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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年明月夜(芸香青柠)


薛万辙冷眼旁观:“无论是不是被卢裕民所骗, 你都利欲熏心, 做出这种人神共愤的恶事!”
裴观岳闻言,反而哈哈一笑:“利欲熏心?什么叫利, 什么叫欲?我想得到权势和富贵叫利和欲,你薛万辙想得到声望和美名, 这难道不是利和欲?说到底,只是你不认为那是利欲, 你认为那是正义,哼!正义?把自己对利欲的渴求粉饰粉饰,就变成了正义!但是这天底下,谁规定追求权势富贵就是错误,追求流芳百世就是正义?”
薛万辙被他的振振有词都惊呆了,他叹为观止:“如你这般把恶行说成理所当然的人,我倒是第一次见,追求权势富贵不是错误,但为了权势富贵,陷害自己最好的朋友,将五万将士送给胡虏屠杀,这就是错!你若仍要纠缠这为何是错,那我告诉你,人之所以为能成为人,畜牲之所以是畜牲,原因就是人知善恶,而畜牲只知弱肉强食,所以人能成为人,畜牲只能成为人的盘中餐,你甘愿做畜牲,那是你的事,而我相信,这天下绝大多数官吏百姓,还是会选择做一个人。”
裴观岳只是嗤之以鼻:“你在这里和我大谈做不做人,那是因为你出身名门,没有经历过四处碰壁的痛苦,我裴观岳,也曾是个如那些天威军一般的热血少年,是谁让我的血变冷了?是大周!是大周让我变成了你口中利欲熏心的畜牲,我成为这副模样,是谁错了?反正,不是我。”
薛万辙见他执迷不悟,他只是摇头:“究竟是谁错了,百姓会告诉你,青史会告诉你,而你的意见,已经不重要了,也无人会在乎。”
等待裴观岳的,只有死亡的结局,以及永生的唾弃。
随着裴观岳等人陆续招供,一份份供状,也都送入蓬莱殿中,太后召来隆兴帝,将裴观岳的供状、裴观岳亲信的供状,全部拿给他看,隆兴帝越看,越面如死灰,太后淡淡问道:“圣人,你怎么看?”
隆兴帝咬牙:“裴观岳这些人,居然胆敢做出这种事,该杀!”
太后端详着他神情,隆兴帝神情满是错愕,的确看不出半点心虚,太后默了片刻,终于问道:“卢裕民临死前,说一切事情都是他所为,连行玺都是他盗的,是真的么?”
隆兴帝不可置信地抬眸:“阿娘,你为何这般问,难道你认为,卢裕民是为了包庇朕,才一人揽下所有罪责吗?”
他眼角泛红:“阿娘,你不相信朕!”
太后手指捏着沈阙的供状,白麻纸的边缘被她捏的皱成一团:“吾也想信你!吾也不愿有一个出卖自己将士和百姓的儿子!可是,卢裕民和你的关系,非比寻常,吾不得不怀疑!”
“朕与卢裕民的关系,为何会非比寻常?”隆兴帝含泪道:“朕为何会那般信任卢裕民?阿娘,你难道不知道原因吗?”
“朕三岁就没了阿耶,他的模样,朕已经不记得了,而你,朕的阿娘,自阿耶驾崩后,你就忙着发号你的施令,忙着推行你的新政,你只关心你的权柄,你有关心过你的儿子么?是卢裕民,他无微不至地关心朕,竭尽全力地教导朕,朕信任他,有何稀奇?”
太后指节已捏的泛白:“吾不想与你探讨孰是孰非,吾只想问你,你,到底,有没有参与天威军一案?”
“没有!”隆兴帝斩钉截铁答道:“朕没有!”
他甚至激动到举起三根手指发誓:“朕若参与了,就让朕被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眼见他发如此毒誓,太后渐渐也平静下来:“你真的没有参与?”
“没有!”隆兴帝又强调了一遍:“朕就算再想亲政,也不会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天底下,有哪一个帝王,会将自己的国土和百姓,拱手让给胡人?就算他拱手让了,他如何能确定,突厥灭了天威军、夺得关内道六州后就会罢手?而不是会言而无信,大军直取长安?倘若裴观岳和突厥再暗中勾结,不在宁朔抵抗,这皇帝,就只能做一个亡国之君了!阿娘,如果是你,你会下这么大的赌注吗?”
