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请了。”
法门寺离长安城两百余里,再怎么快马加鞭,一来一回,也要两个时辰,住持呼吸都急促起来,他喃喃道:“如今,惟愿佛陀显灵,让那罗刹娑拿不到佛顶舍利。”
佛塔高十三层,意为十三佛,乃砖石所造,共两百零一级台阶,佛顶舍利就供奉在第十三层,崔珣忍着鞭伤疼痛,踉跄进了地宫,他环顾四周,只见墙壁上雕刻着一百零八罗汉,罗汉神态各异,但俱都呈现怒目金刚之相,崔珣无论是左视,还是右视,还是前视,都似被怒目金刚包围,他大脑一片晕眩,只能用长剑剑鞘立在地上,撑起摇摇欲坠的身子,一百零八罗汉仿佛在质问崔珣,似他这般满手血腥者,如何敢来打扰佛塔安宁?崔珣垂眸,不
再看壁上罗汉,而是抿了抿唇,以剑为拐,一步一步往地宫深处挪去。
地宫深处,有一道石门,崔珣推开石门,只见青砖台阶映入眼帘,崔珣挪到石阶前,往上踏上一步,但他正准备踏上第二个石阶时,却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从石阶上掀了下去,他重重摔在青砖地上,本来满布鞭痕的伤口瞬间再次裂开,鲜血从伤口涌出,渗在青砖之上,血迹蜿蜒如溪,崔珣身体疼到剧烈颤抖,但他仍咬着牙,从地上艰难爬了起来,试图再次登上石阶。
可这次仍然是登上第二级石阶时,被无形力量掀下,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仍旧是这般,崔珣伏在地上,额上冷汗痛到涔涔而落,他终于恍然大悟,他任察事厅少卿三年来,为朝廷鹰犬,诛杀异己,满手血腥,如他这般的人,怎么能登上佛塔,取得佛舍利?
可是,他若登不上佛塔,取不了佛舍利,那李楹必然会心脉断绝,魂飞魄散。
崔珣眼眶发红,他苦笑一声,喃喃道:“佛陀在上,我崔珣固然十恶不赦,但明月珠却是纯净无暇,她不该落的魂飞魄散的下场,请佛陀莫要因为我,迁怒明月珠,我愿一步一叩首,登上佛塔,以示诚意。”
他说罢,真的从石阶下开始跪下,重重叩首,接着,他踉跄起身,登上第一级石阶,跪下,重重叩首,当他起身,登上第二级石阶时,这次,却没有被掀下石阶。
崔珣心中大喜,他跪下,叩首,嘴中呢喃道:“多谢佛陀。”
每一级石阶,崔珣都跪下,重重叩首,未到二十级,他膝盖就已经磨破,稍微一动就疼得钻心,额头更是已经磕破,但他如同浑然未觉般,仍然摇摇晃晃的站起,跪下,叩首,佛塔中回荡着额头叩在青砖上的沉闷声响,石阶中央,已经连成一道长长血痕,崔珣呼吸愈发沉重,眼前晕眩感也愈发强烈,他用指甲不断狠狠掐入掌心,保持神智一丝清明,他抬头望着似乎没有尽头的石阶,眸中神情却愈发执拗。
李楹为他做了那么多,她救了他那么多次,将他从无边地狱生生拽了回来,他不过是叩首百次,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如果他连这都熬不过去,那他根本不配谈论爱她。
佛塔外,住持和一众僧侣在焦急地等待京兆尹的人马,不少僧侣心里不停咒骂着崔珣,骂他的藐视佛法,骂他的嚣张跋扈,佛塔内,所谓嚣张跋扈的察事厅少卿,却在一步一叩首,拖着病体残躯,跪遍两百零一级石阶,叩满两百零一次首,几乎是奄奄一息的,爬到了佛塔第十三层。
崔珣已经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伏在地上,昏昏沉沉,额上碗大的伤疤处,鲜血滴滴渗透入青砖石缝之中,红色的血,与石缝中的尘土交织,红黑一片,崔珣眩晕良久,伏在地上的手指终于微微颤动了下,他缓缓睁开眼,用手肘支撑着身子爬起来,一步步挪到塔顶的石室中。
石室中央,摆放着一个黑色供桌,供桌上方,放着一个宝珠顶单檐四门纯金塔,金塔内部,供奉着一颗流光溢彩的珠子,想必,那就是佛顶舍利了。
崔珣大喜过望,他差不多是连滚带爬的,挪到了供桌旁,他扶着供桌艰难站了起来,然后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想去取出金塔内的佛顶舍利。
