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卢淮回到了大理寺少卿的位子上,继续践行他“尽忠益时者,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的为官准则,只是听闻崔珣突然辞官,他还是有些愕然。
他犹豫了许多天,最终还是拎了一壶酒,前来找崔珣了。
李楹从支起的轩窗外看到了卢淮手中的酒,她想也没想,就警告崔珣道:“你不准喝。”
崔珣身体好不容易好转,她可不想前功尽弃。
崔珣嘴角扬起,允诺了她,他起身去迎了卢淮,回想上一次,卢淮踏入崔府,还是崔珣成了阶下囚,被大理寺看管,如今虽只过了数月,却已物是人非。
卢淮进入书房后,首先看到的,是红泥小火炉,以及火炉上的白露茶。
他扬了扬手中的绿蚁新醅酒:“既有红泥小火炉,何不来壶绿蚁新醅酒?”
崔珣摇首:“抱歉,我身体抱恙,喝不了酒。”
卢淮愣了愣神,然后讪讪道:“我升任大理寺少卿的时候,送了崔少卿一个莲花酒注,这是我的过错,望崔少卿海涵。”
他以为崔珣是在因为这件事记恨他,崔珣闻言,却说了句:“有这事么?我忘了。”
卢淮讶异抬眸,崔珣神色平静如水,卢淮忽笑了笑:“哦,是我记错了,没这事。”
他又看到了放在桌案上写着“闲梦江南梅熟日”的白麻纸,说道:“崔少卿已经筹划着去江南了么?江南好啊,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是一个隐居的好地方。”
崔珣却深深叹了口气,他说道:“卢少卿,你我之间,素来没什么交情。”
卢淮怔了下,崔珣淡淡道:“所以,你今日前来,到底要我相助何事,还是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吧。”
崔珣直白点破,卢淮顿时羞窘难当,这倒让一旁观看的李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崔珣这个人,话虽然不多,但有时候说起话来,的确难听,往往能把卢淮这种脸皮薄的正人君子气个半死,只是崔珣在与她定情之后总是极尽温柔,她都差点忘了他这一面。
卢淮脸都涨红了,李楹瞧着又觉得他有点可怜,毕竟卢淮在天威军一案中出力良多,虽然他是卢裕民的侄子,虽然他以前屡次羞辱崔珣,但一码归一码,他应该还是功大于过的。
所以李楹支起身子,悄悄对崔珣耳朵吹了口气,说道:“别太过分。”
崔珣只觉耳垂酥酥麻麻的,他脸也瞬间微红,偏偏卢淮在这里,他还不能露出端倪,只好轻轻咳了声,意思是让李楹不要再胡来了。
还好卢淮正低头喝着白露茶,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羞愧之中,没有注意到崔珣的异样,卢淮抿了好几口茶汤后,才放下茶盏,下定决心道:“不错,我的确有事,要求助崔少卿。”
崔珣道:“何事?”
“黄门侍郎王暄,自七日前上朝之后,就不知所踪了,只留下一封书信,说要和一个妓女私奔,这事,崔少卿知晓么?”
“略有耳闻。”
“圣人大怒,指派京兆尹侦察王暄下落,但一连查了七日,都一无所获。”卢淮忧心忡忡:“我也派出武侯侦察,也没查到。”
卢淮叹道:“博衍是我挚友,他家中老母妻儿已经哭成一团,我真是于心不忍,我知晓察事厅耳目遍布整个长安,所以想求崔少卿助我探查博衍下落。”
卢淮居然会来求他?这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不过虽然卢淮央求,崔珣还是婉拒:“我已辞官,虽接替之人还未上任,但朝中事情,我不好再插手,何况还有京兆尹和大理寺在,我不能越俎代庖。”
卢淮有些着急:“虽有京兆尹和大理寺,但若论探听窥视,没有能比得上察事厅的。”
察事厅就是为了探听官员动向才成立的,专行阴诡之事,可以说,朝中官员晚上宴请了几个客人,察事厅都能探听到清清楚楚,这也是卢淮放下面子,前来央求崔珣的原因。
崔珣仍然摇头,他没有兴趣去查一个和妓女私奔的官员下落,卢淮咬牙:“崔少卿,我知道我以前对你不住,但博衍失踪,绝对有蹊跷,他这人胆小怕事,又怎么会抛妻弃女,去和娼妓私奔呢?我敢保证,私奔一说,绝对是假的!还望崔少卿能放下对我的芥蒂,助我找到博衍。”
崔珣闻言,微微皱起眉头,若卢淮所言非虚,王暄没有和娼妓私奔,那一个黄门侍郎突然失踪,的确有蹊跷,可卢淮所言,真的非虚么?他于是问道:“卢少卿,你有多久没见到王暄了?”