隆兴帝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可太后只是沉默不语,隆兴帝见状,愈加心酸:“只要不是疯子,都不会下这么大赌注的。阿娘之所以怀疑朕,难道仅仅是因为朕和卢裕民的关系吗?裴观岳被定罪还需要证据,难道朕被定罪就不需要了吗?”
隆兴帝悲愤交加,他跪下道:“如果阿娘想让朕从此做一个傀儡皇帝,说一声便是,不需要将这种罪过叩在朕头上,这对于朕,是莫大的侮辱!”
太后还是沉默,但红了的眼眶,却泄露了她内心的挣扎,她终于开口,缓缓道:“毕竟,你是此事最大的得利者,吾不怀疑,其他人也会怀疑。”
隆兴帝挺直脊背,惨笑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裴观岳他们想利用天威军一案攫取权势,这就变成了朕的过错了,如果朕有过错,那错在失察,错在误信,可谈及失察,谈及误信,三公九卿、王侯将相,全都失察,全都误信,凭什么朕就必须明察秋毫?况且这六年,有哪一位大臣,上过奏疏说天威军是冤枉的吗?一个都没有,既然这样,为何如今,就变成朕一人之错了?”
他声声质问,太后无言以对,隆兴帝灰心道:“若阿娘还是不信朕,那就杀了朕吧!但朕临死之前,还是要告知阿娘,朕没做过!”
他说罢,就不再分辩,而是静静等着太后的宣判,但太后却忽长叹一声,说到:“菩萨保,你起来。”
隆兴帝震惊抬头,太后又道:“你是阿娘的儿子,阿娘又如何舍得杀你?阿娘也不愿相信,你会做出那种丧心病狂的事情,那既对不起大周,也对不起你自己,既然你说你没做过,阿娘就信你没做过。”
隆兴帝闻言,哽咽不已,泪水顺着脸庞不断滑落,太后起身,亲自将他扶起,为他拭去眼泪:“别哭了,怎么还跟孩童时一样,一有事就哭?阿娘早和你说过,你是圣人,你不应该哭。”
隆兴帝胡乱用袖子擦了擦眼泪,他点了点头,小声道:“他们都骗我,我以后,只信阿娘。”
太后望着他脸庞,点了点头,她说道:“阿娘乏了,你先回神龙殿吧,不要再哭了,免得被人笑话你不像个圣人。”
隆兴帝颔首,他转身离去,太后望着他背影良久,半晌,才喊道:“望舒,你出来吧。”
崔珣沉默从山水夹缬屏风后走出,太后道:“圣人的话,你都听到了?”
崔珣垂首道:“是,都听到了。”
“那你疑虑,应该消了吧?”
这个问题,崔珣并没有马上答“是”,而是默然不语,太后叹道:“圣人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如果真是他做的,他怎么确定突厥一定会遵守承诺?难道他不怕变成亡国之君吗?望舒,圣人自幼,胆子就很小,吾相信,他不敢这么做的。”
崔珣垂眸,片刻后,才道:“太后相信自己的儿子,臣,无话可说。”
太后瞥了他一眼,道:“莫说气话,吾问你,你有证据,证明圣人有参与么?”
崔珣抿唇,说了声:“没有。”
卢裕民已死,裴观岳和沈阙又在定计过
程中和隆兴帝从未接触过,他没有证据。
“既然没有证据,那你又凭什么怀疑他呢?凭直觉?难道你崔珣的直觉,就一定是对的么?”
崔珣怔了下,略显茫然,太后又道:“若连一个君主,都参与出卖自己的国家,那这个国家的百姓,以后还怎么信任朝廷?这件事,到此为止。吾保证,天威军会得到昭雪,裴观岳等人会得到惩罚,结局,会让所有人满意的。”
崔珣闻言,敛起神色,他拱手道:“臣替天威军,谢太后。”
得到太后的承诺,崔珣虽心中仍有疑虑,但天威军众将能得到昭雪,这还是让他松快不已,积压了六年的郁气也散去了些,连去书肆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他自那日在书肆告别李楹后,便抱着必死的决心上朝递交金祢供状,但幸好,他在朝上说服了清流一派,让天威军一案终于得以重审,之后,为防事情生变,他一直歇在察事厅,由刘九等人十二个时辰向他禀报审案进展,如今终于尘埃落定,他迫不及待就想告诉李楹这个好消息。
他推开书肆木门时,李楹正在房内托着腮,看着崔珣临走前下的那盘棋局出神,听到声音,她蓦然抬头,然后立刻欢欢喜喜地起身,奔了过来,投入他的怀中,她环抱着他,仰起脸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赢的。”

第132章
朝堂上发生的事情, 崔珣都一一说给了李楹听,包括隆兴帝和太后的对话,他都转述给了李楹。
李楹先是眉头蹙起:“阿弟他真是糊涂, 就算卢裕民是他的老师,但他是大周的皇帝, 卢裕民又害死了那么多大周的将士和百姓, 他怎么能这般徇私呢?”
