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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年明月夜(芸香青柠)


她欲抽剑时,崔珣却忽然一只手握住剑尖,他手掌顿时被割破,鲜血汨汨如泉涌,他忍着疼痛,剑尖往自己心口送去,阿史那兀朵呆住,她以为他要自尽,于是撒开剑柄,去夺他手中长剑,可就在这一瞬间,崔珣却反手将她扑到地上,另一只手也抓住剑柄,剑刃往她咽喉切去。
变化来得太快,阿史那兀朵都没反应过来,她忘了这是在大周,而不是那个她为所欲为的突厥,而就算是她为所欲为的突厥,她还是被崔珣点燃火折子,差点和她父汗一起,被烧死在突厥王帐中。
这个所谓的莲花奴,只要她不杀了他,只要他还有一口气,他都绝对会反抗到底。
阿史那兀朵后悔不已,后悔被他一激,就轻易中了他的圈套,而这囚室又密不透风,她就算呼救也没人来救她。
她只能用尽力气,抓住他的手腕,让剑刃离自己咽喉远点,崔珣手腕虽被她折磨到武艺尽废,无法拉起旧弓,但好歹是一个成年男人,加上他知晓此次若失败,他和李楹就再无活路,人在濒临绝望的时候,往往能迸发出巨大力量,阿史那兀朵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剑刃离自己越来越近。
只要阿史那兀朵一死,崔珣便能出了牢笼,撤去困住李楹的符篆,到时候,没有人能挡住他们,他们自然能获救了。
可就在这时候,一个金吾卫眼见囚室迟迟没有动静,开始焦躁起来,他奉圣人之命保护惠妃,若惠妃出了事,他也没有活路了。
他欲进入囚室一探究竟,却被其他金吾卫拦住:“惠妃骄纵,我们还是不要进去为好。”
那金吾卫斥道:“你们是听惠妃的,还是听圣人的?”
众人一激灵,是啊,惠妃不过是个来和亲的妃嫔,他们自然听圣人的。
于是几个金吾卫一起进去,恰巧看到阿史那兀朵被压在地上,剑刃即将切断她喉咙,众人大惊失色,赶忙奔上
前去,擒住崔珣,阿史那兀朵咽喉已经被切开一道长长伤口,皮肉翻卷,看起来甚是恐怖,一个金吾卫扶住她,正想问她有没有事时,却被她一把推开。
阿史那兀朵捂住喉咙,她咬牙,重重甩了被金吾卫七手八脚钳制住的崔珣一个耳光。
崔珣左脸脸颊顿时肿起,嘴角也渗出丝丝血迹,阿史那兀朵犹不解气,她踉跄着去取下墙上挂着的刑鞭,满目怒火,一脚将崔珣踹倒在地,鞭子劈头盖脸的,就往崔珣身上打去。
她恨,恨自己第二次被鹰给啄了眼。
囚室中的鞭子,是专为刑讯而制,上面布满倒刺,一鞭下去,血肉淋漓,阿史那兀朵如同发泄怒火一般,每鞭都毫不留情,崔珣衣衫渐渐被鲜血染红,他却硬忍着一声不吭,阿史那兀朵最恨看他这样,明明疼到极点,却连呼痛都不呼痛,只有从眼眸中的刻骨恨意,才能看出他是个活人。
她就如同回到突厥那般,像他每一次逃跑被抓时那般气急败坏地鞭打他,一鞭一鞭,愈发狠辣,李楹大急:“你住手!你这个疯子!”
阿史那兀朵已经无暇去理睬她了,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愤怒之中,鞭子一次次落下,但是只是带起一片血肉,还有身体剧烈疼痛下的颤抖,却没有带来半句求饶。
铁笼每个角落都弥漫着血腥气味,阿史那兀朵仿佛疯了,囚室中回荡着鞭子划破空气的尖锐声响,还有落在肉体上的沉闷声音,金吾卫都不由咂舌,全都悄悄后退一步,谁都没看到,被符篆困住的李楹,双目赤红,周身,却开始萦绕黑色的雾气。

第140章
缭绕的黑雾, 如同有生命般,源源不断钻入少女心底,慢慢蚕食那颗如琉璃般澄澈的心, 仇恨和怨气渐渐侵吞整颗心脏,少女温柔双眸也变的充满愤怒, 她定定看着穿着红衣的阿史那兀朵挥着鞭子的身影, 布满倒刺的鞭子, 一鞭一鞭, 重重落在她心爱的郎君身上, 一滴飞溅的鲜血, 溅到少女眼中,少女瞳孔骤缩, 猩红在瞳孔中扩散,将她最后一丝理智彻底吞没。
阿史那兀朵的鞭子忽然挥舞不动了,一股无形的力量将鞭子扯开,悬在了半空,阿史那兀朵愕然回头,李楹已经缓缓从符篆中央站了起来, 双环望仙髻散开,如瀑一般的青丝垂落, 遮住惨白如雪的脸庞, 鲜血顺着她的瞳孔,沿着脸庞, 缓缓滑下,如同血泪。
几个金吾卫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们虽然喝了黑狗血,能够看见李楹, 但是面对鬼魂,他们心中仍然十分惧怕,乍见这诡异场景,他们更是吓到两股战战,阿史那兀朵喝道:“没用的东西,她都被符篆困住了,你们还怕她做什么?”