卢淮怔愣,他垂首道:“自我叔父死后,我就无心上朝,已经有月余没有见到博衍了。”
“那你如何判断,私奔一说,一定是假的呢?”
毕竟卢淮是一个连叔父是忠是奸都分不出的人,他太过注重情义,但有时候,往往会让情义蒙蔽了他的双眼。
卢淮抿唇:“不,私奔一说,一定是假的!”
黄门侍郎王暄, 字博衍,琅琊王氏庶子,于隆兴十五年, 殿试第一,状元及第。
王暄身出名门, 年少登科, 本应大展宏图, 但他性情过于谨慎, 凡事都怕做出头鸟, 因此一直是个黄门侍郎, 在朝中也是默默无闻,从不主动结交大臣, 和个隐形人没什么两样。
这样的人,偏偏与专好打抱不平、从不畏惧生死的卢淮成了至交好友。
卢淮道:“博衍的确瞻前顾后,胆小怕事,很多人都看他不起,可谁又知道,他除了是一个懦弱的黄门侍郎, 还是一个孝顺母亲,爱护妻子的铮铮男儿?博衍生母只是王家一个婢女, 即使生下博衍, 依旧备受欺凌,博衍状元及第后, 就将生母从王家接出,为此硬挨了父亲五十家法, 他妻子柳氏和他青梅竹马,奈何家道中落一贫如洗, 隆兴十五年,博衍年少登科,多少达官贵人想将女儿嫁给他,但他还是迎娶了对他仕途毫无助益的柳氏。很多人都奇怪我为何能和博衍成为挚友,但这样一个人,我不该和他成为挚友吗?”
卢淮徐徐说着,李楹渐渐诧异,崔珣神情也开始认真起来。
卢淮又道:“博衍留信说和权贵争风吃醋,一气之下只能携妓私奔,这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信的,有人想害他,还要将脏水往他头上泼,若几日后,寻到博衍尸首,是不是要说,他是因为争风吃醋被权贵杀了,罪有应得?我无法接受。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不信博衍,我也信他,我是一定要找到博衍的,就算赔上我自己性命,我也在所不惜。”
卢淮说罢,李楹心中动容,她轻轻戳了下崔珣放在膝上的手背:“十七郎,你帮帮他。”
崔珣抬眸,看向卢淮:“敢问卢少卿,王暄到底是怎么失踪的?”
卢淮听后,大喜,他知晓崔珣是允诺帮忙了,于是细细叙述当日王暄失踪的经过,原来当日王暄下朝后,本应跟着隆兴帝记录其举动言行,但是王暄最近还有修撰史书的公务,所以便让其他起居郎跟随隆兴帝,他则骑马去史馆修书,只是他还没到史馆,就失了踪。
崔珣沉吟不语,半晌,才道:“我知晓了,我会尽力。”
卢淮欣喜拱手,真心实意说了句:“多谢崔少卿。”
京兆尹查王暄失踪,是从王暄书信入手,去查最近长安有哪个妓女也失了踪,大理寺查王暄失踪,是从王暄当日从大明宫去史馆的路线入手,去查王暄到底是在哪一段路失了踪,京兆尹的想法或许有错,但大理寺的想法没有错,只是,崔珣两个想法,都没有用。
王暄离奇失踪,要么被谋财,要么被害命,他素来清廉,自然不会被谋财,若被害命,他胆小懦弱,与世无争,从不与人结仇,那么,谁会害他?
崔珣只怀疑一个人。
或许全天下,敢怀疑那个人的,唯有崔珣。
察事厅暗探,没有去查王暄,反而盯起了被贬出宫的惠妃,阿史那兀朵。
据暗探所说,阿史那兀朵被贬到长春观后,很是消停,整日奉戒颂经,烧香燃灯,不染俗务,一副潜心向道的模样,但是崔珣半个字都不信,别人不知道阿史那兀朵的狠毒,他知道,要想让阿史那兀朵潜心向道,除非河道逆流,海水倒灌,否则绝无可能。
不过暗探盯了两日后,也发现一件古怪之事,按说长春观都是女道士,不会有男子的,但每日送到道观的饭食,远远超过了道观所有女道士的食量,除非,这道观,暗藏玄机。
于是暗探潜入长春观,果然发现长春观地底下,似乎有一个地牢。
当暗探将发现禀报给崔珣时,崔珣心中也大概明白了七七八八,李楹问他:“你觉得王暄就在长春观的地牢之中?”
