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对此自然是欣慰不已,她一生之中,只有两个孩子,她又是个极重亲情的人,怎么可能不珍视隆兴帝呢?之前隆兴帝受卢裕民挑拨,和她关系愈发疏远,让她痛彻心扉,如今卢裕民得除,隆兴帝终于又变回了那个乖巧听话的菩萨保了。
隆兴帝在蓬莱殿呆了很久,直呆到太后心情缓解后,才去了皇后的寝宫,皇后是太后亲自挑选,温柔贤德,备受太后喜爱,但他自和皇后成婚以来,踏入皇后寝宫的次数不超过十次,等惠妃得宠后,他更是绝迹于其他妻妾处,纵然因为尚未得到皇子,御史隔段时间就上书劝他雨露均沾,然而他全都置之不理。
此次惠妃被逐,隆兴帝才开始重新踏入皇后德妃等人的寝宫,太后对此十分满意,而久被冷落的皇后对此如在云端,就像在做梦一样,她急切地想让这个梦做久一些,想让自己的丈夫再多眷顾她一些,一番云雨之后,皇后居然为了讨好隆兴帝,小心翼翼说道:“圣人,惠妃也无大错,长春观生活太过清苦,不如将她接回来吧?”
隆兴帝脸色微变,但只是一瞬,他又恢复温和外表,说道:“这件事,之后再议。”
皇后也不敢再说,隆兴帝背过身去,他睁着眼睛,望着明黄帷幔,但脑海中,却想起惠妃被逐出宫时的场景。
谁也不知晓,惠妃并不是被逐出宫的,而是自请出宫的。
当日,裴观岳等人被押赴刑场,卢党势力彻底瓦解,他算是一败涂地,惠妃跪在他脚下,她汉话说的不熟练,也不会拐弯抹角地说话,话说得直白又伤人,她说道:“圣人本来不用再做傀儡帝王的,如今又成了傀儡,这一切,都是拜一个人所赐,妾自入宫以来,受圣人大恩,无以为报,愿为圣人报此仇。”
她又说道:“妾在大明宫中,被太后监视,行事太过不便,还请圣人将妾逐出宫去,妾必然会为圣人报仇。”
隆兴帝看着她明艳脸庞,他轻声喊了句:“兀朵。”
惠妃怔了怔,她虽然清楚,隆兴帝早知道她不是阿史那迦,而是那个传言中和崔珣关系不清不楚的阿史那兀朵,但是隆兴帝从来不问,她也从来不说,两人就这般心照不宣,一起生活下去。
隆兴帝却问她:“兀朵,你有爱过朕吗?”
惠妃又怔住,她眉头紧拧,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隆兴帝见状,心里也明白了七七八八,他苦笑一声:“他有什么好?”
惠妃咬牙,半晌,才说道:“妾也没什么好。”
隆兴帝默然,片刻后,他点了点头,已经换了种称呼:“惠妃,你说得对,那你就去,长春观吧。”
惠妃大喜,谢过隆兴帝,然后便起身,往殿外而去,隆兴帝却忽叫住了她,说道:“事情办完后,就回来吧,在朕心目中,你永远是朕的惠妃。”
惠妃明显愣了下,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转过身,继续头也不回地,就往殿外走去。
丹桂林内,一双穿着羊皮靴的脚,踏过地上吹落的绿叶,俯下身,捡起一朵桂花。
裴观岳临死之前,曾经传讯,说,崔珣身边,有鬼魂相助。
活人连续七日饮下黑狗血后,可见鬼。
这朵桂花,是崔珣从李楹肩上拈下,藏于手心,却又在观看流萤的时候,不慎掉落。
阿史那兀朵认真端详着这朵桂花,然后十指用力,一下一下,慢慢的,将桂花撕成了碎片。
崔珣第二日, 便去向太后辞了官。
太后稍显意外,她虽然知道崔珣向来执着于天威军一案,也屡次劝他放下执念, 但是这三年来,崔珣在她面前的形象, 一直是卑躬屈膝、毫无气节的, 为了攫取更多权力, 他能说跪就跪, 说叩首就叩首, 而且还费尽心机去打听她的喜好, 挖空心思去讨好她,丝毫没有五姓七望的清高模样, 这般曲意逢迎,以致于被人讥讽是她的脔宠,他也百口莫辩。
所以当崔珣毅然而然向她辞官时,太后都有点摸不清楚他真实意图,平心而论,虽然她看不上崔珣的阿谀谄媚, 但此人的确善揣圣意,才能出众, 他若辞官, 她还真少了一个得力助手,太后试探道:“望舒, 天威军冤情能够翻案,你确实应记首功, 吾有意让你升任刑部尚书,不知你意下如何?”