说罢, 她叹道:“但还好, 最后他醒悟了过来, 卢裕民和裴观岳他们, 也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天威军, 也终于沉冤昭雪了。”
她双手去抚崔珣的脸庞,从他的眉骨,抚到鼻梁,相比她在阿史那迦记忆中见到的六年前的崔珣,如今的他,清瘦多了, 她心中一酸,他这六年的日子, 过得人不人鬼不鬼, 如今凶手总算被绳之以法了,她问崔珣:“十七郎, 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崔珣默了默, 道:“不想再当察事厅少卿了。”
当初为了能得到权力追寻真相,才甘愿做这个察事厅少卿, 如今心愿已了,他再也不想当鹰犬走狗了,李楹毫不意外地颔首:“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向阿娘辞官?”
面对这个问题,崔珣却有些迟疑了,李楹问:“你还有什么事没放下吗?”
崔珣目光之中,带着一丝恍惚,李楹道:“你是不是还在怀疑阿弟?”
她真得很聪明,总能猜到他心中想法,崔珣抿唇,鸦羽一般的墨睫垂下,他喃喃道:“对不住,他是你的阿弟,我本不应该怀疑他……”
李楹摇了摇头:“你有这个怀疑,是正常的,毕竟天威军覆灭,才让阿弟得到了亲政的机会,可是,阿弟辩解的话,也有些道理,他没理由为了亲政,去冒着成为亡国之君的风险,这代价,太大了,而且,你不也没有证据证明阿弟参与了吗?”
崔珣茫然,他任察事厅少卿三年间,只查到了卢裕民、沈阙、裴观岳等人和天威军一案脱不了关系,的确没有查到隆兴帝参与的证据,李楹道:“假若你仍然怀疑,你就先暂时不要辞官,再观察一二,等确定阿弟和此事没有关联了,你再辞官。”
崔珣望着李楹澄澈双眸,他心中一阵暖流涌了上来,他点头道:“嗯。”
天威军的案子,推进的很快,未过一月,就审理完毕,首恶裴观岳和沈阙,被判剐刑,其余从犯,都判处斩刑,行刑的那一日,阿蛮和何十三等天威军家眷,抱着各自家人的牌位,于刑台下观看,就如同天威军亲眼见到害自己的人得到报应,只是,尽管如此,死去的人,还是再也回不来了。
隆兴帝也下了罪己诏,自责自己失察之过,误信了奸臣,害了良将,以及六州百姓,诏书中,他下令归还抄没的天威军家产,允许他们下葬,并厚加抚恤,又命各级官府妥善照顾他们家人,诏书的最后,写道:“贼臣误国,罪在朕躬,朕实不君,甚愧矣,唯有省前非,用正人,举贤才,开言路,保疆土,以赎朕罪。望今后天下灾祸,尽移朕身,勿伤百姓安宁。”
这份罪己诏,还是有周一朝以来,第一份罪己诏,大周以忠孝立国,忠君孝悌的思想已经刻入每个人的骨子里,突见君父下罪己诏,天下莫不惊愕,时人这般形容天下人的反应:“群臣垂泪”、“百姓涕零”、“士卒皆泣”,四方人心,尽归大明宫。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计青阳通知了郭勤威的家人,让其将头颅从西明寺取出下葬,取出当日,朝廷特派京兆尹薛万辙陪同郭勤威之子郭旭,一同入寺,隆兴帝自觉有罪,不愿踏入西明寺,而是率百官于寺外守候,长安百姓也围观者众,皆对隆兴帝的贤明和郭勤威的气节感叹不已,郭旭从佛殿抱着木匣出来的时候,眼含热泪,他自落雁岭一事后,就因其父之罪,被流放至磧西,磧西是比岭南还要偏远的地方,延袤千里,寸草不生,二十来岁的人,被摧残的如同年过四旬一般,若非崔珣派人远赴磧西暗中照料,只怕他早已命丧当地了。
薛万辙自得知郭勤威头颅被做成酒器后,就流泪不止,他叹道:“圣人已赐皇陵余地,许郭帅陪葬帝陵的殊荣,令九品以上官员都去送葬,也算是对郭帅的告慰了。”
郭旭却迟疑了下,他虽有个虎父,但自身本事甚是平庸,他不喜武艺,读书也屡试不中,郭勤威铁面无私,不愿向太后祈求官爵,所以他一直是个布衣之身,在老家务农奉养祖母和母亲,郭勤威做安西都护府副都护的时候,他没有得到半点好处,郭勤威兵败自刎后,他却被连累流放,饶是如此,他仍然对这个父亲没有半点怨言,反而极为尊敬,他道:“我父能陪葬帝陵,实属皇恩浩荡,只是,薛兆尹,能否帮我向圣人谏言,让圣人收回这个命令?”