崔珣颔首,李楹疑惑道:“会不会你猜错了?惠妃和王暄无冤无仇,她抓他做什么?”
李楹不明白,崔珣抿了抿唇,含糊带过,他怀疑的人,恰恰是李楹最亲近的人,也是李楹深信不疑的人,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他说不出口。
他只道:“惠妃虽被贬出宫,但仍是圣人的妃子,察事厅不能贸然搜查,否则会被反咬一口。今夜三更时分,我会着人在长春观放火,到时趁乱,也许能救出王暄。”
他要去救王暄,但李楹一想到阿史那兀朵,就头皮发麻,这个女人对崔珣执念太深,可以说是她,带给崔珣一辈子的噩梦,她如何能放心让崔珣入长春观救王暄?
她摇头道:“你不要去,我去吧,你也不用放火,反正无人能看见我,我可以去地牢看看王暄到底在不在那里。”
“长春观毕竟是道观,里面定然满布驱邪之物,你不能去。”
“但你去长春观,我害怕。”
李楹心中,总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此事牵扯了阿史那兀朵,所以她才会有这种胆战心惊的感觉,还是因为其他?她只是拉住崔珣的手,恳求道:“十七郎,我真的很害怕,你不要去长春观。”
她手掌是罕见的冰凉,崔珣犹豫半晌,最终微微叹了声,反握住她的手:“好,我不去。”
崔珣于是改变计划,三更十分,依旧在长春观外放火,只是此次潜入长春观的,是五个暗探,而不是他。
他和李楹,以及其余五个暗探,在长春观外的一处荒林等着接应,夜凉如水,荒林之中一片寂静,只偶尔有几只乌鸦暗哑叫唤,崔珣站在山坡之上,看着长春观渐渐燃起火光,接着火势越来越大,观内一片混乱,救火声不绝于耳,他和李楹一句话都没说,只是静静看着,不多一会,夜幕之中,五个暗探背着一个奄奄一息的人,朝荒林处奔来。
是王暄。
王暄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了,他双腿被烙铁烙的皮开肉烂,眼睛被烙瞎,舌头被割去,丝毫看不出之前温润如玉的风采,饶是崔珣见惯了刑讯场面,但见到这种惨酷景象,还是不由心中一惊。
李楹更是吓得倒退了几步,她只觉胃中翻涌,靠着手指死命抓住裙摆,才让自己镇定下来。
是谁?是谁这般对待一个与世无争的人?
暗探将王暄从背上放了下来,坐在地上,然后轻轻扶住他的身躯,王暄嘴角不断溢出黑色鲜血,他双眼看不见,被烙的焦黑的双手徒劳在空中挥舞着,口中咿呀悲鸣,他这伤势,活不成了。
崔珣咬牙,他抓住王暄的手,说道:“是我,崔珣。”
“卢淮请求我来寻你,你可以相信我。”
王暄身体濒死地抽搐着,当他听到“卢淮”二字时,忽然十根手指抓紧崔珣,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崔珣手骨捏断,崔珣心中激愤,他问道:“是谁,谁将你害成这个样子的?”
王暄手指,在崔珣掌心颤抖着,一笔一划写着:“帝,杀,六,州。”
帝杀六州?
哪个帝?哪六洲?
还有哪个帝!哪六州!
所以,天威军的覆灭,六州的陷落,无数百姓的死亡,果然和隆兴帝脱不了关系!
王暄定然是发现了什么,他想将他的发现告诉旁人,结果不慎泄露,才会被绑到长春观地牢,严刑拷打逼供,折磨了足足九日!但他就算受尽折磨,也没有吐露分毫。
王暄喘息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又在崔珣掌心写着:“西,明,寺。”
写完这三个字后,他手指颓然落下,嘴中黑血也越溢越多,脸色呈现弥留之际的灰败,但是他仍然睁着血糊糊的眼睛,不肯闭上,崔珣抓住他的手道:“你放心,你的老母妻儿,卢淮会照
顾的,我崔珣也会照顾的!我用我自己的性命发誓!”