她指着李楹:“你们,去杀了她!”
金吾卫无奈,只能执刀抖索着靠近李楹,但他们还没走近,却见李楹周身黑色雾气骤然散出,如同绳索般,绕过他们脖颈,将他们吊起。
几个金吾卫在空中徒劳挥舞着双手,拼命挣扎,被鞭打至奄奄一息的崔珣费力撑起身子,他惊愕看着空中快要窒息的金吾卫,他喃喃道:“住手!明月珠!快住手!”
再不住手,她会化为厉鬼的!
但是李楹已经踩过困着她的黄色符篆,就如同踩着不值一提的枯叶一般,她徐徐走近阿史那兀朵,阿史那兀朵恐惧到面如土色,她慌不迭就往囚室外跑去,却被黑色雾气拦住,李楹伸手,倒刺鞭子就如同有眼睛一般,落到她的手中,李楹拿着鞭子,一字一句问着阿史那兀朵:“你很喜欢折磨人么?”
阿史那兀朵往后退去,但鞭子却如游蛇般,挥到她的脸上,阿史那兀朵吃痛倒地,李楹问道:“疼么?”
阿史那兀朵脸上被鞭出一道狰狞血痕,李楹嘴角浮现一抹以前从不会出现的残忍笑意,她居高临下地望着蜷在地上的阿史那兀朵:“鞭子落在你自己身上,疼么?”
阿史那兀朵咬牙,剧痛之下,她身体抖如筛糠,但她仍然挑衅般地瞪着李楹:“你这是为了崔珣,变成厉鬼了么?哈哈哈,厉鬼杀人,漫天神佛都不会放过你!”
她的话更加激怒李楹,鞭子重重挥落,一下比一下重,崔珣抓住牢笼的铁条,想站起来,但却又颓然倒下,阿史那兀朵在挣扎,空中被勒住脖颈的金吾卫在挣扎,崔珣不顾疼痛,往外爬着,他一定要阻止李楹,若她真的杀了人,就来不及了!
阿史那兀朵身上血肉飞溅,无论她怎么躲,都躲不过落下的长鞭,她伤痕累累下,索性不挣扎着,而是艰难仰起头,去看铁笼边的昳丽青年,但他满心满眼,都是被怨气吞噬的李楹,连半个眼神都没有看向她。
阿史那兀朵即将死去,她反而笑了,直到现在,她才明白,她其实,并没有那么执着于驯服他,她一直执着的,是他能看她一眼。
她也没有那么喜欢唤他“莲花奴”,如果可以,她更想唤他一声:“崔郎”。
只可惜,她明白这件事,明白的太迟了。
崔珣用尽全身力气爬向李楹,他想去阻止李楹,但是他即将碰到李楹裙角的时候,一团黑雾阻住了他,黑雾慢慢将他笼罩,让李楹明明与他近在咫尺,他却无法触碰,他只能绝望地看着李楹勒死金吾卫,鞭死阿史那兀朵,地上倒着横七竖八的尸首,血腥味充盈了整间囚室,李楹木然地抬脚,往囚室外走去。
她如今已是厉鬼,全无半点理智,若任凭她出去,她会连无辜百姓都杀的。
崔珣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他忍着疼痛,踉跄起身,他抓起金吾卫落在地上的长剑,喊道:“明月珠!”
李楹终于回头,但她眼神,仍然一片空落落的茫然,仿佛她面前的,不是她心爱的郎君,而是一个陌生人。
崔珣握着长剑剑柄,横在自己脖颈:“明月珠,你不能再让怨气支配自己了,你会万劫不复的!”
李楹歪了歪头,疑惑地看着他,崔珣长剑又往前一些:“你再不清醒过来,我就杀了我自己!”
长剑横在本就血肉模糊的脖颈,鲜血一滴一滴,顺着剑尖往下,李楹茫然看着滴在青石砖上的鲜血,她抬眸,眼神终于回复了一丝清明:“十七郎?”
