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灿珠玑(玉胡芦)


却仍兀自凝神道:“下来吧,接你回去。”
“夫君,你怎到这儿来?”女人俨然未料到他会出现,稍显忙乱的神色中,原本的气闷尚未消散。
一气便要气上许久。
谢敬彦用“该我问你”的眸色止住她,偏当着人面,扣紧她的五指,将那纤柔身姿拽到自己身侧。
皇族男子悠然觑着这一幕,含笑启口:“早就听闻谢大人与少夫人琴瑟和鸣,凤鸾合璧,果真如此。却不须我多余解释了,这下山的路滑,少夫人马车出了故障。现把人送到谢大人手里,本王也宽心了,物归原主。”
用的“物归原主”一词,被他嚼在话中,颇有些含糊用意。
本王用过了,归还于你。

梦中的谢敬彦,那段时间似制束于某些朝堂诡谲,与皇室宗亲之间关系玄妙。
莫非女人竟因此而另谋高枝?
他满心愤怒,但知她是敬重之人叮嘱自己须厚待的。便已背叛,他也总会给足她照拂。
听及那皇室男子用“物”形容她,水性杨花也罢,并不希冀她被人如此比拟。
谢敬彦攥着女子的五指,下意识地将那盈嫩柔荑收紧重捻。他本是特意为接她而来,接便意味着让步,岂料结局讽刺。
便改口冷漠道:“王爷此言差矣,人皆有血肉,岂非物所能比?我本去城外庄子路过,便顺道来看看,正好遇见了。有劳费心,慢行不送!”
“应该的,谢大人无须客气。”
而后两辆马车分道扬镳。
车帘子随着轱辘轴晃动,光影忽明忽暗。春雨绵绵的天气里情愫总易胶着,而他们已生疏多日。
呼吸间弥漫着女人幽香的湿意,谁都不言语。她仍在置气,他面容一贯清卓,内里早已穿云裂石。
大约贾衡也是个看主子脸色行事的,见谢敬彦一袭寒意冰霜,马车也驾得格外颠簸。
起初车厢里两人间隔一尺而坐,女人稍紧了紧淡紫缥碧罗衫,尚未意识到他因何事寒凛,不去看他修逸的身躯。
少顷似乎明白过来了,仍执拗着不解释。
谢敬彦思绪辗转,到底希冀她主动辩驳些言辞。
觑望过去,模糊间却见到她存心别开的娇媚姿容。
忽行至一转弯处,他耐性耗尽,蓦然宽肩侧俯过去。他清隽修长能文擅武,腰臂格外有力,伸手扣住她的削肩,去翻看她的颈涡。而后往下滑视,想看清是否有嫌疑痕迹。
女人的肌肤胜雪,仿佛轻轻一触都娇羞惊扰。往常时,峰嵴之下被她贤淑包藏,梦中的却只着寻常丝衣,跃如脱-兔。
——去见旁人,便不裹束。
他还未将她全扯下去,心已经凉却了个大半。
无人知道女子颈涡的红痣是何等媚弱惹艳,若她果真与了谁,不信谁能忍得下缱绻。
果然,他一眼便在那雪-色上窥见了一簇殷红。新鲜的殷红,还是在脱-兔的隐匿下方。
男子俊美无俦的脸庞分外难看。
女人起先懵然,随后便明白过来了。吃力地平复着被他宽肩俯下的压迫,羞怒地遮掩起自己,斥他道:“夫君想哪儿去了?这是下山时路滑,马车滑出了官道,我在路边戳碰了枝杈。恰好遇见*王,便乘坐上他的马车。”
谢敬彦心里稍感舒适,但她却没解释为何偏偏今日出门未裹束薄丝。
而睇着那胸襟中刺目的一点嫣红,身为夫君,到底仍凌厉腾煞。
梦中的他控制着自己,特意忽略,只着重问道:“什么王?你再说一遍。”
女子被唬了一唬,声音软下来:“*王。若今天不是他,我此刻还在半路求助。你不来便罢了,来了还要就势凶我?我与你争辩的乃正事,你不该利用这辱没我!”
仍然不能听清是哪王,谢敬彦作罢。
他也理不清对她是有情或无情,只从未想过如此这般去对待其他的女子。
便又道:“去皇寺的官道皆有专人维护,偏却你的车侧翻?为何旁人的马车不坐,偏坐了他的?你不知他是何身份?”
女子终于参破他心里怎么回事了,赧红双颊道:“那时只有一辆经过,便恰好乘坐了,坐上去才知道是*王。夫君可是在吃醋,别这样看我,莫非你还想再换辆马车么?”