刑部尚书, 官居三品,相比于专行阴诡事的察事厅少卿,这职位,好上不少,但崔珣摇头道:“禀太后,臣大仇已报,对名利权势再无眷恋,无心再呆在官场了。”
他迟疑了下,又道:“不过,关内道六州仍在突厥之手,若朝廷日后有意对突厥出兵,臣仍愿效力。”
无心权势,唯牵挂失地,这般为国为民,和以前那个摧眉折腰的察事厅少卿,倒真是判若两人。
还是说,这才是真正的崔珣?
太后若有所思。
她又道:“那你辞官之后,准备去往何方?”
“尚未想好,或许,先去扬州,再去吴郡,没有去过的地方,都可以去一去。”
“你一个人么?”
崔珣微怔,他答道:“不是。”
“哦?”太后饶有兴趣,透过摇曳的珠帘,看着站在殿下昳丽如莲的青年,她道:“是哪位人家的女子?”
崔珣鸦睫低垂,嘴角勾勒柔和笑意:“是一个,心似琉璃,人如明月的女子。”
“心似琉
璃,人如明月……”太后喃喃重复着,这八个字,恍惚间,让她想起了她最爱的女儿,只是,她的爱女,已经逝去三十年了。
太后苦涩一笑:“能拥有这八个字评价的女子,那必是世间至纯至善的女子,望舒,你很幸运。”
崔珣垂首道:“臣也觉得,自己颇为幸运。”
太后叹了一声:“既然你已有佳人相伴,那吾便准了你的辞官,但你若想回来,吾随时恭候。”
崔珣讶异抬眸,太后不喜自己,这是他一直知道的事情,但好像,太后对他改观了一些,他抿了抿唇,千言万语,最后化为一句拱手致谢:“谢太后。”
谢她虽被卢裕民奸计所害,千夫所指,但仍然顶着牝鸡司晨的骂名,抓紧手中权力,竭尽全力,和卢党抗衡,保住了天威军翻案的希望。
谢她虽顾念母子之情,但在最后时刻,愿意舍弃母子之情,当众斥责隆兴帝,一锤定音,促成天威军翻案。
她虽为女子,但眼光手段,样样不输男子,他是真心敬佩她。
还有……谢她能教出了李楹这么好的女儿,在他最黑暗的时刻,能有明月相伴,终至天光。
崔珣出蓬莱殿的时候,正巧碰上隆兴帝来见太后,隆兴帝见到他的时候,脚步一滞,崔珣则恭敬行了稽首礼,隆兴帝凝视他良久,才淡淡道:“起身吧。”
崔珣起身后,隆兴帝不咸不淡说了句:“崔卿,真是甚得太后之心啊。”
崔珣静静回道:“圣人谬赞,臣不过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罢了。”
隆兴帝微嗤了声,之后,君臣相顾无言,隆兴帝意兴阑珊,挥了挥手,让崔珣退下,待他走后,他又转过身子,去看他背影。
只见风和日丽中,崔珣系着蹀躞带的背影挺直如松,清瘦如竹,走起路时,绣着金线花纹绫的绯红官袍下摆微微摆动,步伐优雅从容,隆兴帝望着他的背影,突然说道:“未见此人之前,只觉莲花郎这个称呼,言过其实,见过本人之后,倒觉得,恰如其分。”
他虽在夸赞崔珣,但语气之中,却带了一丝不快,隆兴帝脑海中,不断徘徊着逐惠妃出宫时的场景,他问惠妃,有无心悦过他?惠妃却只是沉默不语。
崔珣如玉背影,愈发让隆兴帝心中刺痛,他默了默,忽问随侍的黄门侍郎王暄:“卿以为,朕比崔珣,如何?”
王暄瞠目结舌,愣了半天,之后才结结巴巴道:“圣人是君父,崔珣是臣子,臣子如何能和君父相比呢?”
“倘若朕不是君父,崔珣也不是臣子呢?”隆兴帝不依不饶地问着:“若王卿是女子,会选择谁?”
王暄无奈,只能认真回答:“圣人至仁至德,崔珣阴鸷狠毒,若臣是女子,自然会选圣人。”
隆兴帝摇头:“不对,既然崔珣这般不好,为何还有女子心悦于他?”
