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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年明月夜(芸香青柠)


所谓私心,终是转瞬即逝,她和他,永远都不会将缱绻情长放第一位。
人的一生中,有大义,有小情,有人选择大义,有人选择小情,但即使选择大义的人,归根结底,也只是凡世间形形色色的一个人,应该允许他们大义无碍的情况下,留恋小情。
李楹拉起崔珣的手:“既然如此,我们便好好珍惜在书肆的这几日吧,这几日,我们什么都不去想,就我们俩,厮混在一起,好不好?”
崔珣静静看着她,他弯起嘴角,颔首道:“好。”

第128章
之后几日, 李楹和崔珣在书肆中闲风抚琴,月下对弈,倒是过了一段怡情悦性的时光, 在李楹的悉心调养下,他身体较刚回长安时也好上不少, 第七日, 在下到最后一盘棋局的时候, 崔珣执黑子置于天元位, 笑道:“明月珠, 你输了。”
李楹懊恼锤头:“我方才就不该下那里。”
她叹了一口气, 坦然道:“不过落子无悔,输了就输了吧, 我又不是没赢过。”
她这般磊落坦荡,倒应了那句,棋品如人品。
崔珣盯着她莹白如玉的面庞,一时之间,都舍不得移开眼,半晌, 他才道:“明月珠,我要走了。”
桃源再美好, 他终究还是要回到尘世的, 李楹望着他,微微一笑:“好, 我等你回来。”
此次不成功,便成仁。
但她相信, 他一定会成功的。
果然在崔珣踏入崔颂清府邸的时候,崔颂清讶异万分:“你还敢来寻我?”
他道:“你知不知道, 圣人找你都快找疯了。”
崔珣道:“但伯父还是愿意见我。”
崔颂清哼了声,不置可否,崔珣道:“伯父是想知道,雕印供状一事,究竟是不是我所为?”
他承认道:“此事,的确是我所为。”
崔颂清虽然早就猜到,但崔珣一口承认,他还是有些诧异,思及崔珣在朝会替阿蛮说话,以及拖着病体请缨去岭南押送沈阙这两件事,他突然觉得,他有些看不懂这个他一直鄙夷的侄子了。
他沉吟片刻,问道:“你
为何要这般做?”
崔珣答道:“我要替天威军申冤。”
“你?”崔颂清上下打量着崔珣,似乎不太相信:“你何时变的这般有气节了?”
听到此言,崔珣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沉默接受他的侮辱,他今日是为说服崔颂清来的,若要说服他,就必须要摒弃他心中对伯父的尊重,将伯父的私心,全盘揭开。
所以崔珣平静道:“人性复杂,正如伯父有白衣卿相的美名,但也能为了明哲保身,全然不顾五万天威军的冤屈,以及六州百姓的血泪,冷眼旁观一众直臣势单力薄,奔走疾呼,自己却始终三缄其口,不发一言。”
崔珣的话,的确说中崔颂清的心事,崔颂清被自己的小辈这样当面数落,他面子上挂不住,厉声怒道:“你懂什么?”
“我懂。”崔珣道:“伯父心中,有自己的道要完成,这个道,便是推广新政,造福万民,为了完成这个道,伯父断不能因为天威军一案引火烧身,倘若被卢裕民指为供状一事的祸首,将翻案扭曲为伯父党争的手段,伯父必将承受天下人的怒火,那伯父的道,也没有办法完成了,所以伯父是为了活着的人,放弃了死去的人。”
崔颂清私心被全盘揭开,他勃然大怒,抬手欲掴向崔珣,但手却停在半空,他愤然罢手,于厅堂内来回踱步,然后渐渐平静下来:“既然你知道活着的人更重要,又何必为死去的人苦苦纠缠?”