言语中莫名有些拘促与揶揄的成分。因为发现他因误会而表露失控,她好似紧张,却又浮起一抹娇矜的得色。
谢敬彦不知“换马车”为何意,但他既已存有探察的意识,便不会染指她。
梦中的自己托住女子后颈,隐忍下满腹汹涌难抒的酸劲,摁入胸膛道:“想和离请直说,我从未有意桎梏你!”
低沉的嗓音,竟生出无力。
女子仿佛被他打动了,她应是对他仍旧含情的。因他的语气,她将两手从后腰环过他,呢喃道:“既为君妻,从一而终,我不后悔。但你可想好了,将他送回到我身边来?他还那么小,我舍不得离开他。”言语眷怜着,虽望不清,却分明弱势依附。
无法描述的柔软幽香,她颈下的美好熨入他怀,听见怦动的心跳。谢敬彦忽在梦中记起那吐血的一幕,女子冷凉咬唇:“此生错付于你,若有来生,断不与君续……”
以及耳畔一声少年清呼:“娘亲!”
他竭力地想要分神出来,去看清她的模样,却忽地一瞬眩晕,只剩下了梦中的他本人。
再无力掌控。
男子抵上她额际,缓声颔首道:“我亦是祖母身边长大,却如何开口?祖母仁爱宽厚,你若想见,随时自去上房抱回就是。”
女子静默了片刻,似乎并不苟同他的想法。忽地谢敬彦背上一刺,她揪了一把他脊骨紧实的皮肉,把他推开了:“凭白与你和解,早知刚才便说与*王般般来往了,伤心。”言罢娇拗地揩起衣襟,再不理人。
男子本意强捺下去的疑绪,顿又升腾起来,猛地苏醒。
然而那心间起伏的冲动,与汩汩的醋意竟不得放松。
短短一段梦似碾过一场纠葛历程,让他醒来后好生疲惫。只是随着梦境片段的清晰,谢敬彦越发感觉到某种可能存在的真实感。
至少他现在所知的,女人掌管着中馈,与他育过一幼子,亦与某位王爷有着一缕道不清。
谢敬彦望了眼火凤玉璧,原只想用这个提醒自己已有订亲,以此来压制梦境。岂料无甚用处,反而梦得频繁,他便从腰间摘下,又放去了屉子里。
那般连贯的场景,怎似空穴来风?若真有这女子,他定会尽快将她识别出来!
前些日突降的夜雪过去,接连几天都放晴,眼看着便春意融融,生机盎然起来。
在盛安京的三月末,忽然的倒春寒本为常事,不影响应季的春暖花开。
清早起床,魏妆便准备着去褚府拜访了。
她的妆容向来自己负责,若有沈嬷或者绮橘在旁,便帮忙打打下手。
身体年轻之后睡眠也格外惬意,一觉睡醒仿佛给肌肤滋了一夜的水分,娇莹弹嫩的。
对镜梳了个元宝髻,别上两枚孔雀钗,精制的红纸在唇瓣上下滑抿。镜中便呈现出一幅琼姿花貌,薄肩娇挺,慵容怡然美不胜收。
一路行到大门外,魏妆命人将一盆波斯木兰搬上马车,独剩下了那盆黑牡丹花留给自己。
牡丹较为耐寒,不畏惧结冰,却比其余几盆花将养得要更好。这才几天呢,原本的花苞儿便打开了,紫黑色的花瓣剔透诱人。
黑色花是最难养的,弥足珍贵,还能入药,偏偏被她伺弄得灼灼旺盛,魏妆晨起都忍不住亲了亲花瓣。
谁说花就非得粉色才娇嫩,黑系的花也艳嫩不已好嘛。
她就爱。
但愿自己成就大快朵颐的黑牡丹花,痛快是我,旁他的皆身外物!