王暄也不知为何向来稳重的隆兴帝突然像个少年郎一般,非要与崔珣分出个输赢,他更不知道隆兴帝口中的女子是谁,只是隆兴帝这种举动,倒像是心爱女子被抢之后,颇为不忿,欲要争风吃醋。
王暄不敢再细想,他斟酌言辞,小心道:“世人总会被表象迷惑,或许,那个女子,就是被崔珣美如莲花的表象迷惑。”
隆兴帝未语,只是看着崔珣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他向来和善仁慈,被群臣评价为大周开国以来最具君子之风的一个帝王,但此刻,他的言语之中却带了些许失智的愤懑,他道:“王卿,你说的对,那个女子,定是被崔珣表象所惑,呵,一个男人,靠着一张脸,在突厥死里逃生,在长安平步青云,这和那些以色侍人的女人,又有什么两样?”
隆兴帝对崔珣的评价,崔珣自然全然不知,他买了福满堂的糖霜,回去送给李楹,顺便告诉她,太后已经恩准他辞官了,他可以不做察事厅少卿了。
李楹欣喜万分:“真的么?”
“真的。”崔珣颔首:“等我将手头之事交给新任少卿后,我便可以无官一身轻了。”
李楹雀跃,她已经在想去哪里了,是去风景如画的扬州,还是去月似弯钩的燕山,但是她很快否决了这些想法,她道:“你病还没好,出不了远门,还是先调理调理,再想去哪吧。”
崔珣莞尔:“岭南之行,是因为时间太赶,所以才会那样,但如今,我们可以边走边停,不会有多大关系的。”
李楹摇头:“那也不行,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长安外面的风景固然好,但也不急于一时。”
崔珣没有再坚持,只是含笑对李楹说了声:“好。”
新任察事厅少卿的人选,一时半会,还未选出人来,因此崔珣尚在任上,只不过他虽在任,但事情已放手了大半,有更多闲暇时间在府中养病,李楹仍旧一日熬十几碗汤药逼他喝下,每碗汤药里,都会加一块糖霜,细心调养下,崔珣气色也好了很多,再不像刚回长安时病入膏肓的骇人模样,眼见他病情好转,李楹已经开始憧憬日后的生活了。
灵虚山人当初说,崔珣身体亏空太多,余寿只有十载,服下虎狼之药后,余寿恐怕只剩五载,这让李楹不敢再奢求长长久久,只能珍惜当下,但如今,李楹又燃起了对未来的希冀,她乐观地想,各种灵丹妙药加持之下,或许,能够安然度过五年之期,乃至十年之期呢,总之,不到最后一刻,谁又知道呢?
崔珣辞去察事厅少卿的官职,对于舍弃高官厚禄,他没有半点舍不得,唯一犹豫的是,不做察事厅少卿,便无法替李楹查到究竟是谁杀了她。
当李楹得知崔珣想法时,她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自从上次岭南之行后,我的想法,就有些变了。”
“怎么变了?”
“我以前,对民生多艰这四个字,并没有太深刻的认识,但岭南之行,我见识到了长安以外的世界,我看到了三十年前,大周最底层的农户,到底是怎么生活的?他们做饭连柴火都烧不起,只能烧野草,而任凭他们再怎么辛苦劳作,都吃不饱穿不暖,不仅他们命运如此,他们的子子孙孙,纵然再怎么聪明,但在当时的选官制度下,还是只能落的和他们一样的命运,所以他们轻信了灵虚山人编造的谎言,饮下圣水,二百二十条人命,化为乌有。”
崔珣静静听着,李楹叹道:“如我这般的大周公主,一直以来,受的教育便是,我们受百姓供养,便要还于百姓,可是我去了一趟牛家村,才发现,这句话,何其可笑?我们受百姓供养不错,又何时还于百姓了?牛家村的村民缴纳赋税,供养着我们,让我们可以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但直到他们穷苦地绝望死去,都没有看见我们的踪影。”她顿了顿,又道:“十七郎,让大周不再出现第二个牛家村,或许,这便是我死亡的意义。”
崔珣听到这里,他不由道:“难道,你原谅了杀害你的人么?”