“因为我也有我的道要完成。”崔珣一字一句地说道:“那日沈阙要杀我,是伯父救下了我,伯父问我,陷于突厥的时候,为何不自尽,我说,我有我的道要完成,所以我不能死,伯父当时不理解我说的道是什么,今日我便可以告诉伯父,我的道,就是替天威军五万将士,洗冤昭雪,我要让他们可以下葬,让他们活着的家眷,不再受屈辱,让戕害他们的人,得到应有的报应。”
他说得明白,崔颂清不由倒吸一口气,他审视般的端详着崔珣,端详着这个他曾寄予厚望,之后又带给他无尽失望的侄子,他说道:“你莫要告诉我,你这六年,其实是在忍辱负重,你在学勾践卧薪尝胆,在学豫让漆身吞炭,你活着,只为复仇。”
崔珣静静答了声:“是。”
崔颂清愕然。
他盯着崔珣的眼睛,崔珣双眸平静如潭,丝毫没有闪躲神色,崔颂清怔愣半晌,忽缓缓说了声:“很好。”
也不知道这声很好,是在说崔珣回答他的话很好,还是说崔珣这个人很好。
他道:“说吧,你今日来见我,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崔珣道:“想请伯父,替天威军陈冤。”
“不可能。”崔颂清一口拒绝:“你的道,和我的道,水火不容。”
崔颂清此言,等于承认他不会为了天威军的冤情,去阻碍他施行新政的道路,在他心中,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重要,多数人比少数人重要,在三十年前,他可以劝太昌帝为了天下人放弃李楹,三十年后,他照样可以为了天下人放弃为天威军陈冤。
崔颂清从来都认为自己是个能臣,而非圣臣、贤臣,他有私心,他的私心就是新政,为了新政,他会冷酷地算计李楹的生死,算计她若死亡,会给天下带来何种好处,他也会残忍地漠视天威军的冤情,漠视死于阴谋中的六州百姓,而且,对于他的冷酷和残忍,他根本不会后悔,三十年前是这样,三十年后,还是这样。
也可以说是一条道走到黑的典范了。
和卢裕民很是类似。
只不过,崔颂清与卢裕民还是有不同的,不同之处便是崔颂清虽有私心,但大节无亏,即使他一心要走他的道,他也做不到将国土和百姓拱手送给外族践踏,算是守住了士大夫最重要的底线,这也是崔珣还愿意前来说服他的原因。
面对崔颂清的拒绝,崔珣没有气馁:“我的道,和伯父的道,并非水火不容,我的道,反而有助于伯父的道。”
“哦?”崔颂清挑眉:“此话何解?”
“伯父以为,施行新政,在朝中最大的阻碍,是谁?”
崔颂清想也没想:“卢裕民。”
“非也。”崔珣道:“是圣人。”
崔颂清微微一怔,崔珣道:“伯父应当听过,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句话吧?自古以来,只要是想作为的皇帝,继承皇位之后,大多会重新拟定施政方针,疏远上一任皇帝留下的官员,转而培养他自己的势力,而如今的皇帝,还恰好有一个英明神武的父亲,以及一个还在世的强势的母亲,他想要证明他自己,就只能从父母留下的新政着手,新政如果错了,那就是他对了,他就是比他父亲,还要出色的皇帝了。”
崔颂清细细琢磨了下,也觉得当今圣人对新政抵触的心理,十不离九原因在此,他叹道:“圣人年少,又长期被卢裕民蒙蔽,这才有此心思,假如卢裕民得诛,再有其他老师多加教导,圣人未必不能成为守成明君。”
崔颂清虽是太后一党,但心中最忠于的,还是先帝,当今圣人是先帝的子嗣,所以他还是对隆兴帝怀抱希望,崔珣也没有就他这句话发表什么看法,而是顺着他道:“圣人已然被卢裕民蒙蔽了,就算卢裕民在党争中落败,甚至丧命,圣人也只会再培养一个卢裕民,继续与太后分庭抗礼,让新政朝令夕改,若有朝一日,太后不在了,新政少不得会被圣人全盘废除。”
崔颂清沉吟片刻,也深以为是,他道:“你的想法是?”
“伯父,与其明哲保身,倒不如殊死一搏,借着天威军一案,将圣人势力彻底剪除,让圣人成为六年前那般没有实权的君王,让他无法再培养下一个卢裕民,无法再阻碍新政施行,那样就算有朝一日,太后不在了,届时新政已深入人心,圣人想废除,都废除不了了。”
崔颂清听后,又惊又怒,一巴掌终于掴了下去:“放肆!你这是要逼宫!此绝非人臣所为!”
崔珣被打得一个踉跄,苍白如雪的脸颊瞬间红肿起来,火辣辣的疼,但他好似浑然未觉,只是舌尖舐去嘴角溢出的血珠,轻轻笑道:“伯父,什么是绝非人臣所为?三十年前,伯父劝谏先帝,溺死永安公主,这难道就是人臣所为么?”
崔颂清惊愕万分:“你……你是如何知晓的?”
“金祢临死前,是被关押在察事厅,所以,我自然能够知晓。”
崔颂清脸色是白了又白,他从牙缝挤出几个字:“你想拿这件事,要挟我?”