她记得褚府松弛,褚老夫人尤有睡懒觉的习惯。但下午过去显得太晚了,她便挑了巳时出门。
走到谢府台阶下,阳光和煦,想到即将去见热络的两位长辈,魏妆脸上不由浮起了笑容。
打垂花门内望过去,只觉她喜乐而娇矜,像富有鲜活的感召力。
谢敬彦从未见过魏女这副泰然和煦。她的娇懦,她的恍然变化的漠视,仿佛只是专针对他的。
拜访褚府,魏妆特意带了绿椒与沈嬷同去,她现在倒不担心罗老夫人那头的态度了。
只这两人,绿椒是二夫人祁氏安排的,祁氏竟一改前世不闻不问的态度,俨然巴不得自己早早成亲。带上绿椒传话筒,也好叫祁氏看清楚她的态度。
而沈嬷,魏妆须得让妇人尽快明白,自己原是有能力有退路可行的。
讲真话,沈嬷确然有些改观。原本她担了一腔的重任感,决定到京城后无论如何,势必使得小姐嫁入高门。
不料入京后,鸽姐儿一改往昔娇怯柔懦,凡事自个安排操持,竟几日功夫,便与大鸿胪褚家联络上了。
须知,魏老大人故去后这些年,老爷魏邦远已与褚家不往来了。她一个小姑娘家,是如何做得这般行云流水。
忽地瞥见大门内庭台的谢敬彦,沈嬷连忙欠身热切地唤了句:“三公子早安。”
魏妆本欲上车垂帘,一转头也看见谢敬彦了。
他生得是真祥麟威凤,贴合他的名字,云卷云舒,敬畏天然。时间轴越发前推越清凛迷人,偏却空长一副倾城色。
……越往后么,越叫人恨得挠心切齿。
今早看起来隐有憔悴,浓眉瑞眼下稍敛着倦意。高挺鼻梁,薄唇棱角分明,总似俊雅谦谨,其实那分明是本性寡情的错觉罢。
住在倾烟苑有个好处,人们花钱去坊肆里听歌弹琴,她却时不时闻琴婉转。
卯时天刚亮,便听翡韵轩那边若有似无的琴音飘散。她跟谢敬彦十三载夫妻了,不用心听都能分辨是他的手法。
鹤初先生的琴音扬溢轻空,而谢三的指尖起摁皆是隐藏力道的,二者本质不同。
看来他最近睡眠堪忧呢。
不过算一算,这个时候大抵面临选部调职,朝中利弊权衡繁复如麻,他做为一只老道的狐狸,当然思谋甚多。
记得前世谢敬彦是去刑部的,起初魏妆也纳闷,那般清气卓然的男子,何以去煞气十足的刑部。
等到一晃四年,谢敬彦摇身便作吏部尚书。魏妆才知小看他了,他的蛰伏,左不过是为养精蓄锐,蓄足羽翼。
心思沉渊,天生位极人臣的内厉狠绝!
魏妆对谢三福了一福,漠然上马车。
不知缘何,谢敬彦竟忍不住觑了眼她半俯的身姿。女子丰柔的曲线娇盈美满,随着动作在阳光下浮出光晕,看得他莫名心中一刺。
想起了梦中,那将身姿弱势依附于自己的女人,无言形容的柔韧与迷陷。
他冷蹙眉宇,不是她,怎地仍不死心?
这魏女心机又薄情,何堪与梦中娇怯美人作比。
谢敬彦想起适才抚完琴后,从翡韵轩出来。偶然路过倾烟苑前,看到与黑牡丹花撅唇亲贴的魏妆,彼时他的惊愕。
记得魏女貌似的确喜欢花,当年筠州府院里亦盆栽四处,粉色的、浅黄的、淡蓝的……并不知道她衷情黑牡丹。
他待与她退亲后,便遵照祖父之托,对外视她为妹子罢。
隔日的进讲经学,喊祖母将她一同捎上。

贾衡现在看到魏妆便天然犯怵,这厉害的女子,看似娇慵柔嫚,却叫人招惹不得。
再一瞥旁边清执俊雅的三公子,神色也不太好。说起来自从魏姑娘到府上,三公子便有些沉郁。
其实细想也能理解,到底被退亲了。京中轮得到公子拂人无数,未料竟被一筠州府屯监之女拒绝,换谁心里能舒服?
贾衡便汇报道:“魏小姐是去褚府上拜访的,前日褚老夫人送来回帖邀请,还是我给拿去她院里。对了,公子今日也去找褚二公子,可须换个时间再去?”
谢敬彦找褚琅驰是为正事,断不必因魏女而避讳。不知这侍卫缘何自作主张,替自己做了回避的建议?
他肃着容色道:“照去无误,她去她的,互不影响。”
哦。贾衡点头,看见魏妆冲内门笑了笑,生怕过去又被她捏着哪句话说。这般犀利又美得稀罕的女人,别说自己了,感觉公子早晚也要被吃定!
贾衡又道:“不如等她先走了,我们再出去吧,省得两辆马车挤到一处。”
言词恁没骨气,好像偌大豪阔的谢侯府门庭,就巴掌大地儿似的。言罢,掏出一个收缩口的锦袋,扔了一颗芝麻糖在嘴里嚼起来。
酥脆的芝麻味中,还有着花生、核桃、麦芽、红枣碎等香味,弥散开来。
谢敬彦闻着了,随口问:“在吃的什么?”