“不。”李楹摇头:“我仍然认为,除了我自己,没有人有资格决定我的命运,所以我不会原谅杀我的人,但是,我不会像刚出荷花池那样,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寻找凶手上面,凶手可以继续找,我也可以去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比如像计青阳一样,走遍每一处河山,力所能及的,帮助大周的百姓。”
哀民生之多艰,愿苍生俱饱暖,这便是李楹,如今的想法。
崔珣也明白了,他微微一笑,说道:“我会陪你,走遍每一处河山,帮助大周百姓的。”
第136章
夏去秋来, 长安的红叶遍布全城,每个人都有了新的生活,阿蛮开了家铺子, 卖琵琶瑶琴等乐器,她和教坊姐妹身无长物, 不
会其他营生, 只会弹奏乐器, 索性就将这个当作谋生手段, 阿蛮会在铺子大大方方弹奏琵琶, 招揽顾客, 她琵琶本就弹得不错,加上她名声在外, 一时之间客似云来,倒也不愁生意了。
郭旭回了家乡,郭勤威的头颅被他葬在祖坟之中,郭旭回乡之时,将察事厅那位叫绿梅的暗探也带回去了,郭勤威的老母早在郭旭被流放时就忧愤而死, 家中只余郭妻,郭妻也不嫌弃绿梅出身低微, 做主让他们二人成了婚, 绿梅很快有了身孕,郭旭将绿梅带到郭勤威坟前, 与绿梅一起叩首,泣泪告知了郭勤威这个好消息。
何十三等少年用兄长的抚恤拜了师, 每日学习武艺,只待年岁一满, 就到边关投军,继续为大周效力。
而朝堂也有了变化,新政再无掣肘,圣人下令,科举的考卷糊名,并允许商人及其后代参加科举,这一政令,一方面杜绝了科举作弊的可能,考官不能再根据考生家世和名声择才了,一方面,扩大了参与科举的寒门范围,自此大周真正开启了唯才是举的时代。
鱼扶危闻讯大喜,于是歇了鬼商生意,选择闭门不出,日日温习诗书,踌躇满志,预备在正月的进士科考试时一举夺魁。
鱼扶危的抱负,始终是扶危定倾,尽忠拂过,他等了二十多年,终于等到了一展所长的机会了,他不会再错过。
在朝中这种大变下,相比起来,黄门侍郎兼起居注郎王暄莫名失踪,京兆尹遍寻不获,只是一桩不值一提的小事罢了。
初秋,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本是一桩雅事,奈何李楹不许崔珣喝酒,因此红泥小火炉上,只温了一壶白露茶。
李楹托着腮,看着崔珣执笔写着行草,自李楹劝慰之后,崔珣决意抛下过往,随李楹寄情山水,走遍大周每一个角落,助她帮助大周百姓,他的心境,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再不像以前那般郁卒紧绷,而是渐渐如释重负,以前写不出的行草,也开始能写出来了,李楹取下红泥小火炉上的白露茶,用长柄银匙舀了杯橙红茶汤,递给崔珣,她说道:“这字,有柳松柏七八分的风采了,比你当时给张弘毅写的那幅,要好上很多。”
崔珣放下狼毫笔,接过白露茶,细细抿了口,他端详着自己写的行草,说道:“以前写的,更好。”
李楹道:“等我们去了扬州,去了吴郡,你会重新成为六年前的崔珣的。”
六年前的崔珣,是什么样?李楹并没有见过,但她在郭勤威的讲述中听过,大抵是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她没有在他最美好的时候遇到他,而是在他最不堪的时候遇到他,她对此,并不觉得遗憾,美好是他,不堪也是他,她不会因为过往的美好,就耿耿于今日的不堪,那样只会伤人伤已,值得她花费心神的,应该是与他的今日和明日,而不是昨日。
崔珣微微一笑,颔首道:“嗯。”
他也很期盼,能和她一起,早日去扬州,去吴郡,去开始新的生活。
在白露茶汤的袅袅清香中,李楹看着崔珣写的“闲梦江南梅熟日”,她道:“下一句,不是夜船听笛雨潇潇么?”
“是。”
李楹笑道:“那下一句,让我写。”
崔珣莞尔,于是拿起松烟墨锭,为她研墨,不过墨还未研完,府外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是卢淮。
卢淮自卢裕民死后,很是郁郁寡欢了一段时间,朝中不断有人以他是卢裕民侄子的原因,向太后和隆兴帝弹劾他,这些奏疏都被太后一力压下,卢淮也在太后的倾力维护中,慢慢重整了心情,有明主如此,他若再沉溺于过去,不但对不起太后,对不起他自己,也对不起将他视为范阳卢氏希望的卢裕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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