崔珣欣慰一笑,他再也无法支撑住身子,颓然单膝跪倒在地,李楹一惊,奔去搀扶住他:“十七郎……”
她惶惑地环顾四周遍布的尸首:“这……这是我做的?”
崔珣抓住她冰凉的手,反复安慰着她:“没事了……没事了……”
李楹身上的黑雾在快速地消散,但与此同时,她身上的白色念力也从她身体中飞出,快速消散,青石囚室中回荡着阵阵梵音,梵音从清晰逐渐变的微弱,她本就是鬼魂之身,是在全国四万座佛寺的供奉之下,才能如同活人一样,在人间行走,可她如今化身厉鬼,杀了许多人,佛法反噬之下,她即将魂飞魄散。
李楹身躯一软,倒在崔珣怀中,念力快速自她身体中涌出,她扯起嘴角,虚弱一笑:“我……我不后悔杀了他们……十七郎,你能平安,真是太好了……”
白色念力和梵音彻底消逝,李楹身体愈发衰弱,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般从崔珣眼眸滑落,落在她的手背,李楹最后竭尽全力抬起手,想去为崔珣拭去眼泪,但是手腕却颓然落下,她靠在崔珣怀中,慢慢闭上了眼。
当鱼扶危被哑仆拽到崔珣府邸时,他唬了一大跳,寻思着自己最近好像没有得罪崔珣,当他忐忑不安地推开房门,映入眼帘的,便是满身鲜血的崔珣,还有花楠矮榻上面如白纸的李楹。
鱼扶危慌的差点摔倒,他三步并两步冲到李楹榻前,跪了下来:“这是怎么回事?”
崔珣抓住他的衣袖:“鱼扶危!你救她!”
“公主这是怎么了?”
崔珣缓了一口气,尽量长话短说,将囚室内发生的事情告诉鱼扶危,鱼扶危越听,越皱起眉头:“公主杀了人,不,她怎么能杀人!”
他怒视着崔珣,李楹即将魂飞魄散,他简直血往头上涌,也顾不得官民有别,简直恨不得杀了崔珣泄愤,若非崔珣惹的桃花债,李楹也不会为了护他杀人,但鱼扶危拳头握紧,终又松开,他不是一个蛮不讲理的人,这桃花债并非是崔珣要惹,说起来,崔珣也是受害者。
所以他叹了口气,说道:“我会想办法救公主的,但你的伤势,也要处理。”
可崔珣已然神情恍惚,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他抓着李楹的手,片刻都不敢松开,鱼扶危只好道:“你不处理伤势,我也随你,但你先放手,让我替公主把脉。”
崔珣这才回过神来,放了手,鱼扶危三根手指搭上李楹手腕,崔珣恳求地看着他:“怎么样?”
鱼扶危没吱声,片刻后,他才将李楹手腕塞入锦衾中,疑惑道:“说也奇怪,公主心脉未断。”
“你说,心脉未断?”
“照理说,公主被佛法反噬,应该心脉尽断,即刻魂飞魄散的,但是不知是什么力量,保住了公主一丝心脉,也保住了公主的魂魄。”
崔珣心中略微松了一口气:“那明月珠是有救了么?”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鱼扶危沉吟:“公主以前也有一次是被佛法反噬吧?”
崔珣怔了怔:“对。”
就是李楹强行在王燃犀面前现出身形那次,李楹已是鬼魂之身,除非活人自己能看见她,否则,她不能主动在活人面前用念力聚集身形,扰乱人间秩序,鱼扶危道:“那次公主也是一丝心脉未断,但就像灯一样,灯油没有烧完前,灯是不会灭的,可如果灯油烧完了,灯就会灭。”
“你的意思是,要在明月珠心脉断绝之前,找到救她的法子么?”
鱼扶危颔首:“对。”
“那次,是诃梨勒果救了明月珠。”崔珣喃喃道,他忽抓住鱼扶危胳膊,恳求道:“鱼扶危,你再去寻一颗诃梨勒果来,多少金银我都给!”
鱼扶危挣脱:“这不是金银的事!金银我要多少有多少,我不稀罕你给!而是,我早就跟你说过,诃梨勒果长在阴司奈河河畔,可医救鬼魂,但此果五十年才结一颗,上次那一颗,我买来救了公主,可这次,公主哪还再等得了五十年?”
崔珣几近绝望,他忽又想到什么:“佛舍利!猫鬼那次,蒋良也快魂飞魄散,是明月珠把佛舍利给了他,修复了他的魂魄,让他不用魂飞魄散,假如能寻得佛舍利,一定能救明月珠!”
鱼扶危闻言也大喜:“对,佛舍利!”