薛万辙怔了一怔:“为何?”
“父亲最想葬的地方,应该是落雁岭。”郭旭道:“那里有他视若亲子的五万天威军,他们中的有些人已经没有亲人了,只能葬在落雁岭,父亲定然不想离弃他任何一个士卒。”
薛万辙闻言,不由道:“可是,陪葬帝陵,是文臣将相,自古以来,莫大的殊荣啊,且大周规定,父祖陪葬,子孙欲来从葬者,亦宜听允,你父亲陪葬帝陵后,你,还有你的儿子,都可以陪葬帝陵,这是你,还有你整个家族的荣耀,你真的不想要吗?”
郭旭摇了摇头:“一个将军,是不会放弃他的士兵的。父亲是最好的将军,我是他的儿子,我怎么可以为了贪图殊荣,就不顾他的心愿呢?我死之后,葬在家乡也是葬,葬在帝陵也是葬,我不在乎,我只希望父亲的心愿,能够达成。”
“但,落雁岭还在突厥铁蹄之下,你没有办法将你父亲葬入落雁岭。”
“大周兵强马壮,又铲除了奸佞,我相信,总有一日,落雁岭会回到大周手中的,我会将父亲头颅先葬在家乡,待王师北定之时,再迁葬到落雁岭,与父亲尸身合葬在一起。”
薛万辙感慨万千,他心中着实佩服这个忠厚正直的年轻人,他道:“这件事,我会向圣人谏言的,相信圣人会乐于成全。”
“多谢薛兆尹。”
薛万辙顿了顿,又道:“听闻贤侄尚未婚配,之前定过亲的人家,也在贤侄被流放后悔了婚,如若贤侄不弃,我有一女,年方十八,可说予贤侄。”
郭旭闻言,愣了愣,但他立刻婉言谢绝:“多谢薛兆尹看重,但我已有
心上人了。”
“哦?是谁?”
“是一个很普通的平民女子,没有她,我已经死在了磧西,她不嫌弃我愚笨,也不嫌弃我犯人的身份,反而一直细心照顾我,我这次蒙恩回到长安,将她也带了回来,待禀明母亲后,就正式娶她过门了。”
薛万辙颔首,他长长叹了口气:“贤侄,不愧是郭勤威的子孙啊!”
即使平庸,也能做到穷不言富,贱不趋贵,这样的人,才配做忠肝义胆的郭勤威之子。
郭旭和薛万辙抱着木匣出来的时候,隆兴帝自明黄帝辇走出,接过木匣,垂泪低泣:“郭帅,是朕误信了小人,损失了良将,让你尸骸被突厥人如此侮辱,是朕对不住你啊!”
群臣和百姓都跪于地上,涕泪交流,一方面,是为被奸臣所害头颅被制成酒器的郭勤威,一方面,是为下诏罪已懊悔难当的君父。
只不过,崔珣却没有出现在群臣队伍中,他站在不远处的山坡之上,静静看着西明寺外的盛大场面。
计青阳和李楹站于他身侧,计青阳看了眼崔珣身上裹着的玄黑鹤氅,八月的天,居然裹着这么厚的鹤氅,想必身子骨已经羸弱到病体难支的地步了,他又看了眼山坡下君民和睦的场景,说道:“若非崔少卿前去岭南押送沈阙,沈阙早死在半路了,郭帅也没办法平反,论功劳,崔少卿应该占第一,你理应在这种鲜花盛开的场合,接受百姓的赞誉的。”
崔珣不以为意,他道:“计大侠九死一生将郭帅头颅护送到长安,不也连个名字都不留么?”
计青阳呵呵一笑:“我是什么身份?百骑司的罪人,我自然不能留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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