崔珣摇头:“要挟?我从未想过。三十年前的事,我不会对第二个人言明。”
崔颂清松了一口气,他似乎被抽干全身力气般,颓然跌坐于紫檀案几前,崔珣又道:“或许在伯父的心目中,只认圣人为君,不认公主这个女子为君,只是伯父在三十年前,尚且能为了自己的道,用一套又一套的大道理说服先帝杀女,怎么三十年后,反倒糊涂了呢?”
崔颂清咬牙,崔珣接着道:“况且,永安公主用自己的性命,给了先帝一个最完美的削弱世家、推行新政的借口,而替天威军翻案,只是让圣人失去权利,让朝堂不再出现第二个卢裕民,并非是要圣人的性命,比起永安公主,圣人至少还活着,伯父已经不顾人臣本分一次了,难道如今反而要为了‘人臣本分’四个字,眼睁睁看着一生心血付诸东流么?”
他最后道:“此次翻案,是让新政再无阻碍的最好机会,败的话,固然会万劫不复,成的话,却能一劳永逸,从此无人再能撼动新政,伯父应早做取舍,否则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他说罢,崔颂清久久不语,良久,才叹了句:“罢了,已经做了一次逆臣了,再做一次,又有何妨?”
翌日,失踪了七日的崔珣,重新穿上一身暗绯官服,去了朝会。
隆兴帝一见到他,就怒从心起,刚想训他问话,崔珣却手持象牙笏板,从朝臣中走出,他行了一礼,然后起身平静道:“禀圣人,臣有本启奏。”

第129章
卢裕民不堪连续七日清流的攻击, 只能告病不再上朝,隆兴帝失了主心骨,他自己冷笑了一声, 讽刺道:“崔卿,这长安城乱了七日, 你也病了七日, 病刚好, 就有本启奏, 你可真是, 忧国忧民。”
面对隆兴帝的阴阳怪气, 崔珣面色未变,他只是从袖中取出一个卷起的白麻纸供状, 然后恭敬跪下,双手呈上:“禀圣人,臣有金祢的供状,要启奏。”
隆兴帝勃然作色,在场众人也一片哗然,京兆尹薛万辙更是伸长了脖子, 盯着崔珣手中的供状,崔珣道:“日前金祢被关押在察事厅时, 向臣供认了一些事情, 金祢说,他在六年前随尼都可汗南下侵周时, 尼都可汗并不攻打丰州,而是率二十万大军, 埋伏在离丰州数百里外的落雁岭,金祢觉得奇怪, 就和尼都可汗最信任的附离卫胡禄打探,从胡禄口中,他得知,尼都可汗与大周内应勾结,预先知晓天威军会途径落雁岭,所以才率军埋伏于此,等着将天威军一网打尽,所以天威军之所以全军覆没,并非是轻敌冒进,而是被人故意陷害!”
崔珣字字惊心,殿内众人一个个瞠目结舌,隆兴帝手指慢慢握紧御座扶手,他几近咬牙切齿道:“崔卿!既然你早已取得金祢供状,何以数月后再呈上,你是何居心?”
崔珣闻言,泰然自若道:“禀圣人,金祢供述,不知真伪,臣不敢贸然呈上,以乱圣听,可如今沈阙供状传遍长安,字字句句都能与金祢供述对上,兹事体大,为免奸臣继续残害忠良,臣又不得不呈。”
他说的好像是他无奈呈上一般,但隆兴帝心知肚明,沈阙是谁审讯的?难道不是他崔珣么?供状是谁贴遍长安的?不也是他崔珣么?他此时佯装不知,简直是将隆兴帝当傻子对待。
隆兴帝已然大怒:“好一个无奈为之的义士!好一个挺身锄奸的忠臣!朕倒不知,崔卿原来是这般的忠义之辈,那这三年惨死察事厅的大臣,都是罪有应得么?”
隆兴帝怒斥之下,众人于是又想起了崔珣于这三年行的酷吏之事,清流一派本因金祢证言惊诧骇然,听到隆兴帝此言,也有些将对崔珣的鄙夷,转而变为怀疑他所呈供状是否可信,隆兴帝又斥道:“自你任察事厅少卿来,捏造罪名,诬陷良臣,酷刑逼供,历历在目,哪一桩哪一件,冤了你崔珣?如今你还敢借供状一事,将自己渲染成忠臣义士,你何来的胆量,何来的脸面?”
这还是隆兴帝第一次在朝堂斥责崔珣,隆兴帝句句掷地有声,巧妙将崔珣呈上供状转而变成对他品行的侮辱,将崔珣从鸣冤之臣变成卑劣之徒,而一个卑劣之徒说的话,有什么可信的价值?