但他指尖刚一接触到金塔,就感觉到一种如同火烧般的灼痛在指尖炸开,剧痛之下,他脸色瞬间惨白,指尖也无力垂下,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手指,那里明明没有半点火烧的痕迹,他继续伸出手,去取佛顶舍利,可就如同方才在石阶那般,反复几次,都是他刚一碰到金塔,就被火灼剧痛逼退,再也触碰不得。
崔珣定定看着近在咫尺的佛顶舍利,他忽惨笑一声,向金塔跪了下去,三年来的一幕幕在他眼前萦绕,尤其是他欺骗李楹,让其去地府送死的场景,更是记忆犹新,他脑子不断想着在借魂灯里,李楹被波儿象吞噬的幻象,鲜血染红了整个奈河,李楹因为他的谎言,差点死在了地府,这是他的罪业,是他的业障,他无可辩驳。
因五逆十恶之业,而成业障。
他业障未消,他取不了佛顶舍利。
崔珣抿唇,他重重叩了一首,然后抬起头,此时此刻,他双眸却出乎意料的平静,他一字一句说道:“佛陀在上,我崔珣罪孽深重,应得恶果,我愿死后不入轮回,灰飞烟灭,魂消魄散,以偿一身罪业,用此,换我所害之人,早登极乐,往生净土。”
灰飞烟灭,魂消魄散,而即使是穷凶极恶之人,死后于地府受刑,也至少有个还清罪业后就结束的盼头,魂消魄散,那是一点盼头都没有了。
魂消魄散后,崔珣魂魄不入地府,再无来世,李楹自此无处寻他,这算是对他,最重的处罚了。
他以如此重的处罚,偿他一身罪业,洗他双手血腥,换被他所害之人轮回往生。
这,能否让他有资格取下佛顶舍利,救李楹?
崔珣说罢,又重重叩了三次首,这才慢慢起身,他试着再去取佛顶舍利,这次,如火般灼烧的疼痛消失了,他很顺利地从金塔中,取出了佛顶舍利。
他握着佛顶舍利,眸中似悲,又似喜,眼泪如雨般无法抑制地落下,明月珠,有救了。
而他,也再无来生了。
他呆呆地站立了一会,本欲硬撑着身子离去时,但目光,忽然投向供桌上敞开的两个木匣。
木匣里面,各放了一缕头发,那应该是太昌帝和郑皇后割下的头发,帝后以发代首,供奉佛顶舍利。
但崔珣却看向了装着太昌帝头发的木匣,木匣中,还放着一个叠起的写着生辰八字的黄麻纸。
崔珣拿起黄麻纸,摊开,上面写着:“辛巳年正月二十七。”
这是李楹的生辰八字,不是太昌帝的。
所以木匣中的头发,是李楹的,不是太昌帝的。
崔珣目光,投到金塔之上,原来,李楹心脉之所以未断,是因为太昌九年,太昌帝下地宫,用了李楹的头发,以发代首,供养佛舍利。
供养佛顶舍利者,可不堕地狱,福报无边,没想到太昌帝,将得到福报的机会,让给了他最心爱的女儿。
第142章
佛塔之外, 焦急等待的住持等人,没有等来京兆尹,反而等到了朱红木门开启, 拿到佛顶舍利的崔珣,一瘸一拐走了出来。
崔珣发髻散乱, 几缕墨色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 他就像是从血池里捞出来的人一样, 浑身是血, 惨不忍睹, 暗绯衣衫已经看不出原来颜色了, 如玉一般的额头上是一块碗大的伤疤,鲜血从伤疤处不断渗出, 滑过眉心,滑过鼻梁,他膝盖处也全是血,走起路来分外艰难,若非倚着长剑,只怕早已不支倒下。
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崔珣此时此刻,简直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罗刹娑一样可怕, 他们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几步, 崔珣也再无气力去看他们,只是用剑撑着身子, 步履蹒跚地往法门寺走去。
众人对视一眼,住持有心想询问崔珣, 但又没这个胆子,只好默默跟在崔珣身后, 一直到崔珣强撑着出了法门寺,爬上栓在寺外的白马马背时,住持这才终于按捺不住了,一把拉住白马缰绳:“崔少卿,佛顶舍利是大周至宝,你不能带走!”
