园,此我亲笔,你拿着进去,守门侍卫自当放行。”
陶沁婉娇怯地收下,暗自隐过一丝势在必得之喜,连忙躬身谢过:“好呢,婉婉在此期待彦哥哥的讲学。”
戌时初, 王吉站在后院枫悦长廊上等候自家公子。
按道理公子今日去翟老尚书府上,也该回来了的。第一批蹴鞠赛的押注赔付率最高,明儿一早便至截止日期, 王吉向来办事小心仔细,他须得到公子的确认。
谢侯府百年世族, 书香名门,每个院、每条廊子都给起了雅名。而通往倾烟苑和翡韵轩的这一回廊, 因秋季金枫飘逸怡情悦色,便叫作枫悦, 颇有温和情致。
王吉忽翘首一望, 谢敬彦月白晕锦玄纹袍摆携风而来,连忙迎上前去道:“公子可算回府,如何却比平日晚了许多……”
话未落, 看到后面的贾衡瞥着眼睛使劲在暗示, 倏地收了口。
近日近身伺候的都知道, 三公子心思越发叵测。
他似有凌清之气浮旋,但觉周遭气场莫名,哪怕他和容悦色, 也须得小心担着。
贾衡也窥不出根结, 一早就觉公子失眠了。先是出门见到魏家小姐后,疑似威吓自己嚼糖小心牙, 唬得侍卫一整天都不敢再掏芝麻酥。
这岂是谢三公子的作风,他怎为气量狭窄之人?又没抢他的糖。
……总而言之, 大概轮到命犯桃花吧。
魏小姐是一朵带刺的桃花, 竟然生生当着褚府外人的面, 与公子划开界限。从褚府出来去到翟府,又邂逅了陶家的小姐, 那陶家的小姐虽远不及魏家的艳美,大概却也是朵让人犯迷糊的桃花。
实在太温柔。和魏小姐孑然相反态度。“彦哥哥”听得贾衡快起鸡皮疙瘩,还不如魏小姐厉害就厉害了点。
告辞翟老尚书后,三公子让贾衡驾着马车,沿金乌大街的护城河岸漫走,到这会天黑了才回府上。
要么干脆直接与魏姑娘拜堂成亲算了,大家都得解脱!
唏……王吉收到暗示便小心收敛,免得被罚了抄书。
旁的多余话不再说,只禀报道:“鹤初先生说,已给公子下了十注梁王蹴鞠赛队的注,只又问公子这其间可有讲究。若有利可图,她自己也额外下上几注?”
京都开春之后的第一场球赛惯常格外热火,基本都由王公贵族领队,或在队中安排军营里的翘楚加入。男儿们个个骁勇健朗,英姿勃发,还可允许百姓在场外高台上适量围观。
一轮赛季,共有五个队参赛。
前些日把各队名额放出来后,大伙儿就开始第一轮押注了,越早押的赔付越多。其中押给宣王的居高,毕竟宣王是杜贵妃之子,贵妃娘家乃杜将军府,手握兵权,能人辈出,往年赢得次数最频的也是他。
而梁王,到底潇洒温润些。况且这次褚二郎将还没被抽中,估摸着押梁王注的人不多。
谢敬彦应道:“鹤初先生她在等我?且去琴房再说罢!”自往翡韵轩方向过去。
从枫悦廊上走,总会先经过倾烟苑。
从前这儿无谁住,如今来往间,却似浮了几许缱绻柔香。
正是月上梢头,准备放松休憩的晚间时刻,葵冬和映竹端着个小木盆子走出来。魏妆有入夜浸浴的习惯,每常泡上特制的兰花、牡丹、玫瑰等干花瓣,释以芳泽馥郁。
寝屋隔壁就是洗水的耳房了,但为避免把通水道堵塞,这些用过的花瓣便要单独掬出来。倒去前边拐角的泔桶里,会有专门的下仆运走。
不料才迈上长廊,低头就撞到了稳步而来的三公子,洒去了男子纤尘不染的锦袍上。
初初泡过的汤水还带着氤氲蒸汽,盆子里的花瓣晕开鲜灼色泽,溶有女子惯用的净肤皂露。
分明是寻常物,经她一涤,那瓣朵悬浮间,怎却述不出的旖旎柔娆。
热水本就渗透力强。
男子脸庞在半明半昧的灯笼下,愈显稀世俊颜,但见袍袖与袍摆上花花点点皆润湿了。
两丫鬟脸一烫,没想到三公子会在这时出现,还把魏小姐洗浴的水溅了一身。连忙退后几步道:“奴婢见过三公子,奴婢罪过,匆忙走路未曾看到!”
紧张着,隐隐将木盆子下压。
一缕莫名撩心的媚柔沁入衣帛,似一闻到她的香气便升起繁绪,且贪婪地渴望纯粹。
谢敬彦克制这种不可控的冲动,俯瞰一觑,平淡道:“手中端的做甚?”
他知魏女喜花,只当她无趣,用这花瓣浸水嬉耍打发。
葵冬老实,不比绿椒张开嘴就能对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只得应道:“是…是魏小姐沐过的浴汤花瓣,奴婢们拿过去倒进泔桶里。不知公子走来,竟误撞上了,奴婢该死!”
各府上都这样,那泔桶有盖子,晨起与傍晚负责清洁的下仆就会定点来收走,并替换个空的。
王吉咋舌:完蛋了,这可怎生是好?他家公子清心静修,澈雅高洁,连女子的手都不曾牵过,有朝一日却先被这样“染指”了!毕竟浴水是件极私密之物,啧……脸颊上还有一片花瓣呢!
贾衡腹诽:肯定没事,他没发现就别提醒他,免得又挨威吓。
但凡只要与那位娇美厉害的未婚妻相干的,三公子只会用一句“下不为例”打发,早晚被吃得死死。贾衡又不是没经历过,所谓的“见色起意”,自家主子也逃不过。
两奴才——那就,娶了吧,娶了便皆大欢喜!
花息随着夜风袭来,谢敬彦当真不明,为何他见到与梦中样样契合的陶侍郎之女,却没这般纷乱。
而魏女既笃定要与自己退亲,便最好把持疏妨距离。他虽一向待人宽和,却也不允奴婢怠慢,到底魏家于谢府有恩,哪怕结不成婚他也当照应有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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