可他又摇头道:“不行,姑且不说佛舍利远在西域,根本来不及买来救公主,就说蒋良是被北斗破邪符打到魂飞魄散的,所以佛舍利能救他,可公主不同,公主是被佛法反噬,普通的佛舍利,根本救不了公主。”
崔珣咬牙:“难道就没有办法救明月珠了么?”
“不,虽然其他佛舍利远在西域,但长安,正好有一颗。”
崔珣愣住,长安法门寺中,供奉着太祖皇帝从摩掲陀国迎回的佛舍利,李楹五岁那年,太昌帝和郑皇后还曾经入佛塔,以发供养佛舍利,鱼扶危又道:“天佑公主,法门寺佛塔中的那一颗,恰巧是佛顶舍利。”
佛顶舍利,乃佛陀顶骨所化,是天下至高无上的圣物,供养佛顶舍利,可死后不堕地狱,福报无边。
若能得到佛顶舍利,一定能救得李楹。

佛顶舍利, 不仅是天下至宝,更是大周至宝。
佛顶舍利在法门寺已有百年,自太昌帝和郑皇后于太昌九年, 开佛塔,以发供养佛顶舍利后, 法门寺的佛塔, 已经整整四十一年没开过了, 鱼扶危想不出有什么理由, 能让法门寺开佛塔, 将佛顶舍利心甘情愿送给李楹。
除非是法门寺的老住持疯了。
鱼扶危甚至冒出一个念头, 能不能让崔珣去恳求太后,向太后说出她的女儿急需佛顶舍利救命, 但鱼扶危很快否决了自己的这个念头,佛顶舍利是何等圣物,而鬼魂之说,又是何等荒谬,太后根本不会轻易相信,只怕崔珣还没开口, 那些想害他的人就能借题发挥,将他生吞活剥了。
这也不行, 那也不行, 鱼扶危开始焦躁了,看李楹的状况, 她等不了多久了,若三日之内拿不到佛顶舍利, 只怕李楹心脉就会彻底断绝。
崔珣反而平静下来了:“鱼扶危,我去法门寺, 你好好照顾明月珠。”
鱼扶危愕然:“你有办法?”
“有。”
崔珣撂下这句话,就带着累累鞭伤,翻身上马,于深夜往法门寺疾驰而去。
鱼扶危万万想不到,崔珣所说的办法,就是强闯法门寺,逼迫住持打开佛塔。
法门寺住持于佛塔前,和一众僧侣面面相觑,老住持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双掌合十,“阿弥陀佛”了声:“崔少卿,佛顶舍利乃是大周至宝,没有圣人的敕令,老衲不敢擅开佛塔。”
崔珣满身浴血,他就靠着一口气,倚着剑,勉强站立,他恶狠狠地瞪着老住持:“察事厅办案,你敢不开?”
老住持叫苦不迭,心想这恶名昭彰的罗刹娑是发什么疯,为何要来法门寺闹事?他有心想让众僧侣将崔珣赶出去,但又不敢,毕竟崔珣是太后身边近臣,尤其是天威军一案后,圣人几近成了傀儡,崔珣权势更是如日中天,听说他表面向太后辞官,实则是想要尚书左仆射的位置,只不过太后权衡之下,一时之间没有答应他。
但依照太后对他的宠信程度,这尚书左仆射的位子,迟早还是崔珣的,到时候他更是权倾朝野。
所以老住持根本不敢得罪崔珣,只好一边拖延时间,一边让手下僧侣暗中快马加鞭,去请京兆尹前来,住持道:“不知崔少卿要佛顶舍利,是要做什么?”
“你管我做什么?”崔珣握着剑,直接抵上住持咽喉:“你再磨磨唧唧,我就杀了你!”
住持大骇,一动都不敢动,身边一个年轻气盛的僧侣不忿:“崔少卿,这是法门寺,不是察事厅,岂容你胡来?”
崔珣眉宇之间,尽是森冷神色,他瞥了那僧侣一眼,眸中凌厉将那僧侣都吓退了几步:“尔等再啰嗦,我就烧了这法门寺!”
住持大惊失色:“崔少卿,法门寺乃是皇家寺庙,你敢!”
崔珣只是冷笑:“住持大师,我崔珣的恶名,你不是第一天听,我说我敢烧,我就敢烧,你要不要试试?”
住持哪里敢试,崔珣剑尖刺破他咽喉,他神情愈发狠戾,言语之间也再无敬重:“老秃驴,你到底开不开?”
住持面如土色,崔珣是真的会杀了他的,他一咬牙:“来人!开佛塔!”
随着木门轰隆开启,崔珣握着剑,一瘸一拐迈进佛塔,朱红木门在他身后关闭,老住持眼前一片漆黑,差点没晕倒在地,身边僧侣慌忙前去搀扶,老住持问道:“薛兆尹来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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