崔珣只是昏昏沉沉瞥了他一眼,然后举起马鞭,用尽全身力气,鞭在住持脸上,住持惨叫一声,摔倒在地,崔珣不再理他,而是扬鞭打马,往长安城疾驰而去。
众僧侣这才反应过去,七手八脚扶起住持,住持颤抖着身子,夜色之中,一条长长的鞭痕横贯了他半张脸,住持喃喃道:“张……张狂至此!没有王法了,没有王法了!”
崔府之中,李楹的心脉已经越来越微弱,鱼扶危把着她的脉搏,他大惊失色,这样下去,根本用不到三天,李楹今天晚上就会魂飞魄散。
她杀了十几个人,看来此次佛法的反噬,比她现身逼问王燃犀那次要严重得多。
鱼扶危急得团团转,崔珣到底能不能拿到佛顶舍利,再拿不到,李楹就真的没命了。
正当鱼扶危再也等不下去,准备自己前去法门寺求取舍利时,门忽然砰的一声开了。
浑身上下鲜血淋漓的崔珣踉跄推门进来,鱼扶危转头,目瞪口呆:“崔少卿?你这是怎么了?”
崔珣一把推开前来扶他的鱼扶危,他跌跌撞撞来到花楠矮榻前,然后从怀中小心翼翼取出佛顶舍利,放在李楹手中,佛顶舍利乃佛陀头盖骨所化,象征了佛之智慧与慈悲,舍利圆润如珠,晶莹剔透,一放到李楹手中,便散发出莹润光芒,光芒温暖柔和,将李楹整个身躯覆盖住,鱼扶危忙连滚带爬地冲上来替李楹把脉,只见李楹心脉虽然仍然微弱,但已经没有之前那种快要断绝的迹象,反而渐渐恢复跳动,鱼扶危喜出望外:“佛顶舍利有用,公主有救了!”
崔珣无力跪坐在地上,看着榻上的李楹,嘴角也终于浮现一抹如释重负的微笑,热泪从他眸中滑落,与他脸上的血水混在一起,看起来像是血泪交织,他又哭又笑着:“明月珠……明月珠……”
鱼扶危兴奋道:“公主伤势虽重,但有佛顶舍利,公主一定会醒过来的!”
崔珣却忽渐渐平静下来,他充满眷恋地想去抚摸李楹的脸庞,但当看到自己手上鲜血时,他犹豫了下,拿起一旁的绢布,细细擦拭了下,然后才用干净的手去抚摸李楹,李楹身上温度冰冷,崔珣手掌轻轻摩挲着她脸庞,眼神之中似有万千不舍,良久,他才撤开手,去看旁边仍在欣喜的鱼扶危,他垂下眼眸,忽支起身子,恭恭敬敬向鱼扶危跪了下去。
鱼扶危唬了一大跳:“崔少卿,你这是做什么?”
他想去搀扶崔珣,但崔珣却不起来,鱼扶危无奈,只能跪在他对面,说着:“你一个四品大官,跪我这个平民百姓,我受不起。”
崔珣摇了摇头:“我跪鱼先生,是希望鱼先生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
崔珣闭上双眼,藏起眼眸中的无尽痛苦,他缓缓睁开眼,一字一句道:“求先生,送明月珠去枉死城。”
鱼扶危愣了:“你说什么?”
“我说,求先生,送明月珠去枉死城。”
一阵寂静之后,鱼扶危暴跳如雷,他再也不顾官民之别,揪着崔珣衣襟就骂道:“你是疯了还是傻了?你要送公主去枉死城?你知不知道她去了枉死城就出不来了!”
“十年出不来,二十年总能出来,等杀她的人死了,她总会出来的。”
鱼扶危怒道:“我管什么十年二十年,枉死城那种地方,我一天都舍不得让她呆!亏你口口声声说爱公主,你就是这样爱的?公主真是瞎了眼,居然能看上你这个混蛋!”
鱼扶危气到恨不得一拳打到崔珣脸上,但看他这浑身血淋淋的样子,自己一拳下去,只怕崔珣命要去掉半条,到时候李楹醒了,一定会怪他,鱼扶危只能用最后一丝理智压抑怒火,他道:“你听着,有我在一天,我就不可能让你把公主送到枉死城!”
“她必须去枉死城!”
崔珣忽提高音量,吼了声。
鱼扶危怔住。
崔珣嘴角扬起一抹苦笑:“我从法门寺强行抢来佛顶舍利,如今来抓我的官吏,应该已经在路上了,我很快就会下狱,我保护不了明月珠了,所以,你带着明月珠,和佛顶舍利,快走!”