贾衡愣怔一下,略不情愿道:“芝麻糖,别人送的……就她、魏小姐昨日硬塞给的。”
谢敬彦也喜欢吃芝麻。淡味系。
但他自律清修,无食零嘴的习惯。贾衡随主,也就管住了口欲,而且身为侍卫,守护主子安全,也不可随便把偏好泄露出来。
但谢敬彦了解贾衡唯好一口甜食,尤其坚果类,只是少有人知道。为何那魏家女却送得极为恰好?
谢敬彦未语。
他总不会觉得,对自己漠然冷视的魏妆,是因着十五少年时去到筠州府,看到他多吃了几颗盘子上的芝麻酥,而将他表露的喜好记住了。
魏女根本就无意自己!
男子清绝凛澈,修长疏朗的身躯,仿若谪仙莅尘一般,气宇叫人臣服。贾衡虽比谢敬彦大一二岁,浓眉豁犷,却最为敬重三公子。
侍卫莫名生出了叛-主的心虚,连忙解释道:“我估计她是看公子将我安排给她差使,过意不去,这便送了我一盒芝麻糖……还说是她亲手做的。我便想正好替公子尝尝她手艺,若是难吃,则说明厨艺堪忧,女子无德不贤,这婚退得倒也对了,公子不用尴尬。”
谢敬彦根本无须尴尬,婚姻本就是两厢情愿,她不喜或者自己不喜,都是一样的。
他本意对这桩亲事的态度也淡。
若仅听前两句,他并不多想。只晓得是魏妆亲自手作,忽觉那香味愈发地刺鼻起来。
对他无视,对贾衡一个侍卫却热络?
他问:“那么,尝过手艺如何。”
贾衡低头支吾:“就还……算有点难吃,不够甜,显淡。”
又补充道:“反正三公子不受等闲女子馈赠,这个你就不用尝了。”
侍卫却不知,谢三郎比之更喜食芝麻淡糖。
这点心是魏妆在筠州府第一出名的老字号买的,她寻思一出发不定得什么时候回来,又念及彦哥哥似喜欢芝麻,便特地叫绮橘去店里排了老长的队,比她自己做的都要好吃许多。
当然,她重生回来便忘了这一出,随意赠给了贾衡收买人情。
……若真有点难吃,你小子早吐出来了!
谢敬彦忽想起沈嬷说的,魏妆为了来京城,绣许多张手帕,挑着最符合他气质的带来。既带了怎不见送?莫非又那婆子巴结,信口胡诌。
谢敬彦噙唇笑笑:“少嚼些甜的,仔细牙。”
漠然无波,拂衣袂携风过去。
这话竟分不出是提醒又或震慑,听得贾衡连忙缄口,几步随了上去。
有异于三公子一贯的作风,不是他自个命自己照拂好魏小姐的么?
真费解……
半个多时辰后,魏妆到达了褚府。
因官居鸿胪,须常于内外务奔波,褚府处在金乌大街的西侧,临近皇城的乐贤坊,离着热闹的西市也不远。还没进府内呢,便觉着与高阶森然的谢侯府多有不一样。
台阶前,褚老夫人早已安排着一等的近仆在迎接了。
一路往内宅行去,雕梁画栋,飞檐翘角,莫名地舒适而放松。
却说褚府人丁简单,褚老夫人就得了一个嫡子,恐未能给夫家开枝散叶,便纳了一房妾室。妾室早故,留下一子一女。庶女多年前外嫁,庶子则在府上住着,褚老夫人也都一视同仁。而嫡子承袭了大鸿胪之位,也就生下两个儿子,其中褚二公子还尚未婚聘。
上院里,褚老夫人与大夫人阮氏端坐在八仙椅,脸上殷切地等候着,露出亮光般的笑容来。婆媳二个皆慈眉善目,和气而周全。
当年谢、褚、魏三家感情尚好,只魏家去筠州府之后便渐远了。褚家以为魏家与谢府定了亲,故而刻意避嫌,也就不便走动。乍然听说长女魏妆上门来拜访,真是好不欢喜。
瑞兽彩绘的挂屏前,妇人仔细打量着跟前的魏妆,越看越可心意。家中少闺女,尤其十六七岁青春扑面的小姑娘,怎么看都想当成个宝。
眼瞧着魏妆送的一盆波斯木兰,将养得生机绽放,更叹心灵手巧。
阮氏还忍不住说了,要认魏妆作干女儿。被褚老夫人悄悄瞪了一眼——这是谢府定下亲的,人罗氏不一定乐意,以为高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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