朝中大臣面面相觑,相当一部分清流也开始隐隐赞同隆兴帝的话,甚至为隆兴帝的当场叱喝暗暗叫好,隆兴帝借机道:“崔珣,金祢和沈阙,都是由你看守,而你崔珣的手段,远近闻名,酷刑之下,要伪造证词,又有何难?哼,沈阙供状遍贴长安城,定然与你脱不了关系,而你今日又手持金祢供状前来,你到底意欲何为?还是说,将良臣构陷进察事厅,已经满足不了你了?你还要将朕的帝师也构陷进去?又或者,你不止想将朕的帝师构陷进去,你还想将朕构陷进去!”
隆兴帝话音刚落,满殿大臣先是愣了一愣,然后痛心彻骨,纷纷跪下,涕泪纵横:“圣人恕罪,臣等惶恐。”
就连京兆尹薛万辙也跪了下来,泣道:“圣人万莫如此,臣,惶恐啊!”
隆兴帝红了眼眶,看向崔珣,道:“崔卿,你若看不惯朕做这个皇帝,想逼朕退位,朕应了你便是,但你莫要使如此手段,利用六年前的国耻大辱,讹言谎语,引一群老弱妇孺伪诉鸣冤,致长安城鸡鸣狗跳,致股肱之臣人人自危,假如天下能重归安宁,这皇位,朕让你又何妨!”
隆兴帝热泪滑落,群臣悲泣叩首,更有性情耿直的清流恸哭痛骂崔珣:“一介臣子,焉能逼迫圣人至此!吾等纵粉身碎骨,也不会让你这个奸佞得逞!”
崔颂清也跟着跪在地上,他心中微微叹息一声,他之所以不愿意参与翻案一事,就是担忧会出现如此局面,如今他只能庆幸自己尚未开口,否则只怕会被隆兴帝打为崔珣同党,到时新政真要无力回天了。
几个清流老臣为隆兴帝不平,越说越激动,已经到嚎啕大哭的地步了,卢党也纷纷抨击崔珣,说他目无君父,简直大逆不道,应判处凌迟之刑,以儆效尤,供状一事也已被歪曲为崔珣逼宫的阴谋,隆兴帝正想让左右金吾卫将崔珣押下,但面对满殿的痛骂,崔珣却忽轻轻一笑,说了声:“有趣。”
众人愕然。
隆兴帝也愕然。
有清流斥道:“死到临头,不知悔改!”
崔珣没有和他做口舌之争,而只是抬眸,望着高高在上的隆兴帝:“臣固然品行低劣,死不足惜,但如汉朝的窦宪,跋扈骄横,是有名的奸佞,却也能一战击溃北匈奴,立下不世之功,又如华歆,清廉寡欲,高风亮节,做官做人,都毫无缺陷,却也有身为汉臣,助魏篡汉的劣迹,有道是,人无完人,金无足赤,臣往常行事如何,不敢争辩,只是,圣人若仅因臣品行低劣,就断言是臣逼迫沈阙金祢二人写下供状,将盛阿蛮等人泣血申冤一举,归结为臣阴谋逼宫,此罪名,臣万不能服。”
他话语声音愈发清晰,如铿金戛玉,传遍整个大殿:“天威军一案,本就有诸多疑点,譬如沈阙是如何得知盛云廷前来长安求援?譬如裴观岳之妻王燃犀是如何出现在长乐驿的?这些疑点,难道都是臣构陷么?臣难道身负如此大的本事,能在六年前提前告知沈阙盛云廷会千里走单骑,奔赴长安请援?又或者,臣能在六年前,就指使王燃犀参与谋害盛云廷?”
崔珣苦笑一声:“可事实是,臣在六年前,随郭帅一起,陷于突厥重重包围之中,臣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崔珣一下又将话给绕回来了,隆兴帝一怔,崔珣又道:“圣人说臣觊觎皇位,此罪名,臣更是魂惊胆颤,不知圣人此言,从何说起?当今天下,乃李氏之天下,举世皆知,臣无兵无将,以何觊觎皇位?况且,臣尚未婚配,并无一子半女,觊觎皇位,意义何在?圣人若因维护老师,就将此等罪名强加在臣的头上,臣万死不能受。”
崔珣将隆兴帝对他的罪名一一反驳,隆兴帝一时之间,也无言可辩,只道:“你休要巧舌如簧,如你这般的奸恶之徒,若非别有居心,为何要替天威军申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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