鱼扶危瞠目结舌:“你说什么?佛顶舍利是你从法门寺抢来的?你是不想活了么?你敢抢佛顶舍利?”
“明月珠她等不了了。”崔珣望着花楠矮榻上昏迷不醒的李楹,他喃喃道:“这是最快的法子。”
“你……你……”鱼扶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放开揪住崔珣衣襟的手,心中乱成一团,他怔了下,忽道:“还来得及!我送你们出长安,大不了,你们去西域,这天地之大,你们总有地方去的。”
崔珣摇头:“我不会出长安,也不会去西域。”
鱼扶危愣住:“你不出长安,不去西域,难道你就准备在这里等死吗?”
崔珣仍执拗道:“我不出长安。”
鱼扶危差点要跳起来:“你为什么不愿离开长安,难道你还舍不得你的官职吗?”
崔珣平静道:“我从不在乎这官职,但我还有一件事情未了,我不能出长安。”
“什么事?”鱼扶危都气笑了:“你倒说说,是什么事?”
“天威军覆灭的真相!”崔珣一字一句道:“我若不将凶手绳之以法,我不会出长安!”
“凶手?”鱼扶危茫然了:“凶手不是卢裕民他们吗?他们不是都伏诛了吗?还有什么凶手?”
崔珣只是摇头:“还有一个。”
他抿了抿唇,眷恋地握住榻上李楹的手,就像初见时那般,和她十指交融:“我盗取佛顶舍利,必将下狱,但若我能侥幸不死,我也定要让那凶手以命偿命,而那凶手……不是我能斗得过的……也不是明月珠能斗得过的……”
他轻轻握紧李楹冰凉的手,泪水滴到她的手背上,昏迷中的李楹似乎感觉到什么,长睫微微颤抖了下,崔珣低低道:“如果明月珠留在这里,她会伤心,会两难……但伤心和两难后,她一定会不顾性命帮我,我不知道到时候会发生什么,我也不敢想,鱼先生,求你带她走吧,只有她去了枉死城,她才没办法回来找我……”
鱼扶危完全呆滞,他不知道崔珣说的凶手是谁,但直觉告诉他,那定然是一个权势滔天,且与李楹关系密切的人,而在大周,还有谁,能和李楹关系密切?能比卢裕民和裴观岳还要权势滔天?
鱼扶危心惊胆战,不敢深究。
他喃喃道:“既然你明知斗不过,为何还要和那人斗呢?”
崔珣闻言,只是嘴角弯起,自嘲地轻笑了声:“我知道,天威军的案子到现在,已经是最圆满的结局,首恶被诛,将士被昭雪,家眷被妥善安置,我再追着不放,实在不合时宜,令人生厌,但是我一闭上眼,就是曹五他们倒在血泊中的样子,我过不了这个坎……除非我死了,否则,我一定会斗到底。”
虽道阻且长,然心如磐石,九死不悔。
鱼扶危神情一凛,他望着崔珣,望着这个满身恶名的察事厅少卿,他心中,第一次开始对这个人产生了敬重之情,他默了默,没有再劝他,而是道:“可是,你没资格替公主做决定,你凭什么没有经过她的允许,就将她送去枉死城?”
崔珣只是握着李楹的手,他望着她,惨笑了声,说道:“谁让我崔珣,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账呢?”
混账,做的就是混账事。
她不该爱上他这个混账的。
他道:“鱼扶危,京兆尹的人快来了,你到底送不送?你不送,我找其他鬼商送。”
鱼扶危咬牙,崔珣接下来要走的路,是必死之路,李楹留下来,也会陪他一起去送死,两相权衡,倒不如送李楹去枉死城,也好过像如今这般,化成厉鬼,差点魂飞魄散。
鱼扶危点头:“好,我送!”
崔珣如释重负,他跪下朝鱼扶危叩了一首:“多谢。”
但昏迷中的李楹,此时眼角忽然流下泪来,崔珣心中痛苦万分,他最后将佛顶舍利于她掌心握紧,莹润白光自她掌心如涓涓细流般,沁入身体,他欲放手时,她却好像恢复了意识一般,抓着他的指尖不放,眼角的眼泪也越流越多,崔珣心如刀割,他狠心将李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然后抽出手,对鱼扶危道:“带她走!”
鱼扶危抿了抿唇,他神情黯然,抱起榻上的李楹,就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花楠矮榻上,徒留余温,屋内烛火摇曳,唯剩崔珣一人,他盘腿坐在地上,浑身血染衣襟,他疲倦地缓缓闭上眼睛,平静等待着京兆尹的破门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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