王暄闻言,身体终于渐渐停止抽搐,然后缓缓闭上了双眼。
这个人人看不起的懦弱状元,文弱书生,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受尽严刑,却仍然挣扎着将真相的火种传递出来,他不是懦夫,他是大周最勇敢的英雄!
崔珣心中悲愤莫名,他跪在王暄尸首旁,定定看着手掌中的血字,口中喃喃念着:“帝杀六州……帝杀六州……西明寺……西明寺……”
是大周的君父,杀了大周的子民!
是大周的皇帝,卖了大周的土地!
崔珣身边环绕的十个暗探都惊呆了,李楹也惊呆了,片刻后,李楹忽一激灵,想到什么。
太顺利了。
救出王暄,实在太顺利了。
仿佛就在等着他们救一样。
她刚想提醒崔珣,忽然箭矢如云,将没有防备的十名暗探射倒在地。
接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朝她泼了过来,崔珣喊了声:“小心!”
他张开双臂,紧紧抱住她,往旁边躲避而去,两人扑倒在地,但就算崔珣动作很快,那团黑乎乎的东西还是溅了些到李楹身上,李楹瞬间只觉一种穿透身体的剧痛,席卷她整个身体,她身上甚至开始冒起了白烟,如同被炮烙一般痛不可言,这种剧烈的疼痛让她身体不停颤抖,额上冒出冷汗,脸色惨白,眼神也开始涣散,崔珣急切道:“明月珠,明月珠……”
“不要喊了。”
阿史那兀朵踩着枯枝,提着一个装满黑狗血的羊皮囊,走了过来,她将羊皮囊嫌恶地丢到地上:“都说刚杀的黑狗血是至阳至刚之物,天生克制鬼魂,原来是真的。”
她身后是拿着箭矢的几十黑衣金吾卫,金吾卫将崔珣团团围住,只要他一动,箭矢就能将他射成刺猬。
阿史那兀朵对紧紧抱着李楹的崔珣一笑:“你们汉人有句话,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上次当了黄雀,这次,轮到我当黄雀了。”
月光之下,她脸上纹着的绯红莲花纹分外灼灼,她抽出长剑,抵住崔珣咽喉:“所以,你还是落在我手里了,我的,莲花奴。”
第138章
李楹从火灼般的剧痛中醒过来时, 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青石砖地上,她迷茫地睁开眼,强忍着焦炙般的疼痛, 支起身子,这一动, 她又痛到眼前一片漆黑, 她喘息两声, 用指甲深深掐入手心, 神智这才慢慢恢复清明。
只见她四周, 围着一圈用黑狗血写着道家文字的明黄符篆, 符篆用桃木匕首钉在砖缝之中,猩红的血迹顺着符篆, 慢慢汇聚到匕首刀尖,桃木的黑和血迹的红交融在一起,散发出幽幽诡异光芒。
李楹摇了摇疼的昏沉的头,慢慢爬起来,但她眼神忽凝滞住了。
原来这是一个巨大的囚室,囚室中央, 放着一个铁制牢笼,崔珣躺在牢笼里, 双眸紧闭, 长睫低垂,不知是死是活, 他苍白如鹤般的脖颈锁着一条黝黑沉重铁链,铁链蜿蜒, 锁在牢笼一端,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如同折了翅的鹰隼一般, 被囚禁起来任人处置。
李楹大惊,她一边喊着“十七郎”,一边试图冲到牢笼前去救他。
但她还没踏出一步,就忽觉有千百道烈焰在她身上灼烧一般,疼痛直入骨髓,李楹不由痛到叫唤出声,整个人也跪倒在地。
她茫然看着四周的符篆,这是……困住她的囚牢,只要她一踏出去,黑狗血和桃木组成的符咒就让她承受焚身之痛,她根本踏不出去。
崔珣大概是听到她的叫喊,他艰难睁开眼睛,他只记得,昨夜本是要救王暄,但是却没想到了落入了阿史那兀朵的圈套,李楹被黑狗血所伤,他也被人打晕,之后人事不知。
他只觉脖颈似乎锁着什么东西,而这东西,他应该再熟悉不过。
他伸手去摸,果然摸到一段冰凉粗重铁链。
恍惚间,他已经分不清今夕是何年,他似乎又回到了突厥王庭,回到了大理寺狱,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酷刑和折磨中开始恐惧天光,逐渐于黑暗中永堕沉沦。
忽然他听到一声声哀哀叫唤:“十七郎……十七郎……”
那是少女如泉水般清脆的声音,崔珣的神智,一下被拉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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